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秋节,若澄换了身贵重的裳裙进宫赴宴。为了衬托节日的气氛,宫中沿途都点着宫灯,灯下摆着整排的花卉,犹如一条蜿蜒雄踞的长龙。若澄带着素云和碧云,沿途赏花赏灯,遇到熟悉的人顺便打一声招呼。她边走边看,忽然看到前面刘忠带着几个太监着急地四处张望。
刘忠看到若澄,急行过来,低声道:“王妃可有看到太子殿下?”
若澄摇了摇头,朱正熙可有好一阵子不会随便失踪了。她猜测是跟今夜的宫宴有关。刘忠跺了一下脚,又带着几个太监去后面找人了。
快走到宫宴的地方,已经能听见丝竹之声。桂香随风飘来,夜空银盘高悬,这个中秋夜格外地静美。若澄看到花园里有几位贵女站在一起,其中一个说道:“我们又是一大帮人来给苏见微作陪衬。真没意思。”
“我刚才看见皇后娘娘很生气地将苏见微叫走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听说苏家想让苏见微进宫,苏见微却不乐意。皇后要她送一盒月饼到东宫去给太子,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她却当众拒绝了皇后。皇后的脸色可难看了。”
“苏见微也真是不识好歹。这么大好的机会摆在她眼前了\,若当了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了。”
“换了是我,我也不大愿意,之前那个太子妃尸骨未寒,这么快就要另选太子妃。谁知道那个太子妃的冤魂会不会来找我报仇?”
“你快别说了,前太子妃本来就死得蹊跷,这大晚上的怪吓人的。”那群女孩大概胆子小,纷纷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了。
碧云在后面说道:“原来这中秋宴真是为了给太子选妃?奴婢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宫宴呢。太子妃才去了多久,宫里又要大张旗鼓给太子找新妃了。难怪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若澄默默看向一盆墨菊,没有说话。如有一日,她发生了意外,朱翊深大概也会跟朱正熙一样,过了几月,重新纳一个妃子。她从小在内宫中长大,按理说这样的事应该看开了,但内心还是会有些许难过。那些曾经在朱翊深生命中出现过的女人,如兰夫人,都没有留下多深的印痕,她又能有多少呢?两个人成亲到现在,在一起的时间,还不足一个月。
她到宴席上坐下来,左右有些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年纪小,位份又很高,而且生得十分貌美,自然引起周围的侧目。晋王如今在开平卫杀敌,若是立功回来,境遇会跟从前大不相同。好在她不是今日的主角,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跟随皇后回来的苏家姐妹给吸引过去。
平心而论,苏见微的美貌远在苏奉英之上。苏奉英最多算是清秀,有气质。而苏见微则多了几分娇俏,就是拿来跟若澄相提并论,也未见逊色多少。苏皇后落座之后,吩咐开宴,宫女捧着精致的菜盘,依次上菜。
苏见微一直坐在一旁,没有笑过。她知道中秋宫中要摆宴时就不想来,苏家一直耿耿于怀,只因当初没有得到太子妃之位,肯定要想方设法再将这个位置拿回来。姑母膝下无子,对于苏家来说,以后太子登位,便没有了保障。
如今姐姐已经嫁人,苏家能利用的女儿只有她了。
刚才她在姑母的宫中,据理力争。她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紫禁城里,去陪一个根本不喜欢的男人。谁愿意当太子妃,谁去当好了。
可是姑母却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的脸颊至今还在发烫发疼。
身为苏家的女儿,她根本没得选择。她不听从安排,同样也无法达到自己所想。
苏见微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若澄身上,心中忽然生了几分羡慕。这个孤女无父无母,看着可怜,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人生对于她来说都是水到渠成的好事。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要去地狱?
第78章
苏奉英见苏见微一直看着若澄, 自然能猜到她的心思。上次从龙泉寺回来之后, 苏见微就一直神不守舍的, 有时还会跟下人偷偷打听晋王的情况。
朱翊深天资不凡, 若没有娶亲, 这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刚才在坤宁宫, 她也劝过苏见微了,但妹妹性子倔强,恐怕不会乖乖地听从安排。按照皇室的规矩, 亲王不可能随便废妃,苏家也不可能让苏见微去做一个侧妃, 除非朱翊深能做皇帝。现在皇上虽然不管国事,但早早立了太子,皇位是不可能落在晋王身上。
她们姐妹俩自小接受最好的教育, 也被家人寄予厚望,但其实骨子里,都不是愿意乖乖接受安排的人。所以当时苏奉英主动向祖父提请,想要嫁给叶明修,今天苏见微又当众驳了皇后的面子。
苏奉英来向若澄敬酒,若澄有些意外, 连忙起身。
苏奉英笑道:“总听我家大人提起王妃, 说当年若不是王妃所赠的一两银子,他恐怕已经回乡了, 也不会有后来的种种际遇。前阵子喜宴的时候, 怎么不见王妃来喝一杯喜酒?请帖应该送到府上了吧?”
