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妃下意识地打断道:“太子妃近来身体不适……”太子妃刚被查出有孕,说胎位不正,太医要她卧床休养。宁妃十分紧张,每日霸着太医院专擅妇人科的太医照料太子妃,闹得后宫中上下都颇有微词。
“一国之事与一宫之事,孰轻孰重,宁妃分不清吗?何况只是让太子斋戒祭天,不过七天的事。”苏皇后沉声说道。
徐宁妃再猖狂,也不敢越过中宫皇后去,何况苏濂还是内阁首辅,便不敢再说什么。
过几日,太子代替天子前往天坛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仪式结束之后,端和帝的病情也逐渐转好,但也不敢再提要朱翊深去就藩一事。
第一场春雨过后,各地乡试中榜者齐会于京城。一时之间,贡院附近的客栈人满为患。叶明修是绍兴府的解元,又有苏家在京中张罗,倒有个独门独院的落脚处,离贡院还不远。
阿柒把东西放下,好奇地四处看了看:“先生,这里好宽敞呀!”
叶明修对带他们来的青芜点头道:“多谢青芜姑娘。”
青芜连忙行礼:“奴婢不敢当。姑娘说先生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开口。姑娘还要奴婢提醒先生,今次的四位主考分别是吏部侍郎,礼部侍郎,吏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
主考一般决定了科举的选题偏向,这几位大人都是旧派的官吏,政见相对保守。要想在会试之中脱颖而出,则破题之时,要对几位主考的胃口。三年前的叶明修恃才傲物,觉得畅抒己见,便能将自己的才华最大限度地传达给主考,可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了。
要想在一群考生中脱颖而出,文采和才思固然是关键,但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当权者的喜恶。这也是他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才明白的道理。骨气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叶明修随口问道:“方才进城,看到城中各处在搭建幕次,可是天家有喜事?”
青芜反应了一下,才知道叶明修所问何事,笑道:“是的,明日晋王大婚,会在城中各处派发喜饼。进京赶考的秀才们也都想沾沾喜气呢,先生明日要不要也去拿一个?”
晋王……叶明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少女的模样,晋王娶妻,她今后当如何自处?下意识地问道:“不知晋王娶的是哪家闺秀?”
说到这个,青芜就带着几分轻视的语气:“就是先前养在晋王府的那个沈姑娘呀。说太妃自小养着她便是给晋王做妻的。也不知那姑娘几世修来的福气,那样的身份一跃成为亲王妃,只居于东宫太子妃之下呢。宗人府为她的身份吵了半年,结果还是晋王抬了她伯父的身份,加上她二堂兄在太子面前效命,这才勉强告了太庙。京中世家都在暗地说此事,道那姑娘仗着有几分姿色,狐媚了晋王殿下……”
青芜还在那边兀自说着,叶明修却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炸开,下意识地往外走。他虽不识晋王,但也知道晋王如今的处境,可谓举步维艰。她若嫁给晋王,那以后……?可刚走到门边,他便又停住了。
明日就要大婚,他就算此时去,又能做什么呢?亲王与他这个布衣,身份是天壤之别,他可能根本都见不到沈姑娘。而且,他能对她说什么?说晋王大势已去,帝视之为患,嫁给他将来只会跟着受苦?
可几次接触下来,分明知道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就算有日晋王身陷囹圄,凭着那多年的养育之恩,她也不会弃之而去。叶明修握紧拳头,轻轻地摇了摇头。上次受伤之后,那姑娘偶尔入他梦中,大概是因两次受她的恩惠,她于他而言终究与旁人不同。但他现在势弱,还不如晋王,所以别说是报恩,就算站在她面前,都卑如草芥。
他只有爬上去,爬到翰林,爬到六部,再爬到内阁,等他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握有大权,才可以谈报恩之事。现在,他需要苏家,他得接受命运的安排。
阿柒看着叶明修的背影,疑惑地叫道:“先生?”
叶明修转过身来,对阿柒说道:“把从绍兴带来的黄酒和大佛茶交给青芜姑娘带回去。”又转对青芜说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家乡的名物,望你交给苏姑娘。”
青芜喜出望外,没想到叶明修还给姑娘备了礼物,这下姑娘肯定要高兴了。连忙从阿柒那里接过东西,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第二日一早,宫中所派仪仗和朱翊深所乘大辂,教坊司大乐及随侍官舍,侍卫官军俱候于王府大门之外。朱翊深换了冕服,随鸿胪寺赞引至门外。
朱翊深升辂,教坊司诸乐工开始奏乐。迎亲队伍从王府开始,沿大道至沈府。沿途百姓只可在道旁观望,纷纷跪下庆贺。到了沈府门前,赞引跪请朱翊深降辂,导引至沈家门前的幕次。礼官一员先进入中堂,主婚者穿着朝服出来相见,礼官唱到:晋王奉制行亲迎礼!
