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都知道巡盐御史到礼部侍郎的距离,简直堪比京杭运河的长度。
家里大老爷不争气,只知道整日和丫鬟厮混;二老爷倒是人品端正,偏又不得上峰赏识。整个府里没一个在朝上有分量的男人,全仗着史家双候和林家女婿才让人高看一眼。
如今生生断了一臂,将来宝玉的前程又该如何托付?
史太君越想越悲,搂着两个玉儿哭得比当初外孙女来投奔时还惨,家里的太太奶奶也跟着落泪,一时闹闹糟糟,只余林家下人在一旁冷眼看着。
一群老幼妇孺直哭到掌灯时分才收住眼泪,丫鬟们赶忙端着铜盆上来伺候主子净面、替换衣物。
待心情平静下来,贾母才对林家仆妇说道:“你们老爷伤了腿,身边也没个妥当的伺候人儿,又要上京,正怕人裹乱呢,不如将玉儿留下,等他亲自来领,我还能拦着不成?”
林家仆妇连忙赔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们做奴才的原也劝来着,可老爷经了遭生死劫难,越发想念姑娘,这才想着派人上京收拾宅院的时候顺道接了姑娘回返。”
林黛玉听了又开始淌泪,偏碍于孝道不能开口请辞,只能用帕子捂着嘴,恐哭出声来。
贾宝玉在一旁急的抓耳挠腮,他惯是看不得这些,忙帮着开口劝道:“老祖宗心疼妹妹,自然舍不得让她受苦,可乌鸦尚有反哺之恩,林姑父正在病中,我们为人子女的若是无动于衷,岂不是连鸟兽都不如了?,”
“宝玉!”
王夫人喝住他,“你林妹妹的事情自有老太太\安排,再不济家里还有老爷做主,哪里轮到你在这胡说!”
“小孩子家家的,你说他作甚么?”
贾母连忙护住挨训的宝贝孙子,冲府里的女眷说道:“往常你们都说我偏疼宝玉,可瞅瞅这孩子的一片赤子之心,我不疼他又去疼哪个?”
坐在末位的李纨扯着帕子低头不语,只有王熙凤跟着取笑道:“要不说是块宝玉呢,只怪我们命苦,投生成了肉体凡胎,只能修它个几百年,再来老祖宗跟前讨欢心!”
这番话一出来,连王夫人都憋不住笑了,贾母更是合不拢嘴,指着她说道:“好个凤辣子,真真一张利嘴!”
贾宝玉见大家都笑起来,借机冲林妹妹打了个眼色,“老祖宗既然疼我,何不让我陪着林妹妹归家?常日里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此既能圆了林姑父的念想,让他和妹妹父女团聚,又可一路增长见闻,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外祖母……”林黛玉也满含期待的站起身哀求道。
贾母分别拉过两个玉儿的手,缓缓说道:“我若再拦着,怕你们要怪我心狠了。”
“老太太!”
见贾母松口,王夫人连忙站起身回道:“并非要碍着外甥女,只是宝玉从未出过远门,他身上又弱,万一再病了,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贾母既然开口,就不会让人逆着自己的心意,况且她同意宝玉出门,多半还是为着林如海身后的人脉。
“让琏儿和他们兄妹同去,有他照料起居,再没有不放心的,只是耽误了凤丫头。”
贾母扭头朝伺候在一旁的大丫鬟说道:“鸳鸯,把我私库里的百鸟朝凤冬瓜瓶拿来赏她,还有一个配对的童子石榴瓶,全都给你二奶奶送到屋里去!”
王熙凤笑嘻嘻地谢了赏,顺着老太太的心意将两个玉儿轮发夸了个遍,又在说笑间定下了出门的时辰。
王夫人见事情无法更改,捏着佛珠暗自思量定要派两个稳重的丫鬟照顾儿子。
孤立在一旁的林家仆妇见满屋子亲戚只有自家大姑娘是为着老爷伤心流泪,暗自撇嘴不忿。
这就受不住了?
等将来老爷娶个新太太、生出一串大儿子,看你们再如何打着先太太娘家的名义作妖。
作者有话要说:
宋辞:听说有人为了长命百岁不光喝了亲孙子的口水,还硬是吞下一个热水袋,这是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啊!
康熙帝:御前侍卫,给我把这妖人叉出去!
