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8-05-09 14:33:04

“说啊!亲口告诉朕真相!”他急促地催问道,望着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狰狞而又悲切。
“陛下杀了阿真吧!杀了阿真吧!”我扑倒在地,哀声求告。
我真的恨自己那时为什么平白无故要牵扯出一个“情人”来,那个人不是徐道离啊!我哀求了半天,李世民都没有理我,我哭得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更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你不用再哭了,朕不会杀你,也没有打算降罪任何人。”
未知多久,忽闻李世民一句变得很平静的话语。我简直快晕了过去,缓缓抬头后,所见是一张冰冷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感情。
“李勣是当世名将,是国家的股肱之臣。他跟随朕多年,从来没有开口求过朕。朕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轻慢为国浴血的将军,所以,朕昨晚已经答应他了。阿真,你去吧,朕放你出宫去,永远都不用再回来了。”
自去年入宫为傧从开始,我所求的不过就是这“出宫”二字,但现在我明明白白地从李世民口中听到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阿真,告退。”
这简短的话语我曾说过无数次,每次都有一种侥幸撤离的轻松感,而这次却是无比惨重的。我离去前最后一眼看了李世民,他面无波澜,目光直视,就像一尊铜像。
殿外的春风啊,依旧对人款款深情,十里笑迎,它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断肠人。
回到掖庭不过两刻,李世民身边的内侍便传下了圣旨。旨意很简单——故左屯卫大将军黔昌县侯敬君弘之女赐婚曹国公长子徐道离,旨到之日,即刻成婚。
旨到之日,即刻成婚,八个字,轻巧又决绝。然而,即使我不能成为李世民的贤妃,他还是给了我“堂堂正正”的体面。
“陛下可还曾说了什么?”我知道李世民不会再说任何话,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陛下并无其他交代。娘子若是无事,小奴就回去复旨了。”
内侍说话间便转身离去,而不待我有喘息之机,随后又进来两个面生的宫女。她们一个端着一盘钗环首饰,一个捧着一套新衣,齐声开口道:
“小婢奉命,替娘子梳妆。”
我长大这么大,只会给自己梳一个发式,那就是虞娘子当初教给我的“朝云近香髻”,娘子说过这个发式很适合我。而今坐在镜前,又如那时一般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化,我才知道,原来新娘的发式也是这般适合我的。很快,宫女们为我理好了最后一支细钗,最后一片衣带,递了一把团扇过来。
“娘子,请以此扇遮面,然后随小婢们往宫门登车。”
“这便去了?”我接过扇子,内心忽然一恸。
“陛下旨意,要娘子即刻离宫成婚。”
又是这句,我笑笑 ,未再多问,却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来。便请她们稍待,转身从日常随身的行李中拿出了那支琉璃簪子。今日,我还没有来得及戴它。这本来要插入咽喉的发簪啊,我现在用她来刺破了自己的手指,我想留下点什么,就在这团扇之上吧。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我在团扇上用鲜血写下了这二十个字,然后与那蓝莲花琉璃簪子一起留在了窗台之下。血的鲜红与蓝莲花的青蓝,此刻正是相得益彰。
“娘子不以扇遮面了吗?”出门前,宫女问我,
“我这一生都不曾抬起过头,如今就让我好好地抬头看一看吧。”
宫女并不懂我的话,只是默然扶持着我离开了。出宫的路还是往日出宫的路,马车也仍旧是停在安福门前等我。
“娘子略待,陛下有两件东西要赐予娘子。”
方要登上车驾,只见先前传旨的内侍又匆匆赶过来。他带来了两样我怎么想都想不到的东西:一件氅衣和一匹纯白的幼马。
“陛下说,这件氅衣是娘子给陛下盖过的,就留给娘子冬日御寒,而这匹小马,是娘子曾在西苑马场亲自接生又辛苦救活的,这马儿的命属于娘子。”
我连谢恩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剧烈的颤抖,痛彻心扉。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坚持着对着宫门行了一次跪拜的大礼。我描摹不出心里的感觉,只是想起了他亲手写下的册文。
“……门传钟鼎,幼承礼训,夙表幽闲,含章秀出,宜遵旧章,备职后廷……”
我在这世上终究又欠下了一份巨债。
太极宫离开明坊甚远,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徐道离穿戴一新,一副久候的样子。不等我与他说话,他便将我一路抱进新房,面上的笑容一刻也不曾停止过。
“先生到底做了什么?”他才将我放定,我第一句便问他。
“真儿,你不高兴?”他竟反问我,却转而又舒展一笑,“你是不是被吓到了?你担心我会被陛下降罪?”
我苦笑,道:“先生果真又为阿真做了一件天大的事啊!”
“别不高兴了,我知道你一定吓坏了,但你不用担心。”他揽住我,脸上持续的笑意告诉我他并不懂我的话,“你不知,陛下不但将你赐婚于我,你到之前还下了一道圣旨,加授我为济阴县子,世袭罔替,享食邑三百户,永业田五百亩。”
“你……你再说一次?陛下下了什么旨意?”我以为我听错了。
“授我济阴县子,世袭罔替,享食邑三百户,永业田五百亩。”徐道离很清晰地又说了一遍。
我哑然失语。
徐道离用李世民的赐爵来安慰我,他觉得自己此举非但不冒险,而且还意外得到了嘉奖,可他并不知道,李世民不过是在为他自己的一句戏言践诺而已。
“真儿,今日你我新婚,我把这个送给你。”
徐道离还是丝毫没有察觉我的情绪,他拉起我的右手,在我掌中放了一块帕子。细看时,这帕子我认得,是他母亲的遗物,只是上头多了四个新字——出其东门。
 
