马奴阿真——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8-05-09 14:33:04

僵持许久,我感到她的手在发抖,这只纤细玉手本是握笔拿书的,自然没有太多的力气,便索性帮她下个决定。我说:“既然这条命是娘子给的,那就,就请娘子再收回去吧!阿真心甘情愿!”
“呵呵……”我话音未落,她倒轻笑了一声,手也随之松开,“你以为我会要你的命?”收起笑容,她又变得十分冷淡,“我生气是因为我应该生气,骂你是因为你该骂,但我若真的容不下你,我们虞府将来又靠谁呢?”
“这是……什么意思?”对于她急转的话锋,我一阵发懵。
“本来我还认为你很可怜,不想告诉你的,但我现在觉得你应该清醒一点了。”她走到窗边的几案前稳稳坐下,口气越来越冰冷,“最初知道你做了长乐公主的傧从,我是很惊讶的,这不是一件小事,父亲甚至都没有为我留意过,却成全了你。我因好奇,第一次去问父亲,他只是说你帮他誊录书稿,陛下喜欢你写的字,询问之后卓拔你做了傧从,那时我是真的为你高兴的。直到最近,我开始对你们起疑,想教训你却碍于你傧从的身份不好发作,就第二次去问了父亲。我问他为什么对你那么优厚,他这才告诉我,你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是他故意让你誊录书稿,故意把你誊录的那几卷放在最前面,让陛下最先看见。他对陛下的性情喜好了如指掌,知道陛下绝非专好美色的君王,而更喜欢有才情的女子,陛下一定会对你感兴趣。”
“……为什么……”我哑然失色,浑身像被点了穴一样。
“呵……”她看看我又长舒一口气,倒是一副坦诚的样子,说道:“你也知道,父亲已是年近八十的人了,虽然深受皇恩倚重,却是残年无多,而我兄长虽正在青壮之年,却是资质平庸,没有兴家之才,他的两个儿子更是年岁尚小,未知心性。所以,父亲百年之后,需要一个能够扶持虞家的人,不至于让陛下忘了虞家,也不至于让家门没落。在这世族林立的长安城啊,家门没落是很凄凉的事。他其实早就在筹谋这件事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你的到来,你的那笔好字,你天生的一段清姿,真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份大礼。换句话说,救下你是无意的,利用你却是注定的。”
听到此处,再如何惊痛错愕都无济于事了。我想起先前十八郎问我关于虞公的为人,说他非止表面,实际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我如今才算有所领教了。
“虞公想要保全身后富贵,送你入宫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我既没有出身,也不如你漂亮,为什么是我呢?”我慢慢敛起最后一点破碎的自尊,颤抖着问她。
她没有任何迟疑,带着略微嘲讽的口气摇头叹道:“阿真啊阿真,你不是父母所生吗?这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天下人都知道宫门一入深似海,谁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冒险?而你就不同了,若不成事,也便罢了,生死由你,若成事,自然皆大欢喜。”
我曾想过许多种方式来报答虞家的救命之恩,但如此说来,好像从他们知道我会写字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完全不欠他们的了。这,虽非所愿,却,也好,也好。
“你不用怕,我也不是在吓唬你,况且据父亲探听到的消息,陛下对你的重视非同寻常,你自己恐怕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阿真,你已经快要成事了啊!”
虞公他可真厉害啊,什么消息都了如指掌,我在心中默叹,转而却越发觉得可笑起来:他们机关算尽,却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世,更不可能知道我在宫中经历了什么。倘若我真有受封的那一日,李世民的诏书里也会写上“故左屯卫大将军黔昌县侯敬君弘之女”的字样,荣耀并不会落在虞家头上。
“这些话,原是我与父亲的私谈,他不许我对任何人提起,连我阿兄也不知道,但我今天告诉你,也算是给你指条明路。你该明白了,有哪些事该做,又有哪些事沾不得!你已经对不起我了,不能再对不起虞家。你更不用担心十八郎,我不会怪他,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内情,他只会在不久之后,同我一起迎来你册封为妃的喜讯。”
她话到这里不再说下去,而我更无可说。天已暗下,这份沉重谈话终究结束了。凭着房中最后一点余亮,我看到她又去打开了房门,她走了。
“你!不过是他的情爱所需,而我,是他的明媒正娶!”
因看着她离开,我才松了一口气,万念俱灰地瘫软在地上,却不料她突然折返,又当头丢下一句尖厉的话语。这句话,既是莫名其妙,又似乎附带着她所有的底气。未及多想,她很快真的离去了。
未几,宵禁的鼓声传来,我今夜要滞留于此了。
我撑着跪软的双腿慢慢挪到窗前倚着,然后抱膝缩成一团。我不冷,也不想哭,更不是惧怕黑暗,我只是觉得这世上没有人像我一样孤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大转折!
大大大转折!
扶墙躺好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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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满袖尘埃推不去(一)
客舍一夜,似梦似醒。我提起几分精神向外看时,才不过五鼓。寺院的清晨静谧而安详。
 