第11章 7、
时光留不住,转瞬又是一年春天。
也不知林如海跟贾政在书信往来中提过什么,原先说好只是护送林黛玉归家顺便增长见闻的贾宝玉竟在林府住下了,连过年祭祖都没能返家。
玉不琢不成器,林如海花心思留客就是为了将这个聪慧的孩子掰上正途。
在他眼里,厌恶八股不愿科举并没什么不妥,魏晋以来多少风流名士,同样不谈国事只论经文,至今却仍有人传颂他们的名字。
林如海不求宝玉闻达于天下,只要他能明人情通事理,即使无缘桂榜,也能做个守成的富家翁,让黛玉终身有靠。
自己这把老骨头再熬上十年八年,说不得还能给外孙开蒙,届时好好教导,哪怕不能留下祖孙双探花的美名,也足以晋身二甲之列。
至此,离了姐姐妹妹独自在外的贾宝玉不敢淘气,只能老老实实地听从林姑父的安排读书,往常偶尔脱口就得拿清茶漱口的禄蠹二字也不敢再提,仿佛一辈子的苦功都用在了今日。
好在林如海深知宝玉的本性,不拿科考上进的名头逼迫他,只提供林家世代相传的孤本配以名家书画、博物图谱以及记录许多文人雅士生平、具识鸟兽草木之名的考究读物。
每日里续上一道香茗,另有林妹妹陪伴在侧,日子倒也不算难熬。
有书香熏陶,长了一岁的贾宝玉不复儿时的跳脱模样,待人接物更有章法,谈吐也变得言之有物,不再因着空念痴想口无遮拦。
见贾宝玉果然进益了,林如海这才放下心来,开始着手准备进京事宜。
六月底,林家的五艘大船抵京,除林如海本人进宫面圣,林家家私具被管家安排着抬入京城老宅,只留下十来个下人带着扬州土仪护送大姑娘和贾家内侄回荣国府。
在满府女眷望眼欲穿的期盼中,风尘仆仆的贾宝玉由丫鬟簇拥着进了荣庆堂,方要跪下就被史太君搂进怀里,哭着捶打道:“好狠心的小子,竟舍得一整年不回来,也不怕你老子娘哭瞎了眼,还有我这老不死的一齐熬糟着,日里夜里盼着,梦中都是你在襁褓里的模样,可怜我这老太太的心啊!”
史太君哭得悲戚,堂下的女眷也陪着掉泪。
王夫人抹着眼睛说道:“宝玉,还不赶紧给你老祖宗磕头,自你离开这些日子,老太太每月都要病上一场,你再不回来,老爷都要被打发去接了。”
贾宝玉心中愧疚不已,跪下结结实实叩了一个头,又替贾母拭泪,“孙儿不孝,累老祖宗惦记。如今林妹妹和林姑父都回到京中,孙儿以后除了温书,再不往远处去了。”
“还要温书?去哪里温书啊?”
贾母泪也不擦了,连忙抓住乖孙的手问道。
贾宝玉拉过立在一旁的林黛玉,“自是去林姑父府上。老太太不知道,林姑父府上有好多常人罕见的经文史籍,还有些记录大好风光的侠客游记,我在扬州这一年看的书,比原先半辈子都多呢!”
“你才多大年纪,就敢说半辈子的话!”
见宝玉说的有趣,贾母笑道:“你林姑父是有大学问的,难得他愿意提点,你可要好好跟着学,不许再像往常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糊弄,否则你老子打人我再不拦着!”
王夫人见宝玉肯上进读书,喜得直念佛,“这可真是老天保佑,我儿长大了!”
她再看坐在宝玉身旁的林丫头,眼里尽是说不出的慈祥,“虽是自家亲戚,也该让老爷领着宝玉去给林姑爷见礼,正经磕头才是。”
贾母点头称赞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也看出宝玉长进了不少,从前那些花儿粉儿的也不惦记了,出去一年,竟比在家十年都强些。林家五代列候,书香传家,自有强于别人的道理;家里这些亲戚虽比常人富贵些,也难免都有些碍于见人的短处。古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了子嗣传承也该懂得取舍之道。”
王夫人见贾母话中别有深意,不免想起寄居在梨香院,一直闭门守孝的薛家母女。
王熙凤见姑妈面色难堪,连忙凑趣儿说道:“老祖宗不愧是府里的定海神针,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孙媳可是一日不敢离开您的教导!只是族里的子弟一贯都在家学,至今没出来个读书种子,府里也没有先例,给林姑父的礼单……”
贾母略一思索,“林家不缺钱使,又是个爱风雅的,先把当初老国公得来的古画字帖挑出几幅,再让你家老爷献出块珍藏的砚台,宝玉总归是他的儿子,平日里不是打就是骂,惯没个好脸儿,如今也该让他跟着操点心。”
“还有我这玉儿,”贾母抬起林黛玉精致的下颌尖,怜惜道:“老太太该拿什么谢你才好呢?”
“外祖母,你取笑人家!”
林黛玉娇嗔着扭过羞怯的小脸,一旁的贾宝玉却已经看得呆怔了。
史太君这头正想着将两个玉儿凑成一对,万没想到自家的好女婿早已有了改弦易张的打算。
林家进京的当天,宋辞位于城郊的温泉庄子来了位稀客。
正厅里,红叶托着一盘新沏的茶水和点心送到客座,“请用茶。”
下首一位身穿青花对襟绸褂,风韵犹存的老妇人颔首笑道:“老身姓卓,是顺天府辖下的官媒,今日受人所托特来送一段好姻缘给封太太。”
封氏涨红了脸,起身就要躲回屋去,被宋辞一把拉住,好容易盼来了媒人,正主走了算什么。
“还请卓妈妈莫要见怪,如今家里就我和义母二人相依为命,我虽是小辈,却也当得了家;义母虽不宜与人谈论自己的婚事,可初嫁从亲,再嫁由身,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卓妈妈脸上堆笑说道:“姑娘说的有理,我素来都说嫁人犹如投胎,头一回做不了爹娘的主,再来可得睁大眼睛看仔细了!”