主婚者随礼官出外迎朱翊深,请他入中堂。朱翊深先行,主婚者在后,一应侍从皆有序排列跟随。到了中堂,主婚者立于左边,沈老夫人立于右边,两位女官去引若澄出闺房,停在沈老夫人的身侧。沈老夫人面带微笑,若澄头上罩着红盖头,身穿大红通袖袍,衣身织五彩云肩,云肩内饰四祥兽,佩玉带。只是她身形娇小,这身礼服倒不大撑得起来,裙摆处好像略长了些。
内官引朱翊深至案前,捧雁跪进。朱翊深以雁奠于案,主婚者在案前行八拜礼,退开之后,执事者撤案。随后,内官引朱翊深从中堂先出,女轿夫抬着花轿于门前。若澄出来以后,内官跪请朱翊深到放置花轿的地方,揭开轿帘。
若澄本来一直都走得很稳,她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切都按照先前宫中嬷嬷所言行事。可是经过朱翊深身边的时候,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饿了一天头昏,脚软了一下,踩到了裙摆,朝朱翊深身上倒了过去。众人吓得不轻,女官和素云同时伸出手去,还是朱翊深眼疾手快地搂着她的腰,扶她站好,淡淡对众人道:“无事。”
若澄低着头,只觉得脸比那红盖头还要红,赶紧平稳地上了轿子。
内官启请朱翊深升辂,在前头先行,王妃的仪仗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返回王府。回程的路上,围观的百姓更多了,都是来看晋王和新王妃的。可惜王妃闷在不透风的轿子里,连个影子都没有瞧见。
到了王府门前,内官再次跪请朱翊深降辂,导引入王府前的幕次。等到若澄的轿子抵达,朱翊深揭帘,若澄方才下轿,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王府,参礼众人紧随。
新房设于北院之中,朱翊深和若澄走进内室之后,先相对而立。赞引请朱翊深两拜,而后若澄回以四拜,以示夫为贵为尊。中间的酒案上置两爵两卺,赞引请两人分别坐下。女官取金爵倒了酒以后呈给两人,饮尽爵中酒之后,又换了卺盏进呈,如是三次。若澄喝酒的时候,低垂的视线只能看到朱翊深冕服上的蔽膝和玉佩,透着天家的尊贵和威严。而周围静悄悄的,许多双眼睛看着他们,十分肃穆。
她原本以为的婚礼,应当如寻常人家一样热热闹闹的,还有亲人来闹洞房。可天家的婚礼到底不同,这房内,只有内官,女官,赞引等十数人,全都毕恭毕敬的,弄得她也十分紧张,一声不吭,生怕出错。
等喝完酒,若澄还要与朱翊深再相对一拜,合卺之礼才算完成。所有人对着他们行两拜之礼,然后内官扶朱翊深去更换礼衣,前往招待宾客,赞引和女官退出。到了这个时候,若澄才彻底放松下来,素云和碧云进来帮她换上常服。
第55章
若澄抓着碧云和素云的手说道:“我刚才都不敢说话。已经结束了吗?”
素云点了点头, 忍不住笑出来:“仪式已经结束了, 王妃做得很好呢。就是上轿子的时候那一下, 吓得奴婢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还好王爷及时扶住了。”
碧云道:“奴婢看到鸿胪寺的赞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都不知道说什么。后来还好王爷镇定如常,仪式才能继续。”
若澄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到他帮她掀轿帘, 虽然是礼制,但还是莫名地紧张, 只想早点上去。她小声问道:“王爷他……没有生气吧?”
碧云除了若澄腰上的玉带,说道:“王爷怎么会生气?奴婢看着, 王爷今日好像比以往都和气呢。”
尤其是刚才掀开红盖头看到若澄的时候,眼中分明是有笑意的。
那时若澄全程都低着头, 也不敢看他,只觉得他衣服上的熏香十分特别。大概是冕服本身保存的方式, 还有布料与常服不同,她其实挺想近距离看看他戴九旒冕的样子,那冠冕定会衬得他更加贵气逼人。
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愣是没有抬头,最后只看到一个背影。
素云把若澄的头冠摘下来,若澄觉得脖子一下子舒服了,手撑着脖颈四处看了看。这北院的主屋比她原先住的东院宽敞许多, 这是内室, 外面有明间, 东西各有次间, 跟留园的主屋类似,但规格又都小了一些。东西都是从东院搬过来的,只是添置了一些崭新的家具。
若澄坐在千工拔步床上,据说这床是宫里头定做的,由皇后娘娘亲赐,围屏上雕刻的石榴花,寓意多子多孙。
王府只有留园有汤泉水,并且是活水。其它各处沐浴还是得烧热水。净室里头放着个大木桶,赵嬷嬷命人抬了热水进来,恭请若澄去沐浴。若澄虽然小时候就住在宫里,但她并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还是给人行礼的时候多。她想让赵嬷嬷像从前一样,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自此以后她不仅仅是她自己了,她也代表着晋王府的女眷。虽然她年纪小,但规矩不能乱了,否则王府上下都得跟着乱。
她脱了里衣,扶着素云沉到大木桶里,热水包裹全身,舒服极了,可她到现在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所处的地方和在经历的事情像是梦境一样。她终于嫁给他了,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若澄闭着眼睛沉到水里,想着一会儿朱翊深回来,他们还要圆房,不免又紧张起来。
