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万年前的修罗战场在修言的回忆中缓缓浮现,光只是听着,血液沸腾蛮荒战鼓的鼓音都似袭来,阿音听得入迷。既然修言的灵魂还在,那说明有人救了他。
“鬼君……”阿音唤了一声,连忙改口:“哦,不对,修言陛下,后来是谁救了您?”
如今知道修言才是神界真神择定的鬼界之王,她实在不好厚着脸皮和人家套近乎。
“你还是叫我修言鬼君吧。反正我连一天王都没做过就死了。”修言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敖歌在战场上救下了我最后一缕残魂。上古神界的神都知道,只要还存有一魂,上古真神的混沌之力就能助他重生,但当时上古真神尚未历劫归来。敖歌为了我闯进生死殿,偷走生死薄,找到了在人间历劫轮回的上古真神,强行把上古神君唤醒。”
阿音倒吸一口凉气,强行唤醒正在历劫的上古真神?怎么个强行带回法?难道是抹了上古神君的脖子?让她神魂归位?
阿音人间戏本看多了,发散思维比较广。修言瞧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想岔了,笑道:“你想什么呢,神族能被神力唤醒,只不过消耗神力多一些罢了。敖歌刚唤醒上古真神,来追捕他的神将便到了。他自知犯下重错,带着我的残魂长跪上古殿外,求上古真神救我一命。”
“然后呢?上古真神救了你吗?”阿音连忙问。
“没有。”修言摇头,“神君她拒绝了。”
阿音满脸诧异,“为什么?”
“因为我是掌管往生的司执者,如果她以混沌之力助我重生,那我在蕴养神力重新复活的这数万年里,天地间将不会诞生新的黄泉引路者,鬼界将会大乱。”
这个阿音倒是听过,神界有一些神君诞生于乾坤台,其司职乃天降而成。一旦受命于天的神邸死亡,乾坤台里就会诞生新的神邸来延续他的职责,但是前一任没有死亡,新的神邸将不会诞生。
一百年前白玦真神陨落后,三界便一直在传新的真神会在上古神界乾坤台诞生,但如今也没听到个什么动静。
这是天地法则,谁都不能违背。
“那后来呢?”
“为了救我,敖歌甘愿放弃神籍和天帝之位,代替我守在鬼界,成为了新的鬼界之王。所以上古神君答应他为我凝聚魂魄,助我苏醒重生。”
“虽然敖歌陛下拥有强大的神力,但他并不是司职往生的神邸,如何引领黄泉之路?”阿音喃喃道,突然明白过来,望向修言,“你们是双生兄弟,神力本源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以他的身体作为器皿,你可以马上苏醒重生,鬼界就不会因为失去引路者而大乱。这才是上古真神愿意答应你们的原因。”
在敖歌的身体里复活修言,就不必经过漫长的灵魂复苏和蕴养的过程,鬼界也不会失去帝君。但同样的,拥有修言魂魄的敖歌就必须留在鬼界,永远不能再离开。
以永生永世的自由换回修言的灵魂,谁都不知道那个在三界传说中森冷可怖的鬼王敖歌在七万多年前曾经做下过这样的选择。而他原本应该位极天宫,俯瞰三界。
“是,为了让我活过来,他从此失去了天界帝君之位,陪我留在鬼界,成为了鬼界之王。”
修言长叹一声,忆起了当年的往事,神情难辨。
“既然上古神君帮您凝聚魂魄重生,那为什么您的魂魄还如此衰败破碎,若不是我用灵力替您蕴养,你的魂力撑不了多久了。”阿音不解。
“小丫头,残魂凝聚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本来就是神,需要成千上万年不断以混沌之力蕴养才行。当年上古神君每隔千年便会来鬼界一次为我聚魂,可惜世事无常,六万多年前混沌之劫降临,上古神君殉世,便无人能再以混沌之力为我聚魂。敖歌为了我修建修言楼,以入宫令牌来换三界中灵力深厚的奇珍,以此来蕴养我的魂魄。”修言朝梧桐树望去,“但这些灵物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我的灵魂之力还是一日日衰竭。一百年前上古真神回归,敖歌回神界请上古真神为我聚魂。可惜上古神君历劫归来,她的神力只够开启神界,唤醒沉睡的炙阳真神,不能再为我蕴养魂魄。这些年,便是这株梧桐树在为我续命。你要是没有出现,可能我撑不了几年就会魂飞魄散了。”
他叹了口气,神情意味不明,“其实魂飞魄散了也好,要是我死了。新的黄泉引路者就会在乾坤台重新诞生,他也不用再守在鬼界,留在这里了。”
淡淡的叹息声响起,阿音刚想安慰悲伤春秋陷在回忆里的鬼君几句。
哪知修言突然搓了搓手,朝着虚空中一副讨好的模样,“哎呀哎呀,我不过感慨几句,又不是真的想死,你急什么?咱们鬼界热闹华丽,每日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我哪舍得往生。前些日子我还写了几首小曲儿,赶明儿让乐姬唱给你听。”
想必是敖歌陛下听到修言鬼君的感慨,心里头不快活了。他们同用一具身体,自然随时能感知对方的情绪。
想着和长安城一样繁华热闹的鬼王城,阿音忽而明白了鬼王的心意。修言鬼君爱热闹,鬼王把鬼界治理得如凡间一样,是怕他孤单寂寞吧。他们两个,一个治理城池,一个引领魂魄往生,其实都是鬼界之王。
神族寿命亘古悠长,敖歌和修言能以这样的方式互相陪伴,或许对他们而言,也是一桩幸事。
“小姑娘,故事听完了,你可以走了。”修言笑道。
阿音点点头,朝修言行礼告辞。她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问:“修言鬼君,我还想问一句。”
修言眉宇微抬,“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您刚才不是说你们是双生兄弟吗?”阿音略带好奇,“那你们两个究竟谁是兄长啊?”
