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8-05-09 14:33:04

 
“你这话是说我年纪大了?嫌我老了?”
 
我只是照常回答,并未添加一丝意气,倒不知他是怎样理解我的话,竟觉出这种意思来。我不便与他理论,只答道:“陛下今年不过三十余岁,于男子而言,春秋鼎盛,风华正茂。”
 
“呵呵……”他微一摇头,反轻笑几声,“你不通,太不通了!我每次和你说笑,你都听不出来。”他似是嫌怪,却又缓缓拂来温情的目光,“你不要总以防备之心待人。我手上有刀剑吗?没有。我强迫你了吗?也没有。”
 
我似乎被他的这般情态打动了,心里竟涌动出一丝感愧,觉得不那么排斥他了。而就在这动摇的心意无处落脚的间隙,他的忽然伸开双手揽住了我的两肩。
 
“陛下不是不会强迫阿真的吗?!”我醒过来了,大喊着迅速缩转身子逃离了他的双臂。
 
我胆战心惊,紧张得全身筋骨都在抽搐。我躲到一张屏风后面,手攀住上头的木骨,将绸面都掐破了。我若从了,便成全了他们所有人的愿望,若不从,也没有人会听到我的呼救,我一个人,一个人,就只有一个人!
 
“嗳……”当此时,他忽地,极其反常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浑身松弛地坐在了地上,“我不过是见你好像心神不宁,以为你又有不适,怕你只是嘴上说不冷,倒又要像在西海那次昏倒过去。”
 
所以他只是想要扶着我而已?我不禁咋舌,方觉刚才自己那大难临头的样子着实过于夸张了,因而尴尬不已,顿时满脸发热。
 
“呵呵呵……”他无奈苦笑,又带着些自嘲似的,抬手指点着我道:“快出来吧!”
 
我惭愧难当,却又不好再拖延,只便一点一点从屏风后面挪了出来,而那绸面上被我抠破的几个小洞倒是真复原不了了。
 
“你说你这……”
 
“陛下,秘书少监虞世南亲作《圣德论》一卷恭请陛下亲览。”
 
我刚刚挪回原处,李世民也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忽然进来通传的小宦打断,而这通传的内容也倒有些意思。
 
“虞世南?”李世民也觉得十分意外,看看我又回身问了那小宦一句,“人在外面吗?”
 
“虞少监并未前来,是差人送来的。”小宦答道。
 
李世民便叫放在几案上,好像没有即刻就看的意思。我便私下里想,以这《圣德论》的命名来看,约莫是叙述功德的文章,并非公文一类,只是虞公之意则大不好揣测。
 
“你又在想什么?过来。”
 
也就是这思索的片刻,李世民却已入了上座,手中正握着那卷《圣德论》将欲拆看,而其身侧早也摆好了一张茵褥。我摸不透他的想法,又愧疚于方才的误会,只得遵从而去。
 
“既是虞世南所作,你来读给我听吧!”他拆开纸卷却向我递出来,自己往那扶手一靠,倒不管了。
 
“这……好。”我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双手接过文章。我展开文卷,虞公的一手端正楷书便跃现眼前,可再一看内容,我却是一个字也读不出口——满纸是讴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几乎要把个李世民夸到了天上去,便是上古的圣君贤明也只得与李世民并肩而已。
 
“怎么不读啊?难不成有不认识的字么?”李世民催促道,又显得有几分戏谑。
 
我从来不觉得虞公是一个如此阿谀夸耀之人,他的城府应该不会让他做这样看起来很浅薄的事,却如今事实就在眼前,真让我不敢相信也更不屑朗读。
 
“你又怎么了?”他看我还是不读,起了几分疑惑,也便顺手将纸卷抽了过去亲自看起来。可不过片时,他竟发出一阵大笑,“你是不是在想,虞世南他这样夸赞于我,我并不配,你不愿读它?”
 
“我……”未料他这样直白地反问,倒也算说对了一半,“阿真并无鄙薄陛下的意思,而况前不久突厥的契苾何力刚刚率部归顺,这不战之功也是因为陛下的威名远播,故而虞公的赞美正当其时。”我违心地解释了一通。
 
“呵呵,你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他完全不吃这一套,一句话便将我打回了原形。我自是沉默不言,他倒也没再为难,只是兀自铺开文房,又将一只笔向我送了过来。
 
“我说,你来写,总可以吧?”他说道,“给虞世南回封信。”
 
“陛下若需捉刀,自有中书舍人替陛下拟诏,阿真的身份不便……”
 
“你这丫头!”
 