宋辞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妈妈是积年的老人,看惯了悲欢,眼界不比寻常。我这义母先前受苦,好容易挣脱开了,一直清净守己,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妈妈上了门,我腆着颜面替她说一句,早年间有位化缘的和尚,念着义母心善,留下一份写着生辰八字的单子,说只有此人才能配她。”
卓妈妈不由奇道:“竟有这等异事?”
宋辞不顾封氏的暗中拉扯,煞有其事的说道:“和尚临走时说,义母被前缘所误,她与那人合则两利,散则两败。未免误人误己,只求妈妈将请媒之人的生辰八字亮出来,咱们两下对照,若成了自是天赐良缘,不成也只当缘分未到就是了。”
卓氏当了二十多年官媒,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般花样。
不过好在她见多识广,也不过滞了一瞬就痛快说道:“既然太太有她的缘法,老妇也不敢违背天意。”
宋辞见这婆子识趣,朝红叶递了个眼色,让她取了早就准备好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一张写有生辰八字的宣纸,卓氏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再打开一对照,除了心中有数的宋辞,其余三人全都愣在当场。
“菩萨在上,这和尚莫非是月老下凡不成!”
卓氏生怕看错,紧着将两张纸并排摆在桌上,没料到除了其中一张略微发黄陈旧了些,其它一概相同。
“果然是姻缘天注定,不枉太太守了这些年,如今苦尽甘来,一跃成为三品大员的继室。”
卓氏见自己手中牵出了这么桩奇缘,不知够她吹嘘多少年,忍不住眉开眼笑地冲封氏说道:“这次请媒的正是原扬州巡盐御史,现任礼部侍郎的林如海大人。林家先太太病逝多年,膝下只余一个嫡出女儿在京中外祖母家教导,没几年就会出嫁。太太一进门就能当家作主不说,再与林大人生个儿子,这林家五世列候积下的家财,可就全在太太手里了!”
封氏见她越说越不像,只得遮脸辞了出去。
宋辞也不耐烦听卓氏说这些,随意应付了几句,又让红叶打赏了一个装满金莲子的荷包,才将人送走。
屋里的封氏摸着滚烫的面颊呆坐在梳妆台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辞知道她心里臊得慌,怕把人逼急了妨碍婚事,只得将其中的好处一一道来。
“林大人为人正派,不会像寻常人家那样,稍有点钱就出去寻花问柳。林家先太太早年未曾生养,中年曾得过一子,可惜三岁就死了,先夫人也是因着这事儿没的。眼下只剩个十岁出头的姑娘,人也极好相处。义母若是能嫁给他,将来我不管在哪都能安心。”
“你说的我都懂,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罢了。”
封氏哀怨地说道:“我与你父亲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当初何等恩爱,哪想到他转眼就扔下我出家。如今再来一次,纵使千好万好,我也怕了。”
宋辞听明白她这是婚前恐惧症发作了,顿时好笑道:“有我在你还怕什么?我今日特意安排那出戏,就是要让林家把你当菩萨供起来。林大人虽然年纪大些,等我治好他的病症,必会让你生出十个八个小弟弟,到时候我们一齐守着,看谁还敢来欺负你。”
“哪里能生那么多孩子,又不是母猪。”
封氏见女儿如此笃定,心里的那点忐忑之情去了,对未来的生活也有了新的期盼。
母女俩在这说着贴心话,赶回林家复命的卓氏也借着她们发了笔横财。
如同料想一般,得知前情的林大人欣喜若狂,直接命管家打赏了一百两银子不说,更是迫不及待的将婚期定在了三个月之后的中秋佳节。
隔天,林如海到荣国府拜见史太君,亲口说出不日即将续弦,要将女儿接回林家好迎接新太太。
此话一出,好似凭空落下一声惊雷,劈傻了贾家众人。
贾母立时甩了手中的茶碗转身搂住同样红着眼眶的林黛玉哭嚎起来,“我可怜的玉儿啊,这可怎么好啊!只怪你娘去的太早,白白把你留给别人磋磨!”
屋里的年轻媳妇姑娘听不得这些话,遮着脸鱼贯而出,只留下府里的老爷太太陪着唉声叹气。
林如海没成想不等封氏进门贾家就开始败坏她的名声,也不再顾忌那点面子情,痛快说道:“正是为了黛玉日后着想,续弦一事才势在必行。去岁我受伤时就想着,家里只有玉儿一个女孩子,只靠那些出了五服的亲戚能顶什么用,不来抢她害她就算日行一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