修言一愣,想是这些年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仔细回忆了片息眼睛一亮喜滋滋拍了拍自己道:“我早他半柱香出乾坤台,我是兄长。”
“原来敖歌陛下是弟弟。他挺懂事的,没让您操啥心,就是面瘫了些,您以后还可以□□□□。”阿音点点头,不怕死地来了一句,大概是想起了敖歌的性子,怕修言突然又变回来,朝修言打了个招呼抱着凤染的魂魄飞快地朝殿外跑走了。
阿音身后,立着的身影眸色渐红,缓缓恢复成了幽冥冷漠的模样。
敖歌望着蹦蹦跳跳走远的少女,眼底竟罕见地拂过一抹暖意和微不可见的感激。
这个故事里,修言始终有一桩事忘了提。
当年一战,九幽炼狱里的一部分魔兽冲破禁忌,屠戮生灵。修言以兵解之法散魂散魄,为他铸起了结界,以血肉之躯挡在了他面前。
最后,他活。他的兄长,在他面前,护他而死。
七万年了,他从不后悔当年的选择,纵放弃尊临三界又如何?
对我而言,你所在之地,便是这广裘天地,无边世间。
钟灵宫外,刚跨出一只脚的阿音看着御剑而来似要卷起鬼界腥风血雨的一人两兽,默默地收回了脚。
哎呀妈呀修言鬼君救命啊,我觉着大妹子我活不过今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大概可以享受抱着转的待遇了。
第六十一章
阿音抱着凤隐的魂魄局局促促站在钟灵宫前,眼睁睁看着那三人飞近,半步都不敢挪。
古晋早就看见了钟灵宫前那个身影,他几乎是从元神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阿音面前。古晋的目光落在阿音手里抱着的那团魂魄上,薄唇抿成锋利而沉默的弧度。
腰上的火凰玉发出轻弱又欢快的鸣叫,毫无疑问,那是火凰玉在迎接凤隐的魂魄归来。
阿玖和宴爽紧随其后落在殿前。看着阿音手中的魂魄,阿玖刚想问阿音是不是真的舍了一半寿元,瞥见古晋危险的目光,难得没有咋咋呼呼。他眉头皱紧,俨然一副担心的不行的模样。
“你……”古晋刚动了动嘴唇。
“阿晋,这是小凤君的魂魄。”不待古晋开口,阿音小心翼翼举着那团红色的魂魄递到古晋面前,又忐忑又无措,明明救回凤隐的是她,舍了半条命的也是她,她却反而像做了错事一般低着头不敢看人。
为什么要舍了一半寿元?为什么不管不顾地跑回来?为什么这么蠢!古晋闷了一路的质问和怒火,却在看到这样在他面前举着凤隐魂魄的阿音时,一句都问不出口。
她是为了他,他比谁都明白,正因为明白,才会比要了他的寿元更难受和后悔。
见古晋不出声,阿音的头埋得更低,小声道:“其实我没什么事,修言鬼君用灵力给我凝聚内丹,我现在已经有下君的仙力了。以后再去找凤隐的魂魄,我也能帮你,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阿音。”古晋突然开口,唤了她一声。
阿音愣愣抬头,古晋正隐忍地望着她。
“不要再提凤隐了。”古晋接过凤隐的魂魄放进火凰玉里,他的声音干涩而暗哑,“走吧,我们回家。”
说完这句,古晋一句都没有再多言,牵着阿音的手朝虚境而去。
阿玖始终放心不过,想问问阿音的身体,却被宴爽一把拉住。
宴爽朝前面手牵着手的两人投了一个眼神,然后朝阿玖摇摇头。
阿玖唇抿紧,眼底满是失落,终究没有再开口。
钟灵宫内,敖歌从水镜看着他们走出鬼界,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东华的徒弟会拆了我的钟灵宫,想不到他这么安静就走了。”
“他一门心思在那小丫头身上,哪还顾得上你。”水雾中,修言的灵魂之力浮现,摸了摸下巴有些意味深长,“不过,我总觉得这小子身上有一股我很熟悉的气息。”
“你熟悉的气息?”敖歌挑了挑眉,“你自下神界后便只呆在鬼界,难道他是神界中人不成?”