我的再次拒绝令他面色突变,眼睛瞪得老大,真有些生气了。但我其实并非连代笔都不愿,只是这字是要回给虞公的,恐他见了是我替皇帝写的回信,又要想入非非,沾沾自喜了。
 
“好……好吧,我写就是。”我硬着头皮接过了那只毛笔。
 
“嗯。”李世民这才点头,便缓缓道来:“卿论太高。朕何敢拟上古!但比近世差胜耳。然卿适睹其始,未知其终。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如或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
 
短短数十字,很快写完了。这既非居高临下的官话,亦更像随和平易的口语,于我之体会倒是十分中肯的。我搁笔看向李世民,他神气闲定,嘴角微扬,神态中透露着无限的自信与从容。恍惚间,我仿佛想起了武德九年的那个春天,而那阵初见“神武公子”时的莫名悸动好像又开始了。
“君王建立功业,强盛国家是本职,臣属上书言事,呈送贺文亦不出本职。而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持清醒,尽己所能,就像我回复虞世南的那样,是非功过,都留与后世评说。所以你这小丫头,亦不必急于就往事认定我非善类,若不信时,就一直留在我身边看着我,看我最终到底是何等结果。”
 
我彻底无言以对,他的话占尽了理,亦是极公道的。但转而又有些怀疑,难道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偏执的吗?难道我曾经判断对错的标准又都是荒谬的吗?
 
看来,我并不能很好的把握与他之间的分寸。
 
冬昼时短,黑夜很快降临。李世民没有让我离开,而是同他的女儿一样要我和他一起用膳。我又一次体会了“味同嚼蜡”的感觉。膳罢,他让侍者搬来三大盘摞得半人高的奏表开始埋头处理政务。我问他自己是否可以退下了,他却还是不让,又莫名其妙说我耽误了他一下午的时间,罚我在此陪伴,替他端茶挑灯。我反正是走不掉了。
 
初更过了,二更将近,李世民保持着伏案书写的姿势一点都没动过,我端过去三次茶水也放凉了三次,而那一堆半人高的奏本似乎还是半人高。我是能熬夜的,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是令我感到压抑。我换了换坐姿,屈膝抱腿将脸侧着搁在了膝盖上,这便背过了几案上的灯光。我闭上眼睛静静地想着一些自己的事。
 
蓦地,只觉后背伸过来一只手将我向后仰,我一惊,抬头才发现是李世民走到了我身旁,他要抱起我。
 
“你醒着?”他也感到意外,随即松开手。
 
“嗯,陛下归座吧,阿真这就奉茶。”我便起身将几案上的茶水换了一杯。气氛还算平常。
 
“先以为你睡着了,不想你还这么精神。”他抿了一口茶,倒很赞许的口气,复问:“很晚了,不累吗?”
 
“呵……”我轻笑一声,“陛下忘了阿真是什么出身?一个人伺候十几匹马,连着通宵都是寻常,早就习惯了。”
 
“到底是什么人家?既养得起十几匹马,多请几个会养马的人倒不行吗?”他诘问道,竟显出了几分怒意。
 
“没……没什么的。”我这才觉言多有失,一时不察,赶紧弥补道:“也有人帮我的,只是他们都不如我擅长,自然能者多劳。”
 
他点点头,似是信了,也没有多问,只丢下一句,累了就去偏殿休息便又继续伏案。我这才放下心,依旧恢复刚才的状态。
 
殿阁内安静得只有李世民蘸墨翻卷的轻微声响,而这声响既非歌乐亦非笙箫,却让我觉得十分悦耳。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这殿内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解闷。我不自觉地悄悄将脸转回去,他聚精会神,眼珠子也不多转一下,棱角分明的脸廓被灯影衬得愈加俊挺。
 
