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因着打狗也要看主人,猫儿房的猫儿从来仗着圣宠在宫中横行霸道,虽后妃不敢轻动。能入猫儿房的猫,便算是在皇帝处得了名分了,可谓猫生圆满。
那只猫咪大摇大摆地晃着尾巴在各席间转悠了一圈,巡视一样。
末了,它在施敏身边停下,伸爪扒拉她的衣裙。
施敏低头,那猫忽然“喵呜”叫了一声,一下子跃上她膝头。
顾云容正惊讶这猫长得这么肥居然能这般灵巧,瞧见施敏小心翼翼抚摸它身上的毛时它身形瞬间瘦了三分之一,愣了一下,那猫好像是虚胖?
饲猫的内侍匆匆赶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只雪里拖枪的狮子猫哄下来。
那猫高昂起头,冷漠瞥了内侍一眼,转回头扫视饭桌一圈,仿佛有些扫兴,扭头躺到了施敏怀里,开始拿爪子扒拉她的前襟。
施敏有些无措,那狮子猫仿佛个色胚子一样在她胸前蹭来蹭去,似乎在认真寻找着什么。
施敏满面通红,征询了饲猫的内侍,又与施家几个长辈打了声招呼,抱猫离席。
顾云容也没多在意,继续低头用膳。
在内侍的导引下,施敏一路抱着那只虚胖的猫到了一处空置的便殿。
猫咪挂在她身上不肯下来,内侍此刻取来猫儿房精心调配的猫食诱它,但竟仍是无用。
内侍小心谨慎地将猫咪拉开一些,它还会再扑上去。
施敏似是急了,然而这猫儿靠山硬,打不得骂不得,可她的前襟已被这猫抓得一团乱,回头衣裳真的抓坏了,她还怎么穿出去。
内侍笑说这猫主子莫非是喜欢上了她的衣裳,出主意让她临时借一身衣裳,把身上这身换掉,说不得猫主子能放过她。
施敏起先为难,落后被猫主子缠得无法,只好应下,让内侍去跟五公主暂借一身衣裳来。
一炷香的工夫后,内侍取来了一身玉色绢襦裙,是五公主素日的便服。
内侍将衣裳放下,便退了出去。
殿门掩上的瞬间,施敏随之敛容,垂眸看了眼怀里的狮子猫。
她探手伸入自己的衣襟,两指一并,夹出了一个小小的囊袋。
正扒拉爪子的狮子猫猛地仰头,兴奋地“喵”了一声,伸爪去抢。
施敏飞快打开囊袋,掰开猫嘴,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去,随即将囊袋匿在了中衣内缝的暗袋里。
猫主子喉间发出一阵满足的“咕噜”声,在地面上蹭蹭爪子,虚胖的身子就势一滚,又迅速爬起,目不转睛看眼前这个女人脱衣。
施敏手上举动一顿,低头与猫对视一眼。
她有一瞬竟觉着这猫知道她这举动的意义。
她脱得只剩中衣时,停下,仔细留意着殿外的动静。
桓澈正与众人酬酢。
他酒量惊人,但不想多饮,到后面就开始佯醉,横竖他喝酒上脸,没人怀疑。
淮王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搂住桓澈的肩膀直夸他的眉毛清新脱俗,简直跟他这张脸相得益彰,又伸指勾他下巴,竟是要调戏他。
桓澈实在受他不住,唤来两个内侍,命将淮王架走,暂去歇息。
梁王忽道:“七弟不如一道跟去看着,六弟倘不老实,撒起酒疯来,内侍恐不敢制他。”
桓澈扭头看他一眼,一霎的停顿后,道:“那不如四哥与我一道,我喝的有点多,眼下也有些晕乎。”
梁王仿似有些为难,踟蹰少顷,才勉强应下。
蕲王看着桓澈的背影,面无表情饮下一口酒。
等监国期满,说不得这个令他忌惮多年的弟弟会坐上他从前的位置。
桓澈与梁王一左一右架着淮王绕到了稍远的便殿,以免淮王当真发起酒疯。
梁王路上问起上回走水与行刺之事查得如何了,桓澈淡声道:“查出了点眉目,那人可能是我的亲眷,我多少有些伤心。”
他虽答着梁王的话,但却并不看他。
梁王眼光微动,唏嘘着宽慰他一番。
一行人到得便殿外面,内侍上前拓门之前,梁王表示忽然想起母妃适才差人来唤他,他得过去一趟,让桓澈暂带淮王入内。
桓澈掠视一圈,点头道好。
就在梁王将走、前面的内侍即将推门入殿的刹那,桓澈突然一手扶住淮王,一手拽回梁王:“我想起还有事没跟四哥说,四哥莫走。”
也不知是他力道颇大,还是梁王微醺站不稳,他拉扯之下,梁王一个踉跄,正好跌入了已经打开殿门的便殿内。
殿内适时地响起一个女人的惊呼声。
庄妃被叫过去时,施敏还在掩面泣涕。她听说儿子瞧见了施敏更衣,大惊,厉声训斥儿子鲁莽,又去安抚施敏,表示会给她一个交代。
顾云容来寻桓澈时,听闻此事,深觉不可思议。
她直觉这事跟桓澈有关,只是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没法问他。
太后与贞元帝很快也听闻了此事,当下将相关人等召过去问话。
那只猫主子也在随行之列。
此事本与顾云容无关,但桓澈说他喝酒后劲上来,头脑昏沉,让她扶着他过去。
众人入殿,闲杂人等退下。
顾云容兢兢业业地扶着桓澈,看了眼跪在地上请求皇帝将祖父召进宫的施敏,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她如今满头雾水,如若梁王闯入是桓澈促成的话,桓澈打的什么算盘?