前几日沈如锦回沈家来给她送添箱,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别由着男人在床上胡来。她嫁给徐孟舟那会儿,除了头一晚他被灌醉,之后几日几乎都下不来床。
若澄觉得徐孟舟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并不像是这样的人。沈如锦却把领口的几个吻痕给她看,说男人越是平日看起来正经,床上越凶。
若澄想了想朱翊深一贯冷淡的表情,实在想不出他在床上凶起来是什么模样?毕竟兰夫人离府的时候,可还是完璧之身呢。
前院宴席正开,名贵的菜色端上桌,好酒开坛,气氛一下便热烈了。朱翊深刚才一路走过来,宾客都起身行礼,但是很多座位都空着。三位阁老都没有来,只派了家中的子孙过来撑场面,有些人干脆只备了贺礼,连人都不露面,恨不得与他撇清关系。
在场的都是些不在机要的官员和一些不来说不过去的皇室宗亲,席位上坐的人稀稀拉拉的,每桌都没有满。温嘉倒是给足他面子,亲自过来了,还送了一对玉如意。
朱翊深跟温嘉喝了一杯,温嘉是武将,倒也不拘泥于小节,跟同桌的几个部属聊得兴起,拉着朱翊深要一起拼酒。朱翊深借口不胜酒力,走回堂屋里的主桌。同桌的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和皇室宗亲,敬了几杯酒以后,便静悄悄的吃菜。朱翊深脸上的神色很冷淡,旁人也不敢跟他搭话。
这样大喜的日子,皇帝没有任何表示,太子也没到场祝贺。虽然人人都知道朱翊深如今失了势,可一场喜宴就能看出他的处境到底有多坏。娶的王妃是个孤女,家里没有背景。这要是搁在别的亲王身上,估计做个妾室都难。
等酒宴结束,陆续送走宾客,朱翊深正要返回北院,李怀恩领着宫里的一个太监到了他面前。朱翊深认出他是东宫的太监,问道:“这么晚了,何事?”
那太监跪在地上:“王爷赎罪,太子本来要来贺您大喜,可是要出宫的时候,太子妃身体不适,把太子给拖住了。太子只能命小的来送贺礼,再赔个不是。”
年前朱翊深就听说太子妃这一胎胎位不正,有些凶险,所以一直让宫里的太医拿药养着,因此也不以为意:“你替本王谢谢太子。”
那太监着人放下礼物就告辞了。
王府的下人正在前院打扫,朱翊深恍惚间记起年幼的时候过生辰,父皇在宫中为他摆宴,那时候满朝文武都来贺他,礼品堆得跟山一样高。他依偎在母亲身边,虽然并没有把那些名贵的东西当回事,可那样喧闹的场面,那般众星拱月的感觉,跟现在冷冷清清的庭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算是前世大婚的时候,因为娶的是苏家女,场面也比现在热闹许多。这一群趋炎附势的人,不过是看他如今没落,不愿给他脸面。
他自嘲地笑笑,他没有怨过父皇把皇位传给皇兄。可皇兄一直视他如眼中钉,父皇要他守这江山的时候,就不曾想过他要如何自处吗?
一朝被捧上云端,一朝摔入泥泞,当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明白权势的意义。说不在意,说不去争,可他生而不凡,曾站在人间的至高之处,俯瞰一切,这一生难道就真的甘愿如此下去?男人对于权势的欲望,就犹如生命之火,除非到死,否则很难熄灭。
李怀恩默默地举着灯笼给朱翊深照路。他知道王爷有心事,大概是今日来参加喜宴的人实在太少了,硬生生地减了几分喜气。京中的那些官员最会攀高踩底,看到王爷如今不得势,连表面上的工夫也懒得做。王爷是堂堂亲王,今夜的事传出去,脸上必定无光,京里的人会更轻视他。而宫里的那位,估计巴不得看到这样。
不知不觉,朱翊深走到了北院。那里亮着暖融融的灯火,他的心里才有了点真实的感觉。就像当年他远征归来,满身疲惫,看到母亲宫殿前的宫灯,便精神一震。有个人在等他,这世上还有个人需要他。
若澄正坐在内室的暖炕上看书,早春的晚上还有些冷,窗户紧闭,案头点了两盏烛灯。她在里衣外又披了件素底的大袖衫。头发刚刚烘干,随意地挽成髻,插着一根兰花的玉簪。她不时回头看看门,直到听见碧云喊了声:“王爷。”
若澄想象中,朱翊深应该会被灌很多酒,还让素云去备了醒酒汤。听到他回来了,连忙下了暖炕去迎,却看他面色如常,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
朱翊深看见她穿着就寝时的里衣,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浑身透着一股慵懒干净的气息,感觉喉咙有些干燥,顺势走进西次间,将外裳脱给李怀恩。
若澄跟了进去,朱翊深回头问道:“你怎么还不休息?”
“在等王爷回来。”她帮着李怀恩给他脱衣裳,朱翊深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白嫩的脖颈和瘦削的锁骨,领子往下,峰峦若隐若现。朱翊深移开目光,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用。你回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