作者有话要说:
“出其东门”的意思就是:我只要你。
(典故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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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章的时候是在冬天的深夜
那一夜我哭到凌晨四五点才慢慢睡着
我觉得所有的角色都很可怜
直到现在想来
眼睛都是湿的
阴差阳错,身不由己,爱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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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一双飞去入行云(一)
我终究未能做得了长乐公主的傧从。听说三月二十六那天,长安城万人空巷,百姓们都涌到朱雀大街上去观看这场盛大的婚礼。我自来到徐道离府上,便再也没出过门了。我想象不出那样的热闹,也不敢再见到熟悉的人,更不知道他们如何议论我,如何议论这件事。春日未尽,我已心如槁灰。
 
在新婚的第二日,徐道离同我解释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直以来,他丝毫不接受李将军的歉意,更不承认这段父子之情,但为了能有足够的力量去同皇帝争回我,他放下了一切仇怨去求了他的父亲。
 
他说这十几年来第一次叫“父亲”,发出那两个字音的时候都不敢相信已经叫出了口,可他不后悔,他说什么都不如我重要。
 
他将我的全部身世都告诉了李将军,加之先前也说明了我就是那个小马奴,李将军深为打动,还因此想起自己曾两次在九成宫里见过我。他告诉徐道离,那时看着我就眼熟,竟不料最后辗转倒成了自己的儿媳。
 
我从徐道离复述的种种话音里听出来,他们两父子的关系已经渐渐缓和。其实说到底,这对父子终究是互相深爱着的。
 
最后,我问他为何就坚信李将军一定能够赢得了皇帝,他笑笑,说自己没有想太多,只是像这几年为我做的所有事一样尽己所能。
 
我们就这样成了夫妻,名副其实的夫妻,同床共枕,朝夕相伴,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恰如其分。岁月静静流淌,风浪似乎再也不会来了。
 
“你怎么又在这马厩里?”
 
一日,我正在后院为那匹小白马清洗,徐道离便风风火火地下职回来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未停下手中的活。
 
“不然做什么呢?”我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爱马,并非为命运所迫。”他站到我身旁,也捡起一把刷子给马儿清理起来。
 
“呵呵,你到今日才知?”我朝他笑笑,又见此两人同在马厩的情形不免想起在萧家的那些日子,“先生,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回到了以前你当门客的时候?”
 
“你怎么还叫我先生!我早就不是门客了,我们也已经成婚了。真儿,一开始我怕你不习惯故而不提,可如今都两个月过去了,你还改不过来吗?还要我教你吗?”
 