施敏若是嫁给梁王,那岂不是为其增加助力?即便梁王无心皇位,这样做也对桓澈没有一丝好处。
梁王不断分辩,表示自己适才根本未曾瞧见内里情形,这件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贞元帝的目光从两个儿子并施敏的身上划过,命身边内侍去传施骥过来,转回头对施敏道:“等阁老过来,朕说不得就会将你的婚事定了。”
施敏身子一僵。
贞元帝复又看向桓澈一干人等,目光锋锐如锥:“不若你们几人好生说道说道,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朕好做个裁决。”
第九十一章
顾云容一面听众人一一敷陈,一面看那只在内侍怀里扭来扭去的猫。
猫主子神情忧郁,扭了几回没能从内侍怀里逃脱,一时不耐,一爪子拍在内侍脸上。
内侍不防,“哎哟”叫唤一声,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御前失仪,忙躬身请求贞元帝赎罪。
趁着内侍手上松了力道,猫主子一跃而下。内侍待要将它再抓回来,贞元帝挥手道:“不必,横竖殿门关着,它也跑不出去,让它自去撒欢儿便是。”
猫主子朝内侍示威似地昂了昂头,甩着尾巴去殿中各人跟前晃悠。
顾云容暗叹,果然无论到哪里都是要后台的。
她听说猫儿房的猫在宫中向来是横着走的,从前宫里有些年幼的不得宠的皇子皇女,被猫儿房的猫叫吓得惊风薨夭,也无人敢捅出来。
这大抵也跟猫儿房的内侍多是御前得脸之人有关。
凡是皇帝所好,即便是一只猫,也比人金贵。
这便是皇权。
怪道从古徂今,为皇位疯狂者前赴后继,如过江之鲫。
猫主子晃悠了一圈,最后在桓澈跟前停下,竟然在他脚边卧了下来。
顾云容瞄了眼地上那团雪白的大绒球,小声附耳道:“它好像看上你了,仔细它跟陛下说,让你当它的御用饲喂官,兼每日负责给它铲屎。”
桓澈轻哼一声,别过脸不看她:“说不得它是被我的眉毛吸引过来的。”
说起这一茬,他就有些郁闷。
顾云容那日给他修眉前笑得意味深长,他就觉着有些不对头,但转念想想,她总是不会真把他的眉毛剃光,这便交给她折腾。
他愿意让她给他修眉,其实是有两条缘由,一是她修得确实好看,另一条则是他十分享受个中过程。
她柔嫩指腹轻压他眼睑,哄孩子一样轻声提醒他不要睁眼。两人相去咫尺,呼吸缠绕,他的鼻端盈满她的气息,睁开一道眼缝,还能望见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颤巍巍两捧软肉……
他正心旌摇荡,小动作被她发现,不知他是否惹恼了她,等她起身,他对镜一照,发现自己原本英气的眉形变了,变得……格外秀气。
如果再淡一些、再细一点,就是标准的远山眉了。
他一个大男人顶着一对疑似远山眉的眉毛出门……他猛地捂住自己的眉毛。
他痛心疾首摸着自己秀气的眉毛时,顾云容又拿着一把小镊子上来:“你的眉毛还是太浓了,再拔掉一些才好看。等会儿我再给你修细一点,就齐活了。”
他觉得他的眉毛若是真的变得又细又淡,那是完完全全没法出门了,于是他捂着眉毛落荒而逃。
顾云容以前给他修眉,因觉得他原本的眉形就很好看,故而从不改变他的眉形。因此他此番眉形改换,哪个瞧见他都要多看两眼。
他至今也忘不了他爹那日对着他的眉毛看了许久,等他实在受不住问了句这眉毛是否当真怪异,他爹摇摇头,道:“秀秀气气的……也好看,只是一时间瞧着有些不惯而已。”末了又道,“你要是个女孩儿,怕是天下男人拼着不要前程也要挤破头争你。”
国朝流演至今,驸马已变成多从小吏平民里择选,由于当了驸马仕途就算是断了,所以莫说是仕宦子弟,纵然是民庶之家的士子,也多是不肯的。
他爹瞧见他脸色不好看,约莫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补充说只是夸他五官生得精致,并非说他长得女气。
桓澈正琢磨着自己的眉毛不知何时才能长回原样,就听内侍通传说施阁老到了。
施骥听罢来龙去脉,转头怒斥孙女不省事,又责问她为何殿下们过来时,她不出声提醒里面有人。
施敏哭道:“我以为外面的内侍会知会殿下……我当时没料到殿下会往这边来,吓傻了,不知所措,我……”
施骥的斥责虽低,但顾云容能听出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愠怒,倒好似是当真恼了。
顾云容直觉此事是施敏与五公主策划的,不然内侍在外面守的好好的,为何会中途离开。只是后面入殿的却不是桓澈。
她也摸不清此事施骥事先究竟是否知情,但是毫无疑问,施骥完全不想让孙女嫁给梁王。
施骥斥罢孙女后,朝着贞元帝直挺挺跪下:“那业障行事莽撞,又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时遇急不知如何处置,万望陛下赎罪。老臣一定好生管教自家那业障,此事本也不过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陛下不必劳神。只是此番惊动了陛下与太后大驾,老臣这就将那业障带回去严惩!”