若澄回道:“只是举手之劳, 叶夫人不必记在心上。你们成婚那几日我刚好有事,未能前往祝贺。今日在此愿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若澄大方地以茶代酒,苏奉英也同饮了一杯。苏奉英对若澄的印象还停留在苏家女学那个谨小慎微的丫头,没有想到短短时日,若澄已经大不一样了。人在所处的位置,总会有相应的改变。
“不知晋王妃喜欢什么东西?是金银首饰,还是玉器字画?我总想着代大人送一份薄礼,以表谢意。”苏奉英在若澄身边坐下来,友好地问道。
“夫人真是太客气了。我在女学的时候,也受了叶大人很多恩惠。我家中的猫还是叶大人所赠呢。真要算起来,还是大人对我的帮助更多。所以夫人就别再客气了。”
苏奉英面上笑着,听到叶明修跟若澄的私下来往似乎很多,心中不是滋味。叶明修那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人很冷淡。她平日别说跟他谈些诗词歌赋,就是跟他聊家中琐事,他都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却送晋王妃猫。苏奉英总觉得两个人之间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若澄没想到无意间一番话,已经在苏奉英的心里种了根刺。苏奉英坐了会儿,就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去了。
若澄觉得酒宴上的气氛有点气闷,独自离席。她并不喜欢热闹,反而更喜欢清静的地方,比如酒宴旁边的这个阙楼。她提着灯笼走上去,这阙楼大概有几十级台阶,也不算很高。
上面黑灯瞎火的,什么人都没有。
若澄走到墙边,往下看,整个紫禁城的灯火都能看得清楚。冷风一吹,刚才在殿内气闷的感觉顿时好了许多。
“你怎么在这里?”角落里有人说话。若澄吓了一跳,侧头看去,朱正熙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站在这里看了一晚上的夜空,本来准备走了,看到若澄上来,又折返。
若澄连忙行礼:“太子殿下,刘忠公公正四处找你。”
朱正熙摆了摆手:“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拘礼。让他找吧,他们肯定猜不到我在这儿。”他跳上矮墙坐着,若澄低声提醒道:“殿下小心!”从这里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我已经这样坐了一晚上。宴会很热闹吧?”朱正熙望着底下说道,半张脸隐在夜色里,看不见表情。
若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了一声,老实说道:“热闹是挺热闹的。但宴会上很多人我都不认识,觉得应付起来麻烦。这才找了个空隙,直接溜出来了。咱们俩,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朱正熙回头看着她,忍不住笑:“我觉得你挺好玩的,九叔那么严肃认真的人,怎么会喜欢你呢?”
若澄认真地回问:“殿下怎么知道王爷喜欢我呢?也许就是找了个能过日子的人,凑合在一起。毕竟我们算是从小就认识的。”
朱正熙摇了摇头:“那日你们新婚进宫,他好像不高兴看见你跟我说话。他若是不喜欢你,才不会管你跟谁在一起。我是男人,知道的。就想太子妃,看着我的时候,眼中就像有两颗星星一样。最近我时常后悔,要是她在世的时候,我再对她好些就好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这阙楼占着高处,风比底下的大许多,衣服都被吹得猎猎作响。若澄听到朱正熙说:“母妃要我再选个妃子,我不想选方家的那个,也不想选苏家的。可是母妃说若我一意孤行,可能又会让一个无辜的姑娘送命。有时候我真是觉得,生在帝王家很难。难道因为我当初没选他们想要的太子妃,太子妃就该死吗?”