今天,今后,该怎么过呢?我先想到这个问题。
 
“真娘子!真娘子你在屋里吗?我是弄影。”
 
不期然,门外响起一阵呼喊。我踟蹰了片刻,然后走过去开了门。我大约能猜到她是为何而来,但她进门后的第一句话,还是惊到我了。
 
她说:“娘子,是连金!”
 
“……什么?”我想不到任何让她提起连金理由,这么没头没尾却又是一副板上钉钉的神情。
 
“弄影是为昨日之事而来!”她向我走近一步,眉目凝肃,这才道出情由:“公子回府后便向弄影告知了此事,他万般沮丧,但弄影还是清醒的。想你与公子相交日久,素来深加隐讳,不可能突然就被夫人发现。由此我便联想到那个连金的一些反常的举动,他一定在背后做了些什么。”
 
连金这个人,虽然以前对我多有不忿,但自我离开萧家之后,就没有任何交集了,他甚至没有再见过我。况且,若非弄影今日提起,我丝毫都没有细想过虞娘子发现的原因,我觉得那并不是重点。故而思来想去,她的说法仍然令我存疑。
 
“我与十八郎相见,彼此都是单独前往,就算是那次到你们府上,你也说连金被派了外务,他如何得知,又为何要揭发?难不成他还管起他主子来了?这不通。”
 
“娘子莫急,听我讲来。”弄影目光笃定,言道:“我虽到府上不久,但对连金的为人还是了解的。此人骄傲自大,仗着几分才识,深受公子宠爱,又能出入公子的书房便不可一世,动辄欺侮小奴。他以公子的恩宠为后盾,最看重的就是公子对他的怜爱、亲近,而自从公子与你在一起后,不仅将我从江陵接来,而且常常不要他相随,更是经常派他出远门,如此疏离,他心里能乐意吗?我每不与他理论,他还敢寻衅到我头上,我是不想给公子多事,因而也没有说的。”
 
“哦……这倒是了,他从前就是这样的。没想到,你竟能把他看得这么透彻。”弄影对连金的评价实在精准,我不由感叹却也泛起阵阵苦涩,“他这性子,真是变本加厉了。”
 
“此等恶贼,迟早不得好死!”弄影愤恨地说了一句,转而牵住我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继续言道:“大约两月前,也是公子与你的相会之期。他临出发前向我叮嘱了几句话,却见连金急忙忙跑过来。他不明所以,以为公子要带我出门,就抢着说让他去。公子当即责骂了他,说他心思浮躁,多管闲事,这才唬住了。我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但直到晚间公子回府,有事要唤他,才发现到处找不着人。虽然他后来解释了,说是与外头几个朋友吃酒睡迷了,但我总觉得他没有说实话。类似这般可疑的情形,我还撞见过一次,只恨我都未去深究,直到昨日事发,我才把所有的事连了起来。他一定是偷偷跟踪公子去了,或许还跟踪过你,因此才能知道这一切,又利用了夫人替他出面。这样,他既保全了自己,也消除了你。”
 
我从弄影口中听到“跟踪”二字,脊背猛一凉,而又是两月之前的事情,不由我想起了自九成宫回来初次约会后回程的场景。或许,那恍惚间的人影并非幻觉,正是连金在跟踪我。而设若果真如此,他定是早将我认出来了。想从前在萧府时,我与十八郎常常一起谈马论马,而连金毫不懂马,每每都被排挤在外。他早对我心生嫉恨,觉得我是想借马攀附,取他而代之,不仅出言侮辱,甚至还命人将我打成重伤。这一次,他抓住机会,必不会轻纵于我。况且,我这死而复生,还与十八郎成了情人,他肯定怕我将他做的那些恶事抖露出来。这下,我全明白了,连金出此险招,不惜害他主子,并非都是因为被疏远,而更多的原因是,与十八郎私会的人是我。
 
“哼!这狗贼!我看他简直是疯了,就为了主子疏远他,连主子的私事都敢掣肘,我一定要将这件事告知公子!”弄影气得跺脚,倒显得比我在乎十倍。
 
“呵呵……”我无奈笑笑,想这弄影虽是聪慧机警,此刻却倒是没意识到其他缘故,也便不愿再给她添堵,只劝道:“其实,我们所谈的不都是猜测吗?而无论是不是他,结果都已不可挽回了,你又何苦再惹十八郎烦恼?”
 