顾云容暗赞施骥果不愧为内阁魁首,机敏谋深。寥寥几句话,就将这件事的重点带到了施敏处置不当上面,竟是只字不提梁王撞见那一茬。
这是何等抗拒与梁王结亲。
梁王自然也听出了施骥这话背后的意思,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按说这等事,主动权应当在他的手上才是,只有他不娶的,哪有对方不嫁的。可施骥这态度,分明就是宁可抹黑孙女,也要与他划清界限。
他抬头见父皇不言语,握了握拳,上前跪下:“父皇,阁老这般说,儿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此事实则是儿子鲁莽,与施姑娘无关。施姑娘一个闺阁千金,忽遇那般状况,惊慌失措也是有的。儿子当时虽未瞧清内里光景,但终归是撞见了……儿子愿给予补偿。”
施骥听见这话,面色一变。
桓澈在一旁看着,嘴角微勾。
弄巧成拙,大约说的就是眼下的施骥。
梁王为难道:“只是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寻常的金银细软不知能否抵偿。”
猫主子趴在桓澈脚边打了个盹儿,醒来后懒洋洋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扭头却看到一根毛茸茸的黑色软棒倏然落到身侧,面露惊恐,双眼圆瞪,蓦地弹起,“喵”的一声尖叫,慌得一把抱住桓澈的腿。
然而很快,猫主子发现那根可怕的黑色软棒原来是它的尾巴。
顾云容险些笑出声来。
这猫前面一副邪肆狂狷冷傲不羁的模样,没想到原来这么娇气,竟然被自己的尾巴吓到。
施骥还在请求贞元帝不要在意这件事,大事化小便是。
施敏也在一旁附和,又为自己推脱,说若非狮子猫一直缠着她,她也不会想到去更衣。又因着她更衣时狮子猫一直在旁捣乱纠缠,导致梁王闯入时她还没能拾掇妥当,这不过是个巧合。且梁王殿下十分守礼,当时误闯后,即刻就转回了头。
猫主子才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便见方才那个在它面前脱了衣裳就一直坐着等人来的女人往它这里看了一眼。
猫主子眉头一皱,直觉是在说它坏话,忽然转头,几步窜到贞元帝跟前,“喵喵”叫了两声,唤起贞元帝的注意后,手舞足蹈一阵,娴静乖巧坐在地上,片刻,扭头一看,突然一跃而起,两爪捂胸,闭眼大叫。
贞元帝起先以为它不过是来取悦他的,笑了笑不当回事,但看到后来那越发似人的举动,却是慢慢敛容。
在场多是聪明人,也先后猜到了猫主子的意思。
它好似是在说,施敏是先脱了衣裳,坐着等人来的。
根本不是什么突发巧合,而是处心积虑的有心促成。
虽然这看起来有些荒谬,但御猫的举动令人不得不往这上面想。
顾云容感慨,真不愧是在皇帝那里得了名分的猫,简直成精了。
众人纷纷看向疑似被一只猫打脸的施家祖孙两个,眼神各异。
施骥素性奸狡,自入仕以来就从未如眼下这般狼狈过,一张老脸早就挂不住了,此刻只能佯作不懂。
施敏深深埋头。幸好她方才左思右想,觉着那囊袋上沾着气味,不该留着,寻机将之扔掉了,不然那猫若是再扑上来翻她衣裳,那可真是板上钉钉的罪证了。
不过她做梦也想不到那猫会模仿她的举动。
她现下尴尬欲死,根本不敢看旁人的神色,不住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一只畜生,旁人不会信一只畜生的怪异举动。
少顷岑寂之后,贞元帝慢悠悠道:“既然阁老也觉着这算不得什么事……那朕也不多过问。”
施骥才松了口气,就听贞元帝继续道:“不过,毕竟朕那两个儿子也有鲁莽之处,还是应当给阁老一个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