若澄吃了一惊。在她有限的认知里面,还无法完全体会朱正熙话里的意思。她想了想说道:“我比较笨,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太子喜欢谁,愿意立谁为妃,旁人本来无权干涉。可是我记得当初宸妃娘娘在宫中,先皇也非常宠爱她,但她却不是很快乐。可能宫里的女人,并不是有了谁的喜欢,就能过得好吧。那些不是从小受过很好的教育,并且做好入宫准备的女人,大概并不适合皇宫。太子想念太子妃的时候,不妨就想,也许她终于可以在天地间自由地来去了。”
“自由地来去……”朱正熙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目光看着若澄,灼灼亮亮的,像是宫灯,“谁说你笨?你说得很好。我很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我觉得他们都不太懂我。”
若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帝王家的男人,相貌倒真是一个比一个好。朱正熙像是三月的春风,明媚漂亮,好像花草都会为之倾倒。朱正熙从墙上跳下来:“好了,我该回去了。作为跟你聊天的交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九叔应当快从开平卫回来了。到时候,我去你们府上吃酒。”
“多谢殿下告知。”
朱翊深和呼和鲁的战术发挥了奇效,鞑靼可汗与巴木伦之间果然生出嫌隙,将巴木伦替换下去。可失去了主将的鞑靼,一下子变得群龙无首,作战能力也大不如前。这一切朱翊深都在给朱正熙的上书中提到。
朱正熙下了阙楼,若澄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自己又站了会儿。
这紫禁城恢弘壮阔,也说不出到底有多少间宫室,多少宫人在其间忙碌,而自小生长在紫禁城的皇子们,享受着这华丽尊贵的一切,但也许每一个人都想长一双翅膀,飞出去看看。
朱正熙如此,朱翊深当初未必不是如此。如果可以,她不愿自己的孩子生在帝王家,实在是太辛苦了。
……
苏见微不想等宴席结束,再听皇后和长姐说入宫的事情,只想早点回府。她自小出入皇宫,对每一条小路都十分熟悉。为了避开皇后身边的宫女,她独自走了一条僻静的路。这路好像经过原先宸妃住的宫殿,自宸妃去世之后,这里的宫殿也迅速衰落下去。
苏见微只觉得风声呼啸而过,四周静悄悄的,不寒而栗。那宫殿里头,似乎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好在她胆子比较大,才没有惊叫出来。
她走到门边,发现那火光不是幻觉,而是有人在里面烧纸。
她透过虚掩的大门,看到一个太监背对着门,正跪在跪在院子里:“刘公公,今儿个是您老人家的生辰,小顺子给您烧些纸钱,备了几样小菜。”
宫里姓刘的公公有很多,苏见微也没在意,正想悄悄走开,又听那太监说:“这一杯敬您。您在先皇身边伺候的时候,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没想到死后,他们两个全尸都不留给您。哎,小的当时问司礼监一个交好的太监,他们说怕被人发现您是中毒死的,直接将您的尸首投到井里,至于是哪口井,都查不出来了。想着您生前跟宸太妃交好,兴许会来她这里坐坐呢?在您走后不久,宸太妃也给先皇殉葬了。”
苏见微伸手捂住嘴,她听姑母说,先皇身边的大太监刘瑛是回乡养老了。怎么到了这太监的口中,成了中毒而死?还连个尸首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否则不知会听到什么惊天大秘密。可她刚走了两步,又转念想到,如果大太监刘瑛死得蹊跷,他手中的那份遗诏是不是就有问题?若皇位真的是传给晋王的,那么她就可以以此为条件,说服祖父支持晋王。祖父本来就是晋王的老师,没有不应的道理。
到时候晋王做了皇上,只要不封那个孤女做皇后,不就可以了?她还是有机会的。
她决定先回家试试祖父的口风。
苏见微回到家中,询问下人,得知祖父正在书房之中。她换了身衣服,独自前往祖父的书房拜见。
苏濂坐在书桌后面看书,眼睛也不抬地问道:“你今日入宫赴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苏见微走到书桌前,小声说道:“祖父,我出宫的时候,看见有个太监在宸妃宫中烧纸钱,说先皇身边的大太监刘瑛是被毒死的,您可知道此事?”
苏濂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收紧,侧了侧身子道:“胡言乱语。刘瑛分明是回乡养老了。”
“祖父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今上登基的那份遗诏吗?”苏见微接着问道。
苏濂将书重重拍在桌案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见微跪在苏濂面前:“今上沉迷于炼丹,荒废朝政。太子虽然兢兢业业,但是于天赋上却始终差了一点。这江山如果本来就是他们父子窃来的,为什么不还给那个更有能力的人?”
她殷殷地望着苏濂,苏濂却避开她的目光:“一派胡言!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知道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嫁给太子。若有朝一日,晋王得知了全部的真相,您一直所维持的局面还能继续下去吗?若他跟太子兵戎相向,你们不是把孙女往火坑里推吗?您也说过,先皇最中意的继承人分明是晋王,怎么会留一道遗诏让今上登基?祖父,您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你放肆。”苏濂伸手指着苏见微,苏见微却倔强地看着他,丝毫不惧。她所言句句诛心,也是这几年一直萦绕在苏濂心头的拷问。
为人臣子,到底何为忠,何为不忠。
他尽力辅佐皇帝,但皇帝却执迷于求仙问药,不顾朝政。他们屡屡上书规劝,都不见成效。但皇帝就是皇帝,就算他不是明君,推翻他却与谋逆无异。可一个对江山和百姓毫无作为的皇帝,真的值得效忠吗?何况端和帝当初得到这江山,本就充满了质疑。
苏濂知道龙泉寺一事之后,苏见微对朱翊深有了别的心思。他的这两个孙女,都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一个个跑到他面前来陈情。若朱翊深没有娶妻,他也乐于成全这桩姻缘。可孙女竟然想到要朱翊深夺回皇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起身站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沉声说道:“你以为这么容易吗?如果政事如同你所说,皆如儿戏,那么当初的局面也不会变成那样。先皇早早立晋王为太子不是更省事?微儿,我知你不愿入宫,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唯有通过血脉不断渗透入皇室,才能保持百年不衰败。微儿,晋王的机会实在太渺茫了。而且他已经有妻,你要去做妾么?妾永远要被妻压着一头,你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