我这里一片坦然,几乎想要让她先回府去,而她的却还是咬紧牙关的样子,又道:“虽是猜测,尚无佐证,但我若无十全把握,也不会来找娘子。娘子,你千万不能放弃,这件事还有转机的!”
 
“转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女孩,声调也不由地升高,我觉得她疯了。
 
“弄影说过,自己是清醒的,当然知道在说什么。”她语气稍缓,眼眶反一下子泛红起来,“公子这些年活得不易,能有一个知心人更易,他对你是真心的!他同我说,昨日当着夫人的面实在不好选择,但那不代表他在玩弄你、欺骗你。你千万不要怪他!你是没有看到,他回府后自责痛心的样子,他还居然在我面前流泪了,我真的……真的不忍心……”
 
她从红了眼圈到哽咽难言,深情之处竟令我感到汗颜,而我看在眼里,好像,觉出点别的意味了。
 
“弄影,你如此煞费苦心地来找我,为了什么?你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在这间客舍而不是别的?也是十八郎告诉过你的?他连这个也会同你说么?”我冷静了些,想确定一些问题,虽然答案在我心里已呼之欲出。
 
“弄影是因为娘子才被接来长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只有愚蠢的奴婢,才事事需要主人支使。弄影从小到大的愿望,都只是希望公子快乐,希望能做一个对他有用的人。至于这间屋子,其实就是我替公子向灵花寺租下的,而娘子昨日经历了大事,自然无心归去虞家,必定留宿,我就找来了。我真的想为公子留住娘子,也想帮公子向你解释清楚。”
 
她毫无保留的回答无疑印证了我的想法,且又超出了我的意料。我只是想证明她对十八郎的情愫,我想知道他们之间无私到了什么地步,可原来还有这般令人难以置信的隐情。我真是太蠢了,也太低看了她……细想之,长久以来,她的言行举措倒也并非没有破绽。从她知道我与十八郎有了夫妻之实开始,我就该明白过来的,倒可笑我那时还在惊叹,惊叹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亲近的心腹,十八郎连这等私密的事都告诉她。他们之间,我们之间,我们三个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十八郎啊十八郎,可叹你喜欢我知你懂你,与你心意相通,却不察你自小身边就有这样一个痴心待你的女子!你竟从来没有发现自己与她也是无话不谈的……
 
“弄影啊,我滞留一夜也该回虞府了。夫人虽责骂了我,却还是保全了我的颜面,不会声张,我再也不能对不起她了。回去转告十八郎一句话,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事到此处,情到此间,我也已耗光了所有精力。我对弄影说完这些话便走出了屋子,幸而她也没有追出来。她的伤心终将淡去,而我的命运却无药可医。
 
我走在路上,长安的集市依旧热闹繁华,长安的秋色依旧壮丽绚烂,长安的百姓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
 
未几,回到虞家。上下人等乱作一团,因为我的一夜失踪。然而,最先迎上来的不是仆妇侍婢,亦非虞公与少夫人,是虞娘子。众人云集的正堂里,她表现得就像失了忆,待我亲热如故,关切如故。
 
“你这一夜到哪里去了?是否遇到危险,还是迷路了?你知不知道父亲让全府的人都出去找你,还以为你去了我府上,真急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牵着我,揽着我,神色急切,泪光盈盈,几句话将众人的情绪带到了最高点。虞公在仆人的搀扶下从堂上颤巍巍站起身,公子与少夫人也一前一后地走上前,他们都向我问着同样的话,亦同样焦急。
 
“嗯,是啊,郊外赏秋,不慎迷路,在农户家里借宿了一宿。未及通禀,阿真知错。”我平静地答道,顺着他们的话。我不会假装,但可以尽力配合。
 
“唉!你啊,还以为是从前吗?该改了这独来独往的习惯!幸而没出什么大事!好了好了,都没事了。父亲不用安心吧,阿兄和嫂嫂也不必忧虑了!”她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又忙着为我收场。
 
至此,那性情纯粹的公子夫妇自然没得话说,都微笑起来。老谋深算的虞公倒也没再多言,松了松了神情,只吩咐下人服侍我好好休息。一时,人都散去了。
 
但,容不得我喘口气,虞娘子便紧接着来到了我的寝房。她屏退侍女,直将我拉到内房的暖阁,方才露出她该有的模样。
 
“我昨日才警告过你,你就做出这般出格的事!一夜未归,是想逃走吗?!”她怒道。
 
“阿真不会逃走,只是宵禁了,未赶得及。”我低着眼睛,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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