修言曾受上古数千年混沌之力蕴养,自然对混沌之力格外熟悉。水雾中的青年仰了仰头,靠在浮镜中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就算知道也要假装不知道。万一我没猜错,咱们说不准还得向他见礼呢,以咱两的辈分和年纪,也太失颜面了些。”
敖歌除了修言,素不关心其他事,见他不说便不再问,只是对阿音倒有些上心。
“那小丫头心肠不错,水凝兽的寿命大多不长,怕是百来年后她便要来咱们鬼界落户了,她总算帮了我们,你替她寻个好人家,保他轮回之路顺遂安顺吧。”
啧啧,这不是挺有人情味的嘛,怎么对着人家小姑娘时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修言心里直腹诽,听了敖歌的话却叹了口气,望向宫外的方向。
“兄弟呀,这丫头和咱们的缘分,怕是等不到百年了。”
水雾中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待敖歌仔细去听,修言的灵魂却散落在镜中,不肯再言了。
四人一路出鬼界朝大泽山而去,本来宴爽和阿玖还担心阿音耗了一半灵力在路上奔波会劳累,想提议在昆仑山休憩休憩,但想起阿音在那儿给他们下药的事,实在没敢当着古晋再提一遍。
四人一鼓作气回到大泽山,青衣一个人守在山门无聊了半个月,甫一见众人回来,高兴得上蹦下蹿,才小半日就和宴爽打成了一片儿。
澜沣和华姝的婚事三界早已传遍,闲善和闲竹怕古晋年纪轻面子薄,没敢问他,见古晋回来后格外沉默,又长居藏书阁,越发担心小师弟受了情伤。两老琢磨着向阿玖和阿音问问这趟远行的细节,偏生平日里逗趣儿打闹的两活宝回山后宁愿呆在祁月殿里发霉,也不靠近泽佑堂半步。
两个守着山门的老人家闹不清小年轻们起起伏伏的情绪,又不好专门把人喊来问求亲不成的落魄细节,担忧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又是半月过去,起先阿玖和宴爽日日守在阿音身旁,活怕她失了寿元一个不慎就倒下了,后来见她每日皮实得紧,和青衣一块儿上蹦下蹿毫不停歇,活力更甚从前,才慢慢敛了担忧。
仙人仙兽寿命悠长,上万岁都还算年纪轻的,纵失了一半寿元,这成百上千年内的总不会出事儿。
唯有古晋,自回山后长居藏书阁,连一面都没出现。阿玖抓住机会给古晋下眼药,有事儿没事儿就爱在阿音面前念叨几句白眼狼啥的。就连宴爽都觉着阿音为古晋舍了半条性命换回凤隐的魂魄,连一句好话都没得到,还成天里提心吊胆跟做了多大错事一样,实在太憋屈了些。
要不是古晋当年闯下祸害凤隐魂飞魄散,哪里有如今这么多事儿?
唯有阿音,她一声不吭默默在藏书阁外守了半个月,始终没见古晋出来,终于按捺不住,提着青衣做好的绿豆糕,趁着月色厚着脸皮闯进了大泽山最索然无味却历史最久的藏书殿阁内。
藏书阁高两层,八方塔模样,外围青石,内铸玄木,每层规整地收着三界六万多年的藏本古籍,是青衣平日最爱来的地方。
此时,蕴亮的烛光透着木阶印在脚下,温暖而敞亮。藏书殿一楼的地上铺满了古籍藏书,若是仔细看,全是讲述上古之时仙妖神兽的孤本。
阿音提着小竹蓝踩进藏书殿,没在一楼瞅见人,悄悄凑着灯火蹑手蹑脚爬上了第二层。
古晋一身玄黑常服,正垂首翻着古书。他眉头微皱,眼下有浅黑的印记,透着一抹疲倦。
不知为何,自从这次出行百鸟岛闯鬼王殿后,阿音总觉得古晋沉默内敛了许多,当初后山禁谷里笑得憨然直率的少年好像离她越发远了。
她的目光半点不收敛,带着毫不掩饰的稀罕和喜欢。古晋一抬头,就撞见了这样一双坦率的眸子。他微微敛了心底的欢喜,又垂下头翻看古书,但终是不忍那双眼睛太过失望和落幕,总算开了口。
“来都来了,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这一句没什劳子温柔,甚至带了些许冷然。阿音却如蒙大赦,一咕噜爬上木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桌前。
“阿晋,我来看你啦。”她一边讨好地笑一边从小竹篮里拿出绿豆糕给古晋摆好,“这是青衣刚做好的,一出锅我就给你送来啦,还热乎着呢。你都十多天没出过藏书殿了,就算神仙不用吃东西,可也得过日子啊。天凉,我把醉玉露温好了,你尝尝。”
古晋看着瞬间摆满了小几的吃食,瞥了几眼差点被阿音扫下桌的古书,颇有些无可奈何。
“恩,放下吧。天晚了,你先回祁月殿休息。”
他随口应了一声,重又拿过古书开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