我不过玩笑一提,哪料他忽然恼了,面色一沉竟将手中刷子也扔了。我一愣,左右无措,愧疚满怀,想来这确实是我的错,而他今日不言我也从来没有意识到。
 
“对不起。”我犹豫了片刻,终究叫不出一声“徐郎”或者“夫君”,所以歉意也苍白了。
 
“唉……”他低落地长叹一声,转身走出了马厩,“你安心做你的事吧,晚饭时我再来叫你。”
 
我也无心再清洗了,只靠着栏杆坐了下来。五月的夕阳甚是灿烂,可又美好得令人惋惜。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会比他早一个时辰醒来,然后准备好他当日穿用的衣冠带履,接着再把他的早饭端到榻前。等他上职或者出门之后,我就整理好屋子,等他快回来时则便在屋里摆好他的便服,再打上一盆盥洗的温水。
 
我包揽了一切先前由婢女做的事务,我想服侍好他,想尽到妻子的本分,想用余生来弥补我的亏欠,却忘记了自己不能给他爱。我不爱他,我的心死了,我永远没有办法给他真正想要的。
 
晚饭时,他还是亲自来叫我了,只是除了叫我吃饭这句话,饭桌上我们再没有谈过别的。这种异常的沉默让偶尔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十分刺耳,而站在一旁侍候的婢女也吓得不敢抬眼。我始终没有勇气打破这份沉寂。
 
晚饭后,他直接去了书房,还是没有留下一句话。我不敢打扰,就回房等他,可我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他推门进来。天明之时,我按照平时的准备,拿了衣袍,端了饭食送到书房去,竟依旧没有见到他。侍女说他很早便出门了。他连官服都没有换上。我知道,他这场气,怕是要生得久了。
 
很快,十天过去,我未等到他的气消,却先迎来了六月初四。我的症状不似以前严重,却也提不起来精神,一半为这一年来的变故,一半为徐道离。我怏怏地在寝榻上躺了一整天,直到将近酉时,还未闻徐道离回家的动静,便才起身想到前院去守一守他。
 
“夫人,公子回来了,让你去后院见他。”
 
才走出寝房的门,一个婢女便迎面过来传了话。我一听倒稀奇,也有些欣喜,想他终于是气消了,就没有多问的,直奔后院而去。
 
我越跑越有些兴冲冲的,但等踏入后院一瞧,除了马厩里的几匹马,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想回头向那侍女问清楚,却不料就在此刻,后院通向外街的门忽然打开了。
 
“真儿!”
 
徐道离。他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套旧的布袍穿在身上,头上胡乱裹着条巾子,站在门槛那儿傻乎乎地对我笑。
 
“这是……”我惊讶不已,对这场景却也并不陌生——三年前,也是这般初夏时节,他就是这般穿着在萧府的后院给我买来了一匹怀孕的母马。难道他……
 
“你看!这是什么?哈哈哈……”他转身,果真拉进来一匹马儿。这是一匹通体纯黑的幼马,年纪看上去和小白马相仿。
 
此刻,千言万语都化成了断线的泪珠,我飞奔过去紧紧地搂住他,这十日来的忧心曲折竟都是我狭隘了!
 
“我这么长时间没有理你,难过了吧?”他亦抱紧我,在我的耳边轻柔地讲着,“我并不是忌讳你说我曾是门客,反而你我就是相识于那个时间,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只是希望你真正的亲近我,依靠我,至于称呼,我也想过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那天也是我态度不好,请你原谅。其实最初的几天我是想惩罚你来着,因为你居然沉得住气,都不来书房找我,之后呢,你还是不来,我就觉得倒是惹你生气了。所以,干脆咬咬牙等到今日,你的十六岁生辰,再重现一下当年的情形哄你开心。怎么样?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事?”
 
我听到这番缘由只哭得更厉害了,气也喘不上来,不是愧疚也不是难过,只是觉得心里的冰封好像开始消融了。我是还不爱他,但我现在觉得,那也许只是时间的问题,并没有那么决绝了。这一改变,就在刚才的一瞬间。
 
“你瞧你,越大越成个孩子了,快别哭了。”他笑道,一边拍哄着我又继续谈讲,“原先府上也就我一个人用马,除了驾车的两匹,也就是我素日骑乘的那匹,现在小白马来了倒缺个伴,我便买了这匹小黑马。以后我们一起养它们,养大了当做我们的坐骑,好不好?”
 
“嗯,好。”我这才渐渐收住情绪,其实也早便想起另一件相关的事来,便道:“那年你送我的母马在你走后不久就产了一个小驹子,虽然母马没有活下来,但那驹子还在的。我将它寄养在一个卖马的胡人大叔那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离骃,如今也该快三岁了。”
 
“真的?”他眼睛立马放光似的,“‘离骃’是哪两个字?”
 
我含泪一笑,摊开他的手掌,一边写一边说道:“离就是徐道离的离,骃就是它的毛色,浅黑杂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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