天色变得灰蒙蒙的,要到早晨了。我就这么陪侍了一夜,思绪也飘荡了一夜。五鼓鼓声传来的时候,李世民恰好处理完那三大盘奏表中的一盘。他很累了,揉着眼睛露出了疲态,我只转了个身为他换水,再见时他便撑着头在几案上睡沉了。我不敢惊动,悄悄地走到角门向值守的内侍禀告了情况。但他们倒是司空见惯的样子,说是李世民自登基以来常是如此,语气十分为他心疼。我一时也有些百感交集,并不太会处理这样的情况,是继续等着他醒来,还是叫醒他让他去寝榻安睡……略思索了片刻,我问内侍要来了一件氅衣,我决定还是不惊动他,自己也能趁着机会离开此地。
 
我抱着氅衣轻挪着步子来到李世民的身后,将那氅衣展开后又披在了他的身上。我这辈子都没有做过那么细致的活计,我生怕是一个手指翘高了都要惊醒他。披好氅衣后我又为他四处拽了拽,将他除了脸都遮盖严实了便才放心走开。离殿之时,出了一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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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衡是十九岁那年来到大唐的,自此便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母国。他将思乡之情融于诗篇,却从不感到后悔。我问他,你当真不怨?他说,平生为游学不能怨,又说,为我则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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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二)
时辰不早,素日五鼓之后赵博士便会召集众人洗漱用膳,而此时已近辰时,正该往鹤羽殿出发了。我便向内侍问明了方向,一路连跑带赶,总算准时抵达。
 
那一边,赵博士领着其余七位傧从慢我一步也到了。我便归队,赵博士想必知道我的行踪,倒也没有说的。
 
一上午的侍读平常无奇,只是将近结束时倦意涌上来,一回到承夏苑我便想解衣休息。可才是取下幞头倒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看时,却是崔绿锦横眉怒目而来。
 
“你昨夜去哪儿了?又是公主留你?还留宿了?!”她进得门来也不关门,冷语并着寒风向我袭来。
 
“是。”我自然不能告诉她实话,只想着她也不可能去找公主对质,便如此说。
 
“我看公主从前也并不待见你,怎的如今却频频要你相伴?你到底是有什么样的笼络手段?!你又到底想干什么?!”她继续针锋相对。
 
“公主的意思我无法左右,只能遵从罢了。”我绕过她去关上房门,对于她的无理取闹既无奈又感到头疼,我已经很累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讨好公主,不过是想借公主之力,帮你促成与我表兄的婚事!你自知出身门第与我相差太远,硬比是比不过的,就想出了这种无耻的主意!”她仍是不放过,又道出这离奇的情由来。
 
“这从何说起呢?!”我也有些恼了,“莫说我与你表兄久未谋面,就便是我见过他,也有这样的心思,公主又是何人?我怎能将这种私交之事对她宣讲?纵我不顾廉耻,公主也是非不分吗?!这道理阿真明白,出身高贵的崔娘子竟不懂了吗?!”
 
“你……你你……你疯了吧!竟敢这么大声地和我说话!”她许是心虚了,满面涨得通红,吼了一声随即跑出门去。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也精疲力尽了,便一头倒在寝榻上连衣裳也不想脱。但,睡不着了,一个许久前想过的问题又在脑中呈现。在徐道离回到长安与我初见的那次,我因不想突然挫败他的情意,对他隐瞒了两件事,一是与十八郎的事,二就是皇帝欲纳我为妃。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便把这事情耽误下了,可如今崔绿锦对我咄咄相视,我想我应该尽早去解决此事。
 
过了两日,正又是放假出宫的日子,我的计划也想定了。我佯装有事,待其他傧从都陆续离宫后,找了一个小婢往宫门传话给虞家接我的人,告诉说陛下留我。想必虞公知道后不但不会怀疑,而且会非常高兴,况且他定然已经收到那份经由我手书写的皇帝回诏,只会更加坚信我与李世民已是如此“亲密”了。不多时,小宫女果来报说虞府的人已经回去,我这才放心,换好装束也出宫去了。
 
因过宫门之时不见徐道离在值,便向一个卫士相询。我本以为他只是未到轮岗,想打听一下他的下职时间,却不料他已升了胄事参军,不用在此戍卫宫门了。我琢磨了一会儿,好在知道他开明坊的府宅,便去守在门口也能见到他。巧极的是,我前脚刚到他家门前,他的马蹄声就传到了。这一下午,一切都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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