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唇——乔其紗
时间:2018-05-12 12:57:02

  这句话用在画画上格外合适。
  方璃一走进玻璃门,冷空气被隔绝在外。她舒了口气,将厚重毛线帽和围巾摘下,走过中间的大卫雕像。
  大卫是按原身等比例缩小的,加上底座也有两米多高,挡住不少视线。方璃心里挂念着周进的事情,有点心不在焉,也没看前面。一转弯,差点撞上一人。
  她稳住脚下,抬头一看,更是吓一跳, “教、教授好。”
  许宋秋也愣了下,“没去上课?”
  方璃瞳孔骤然放大,有种逃课被抓的错觉:“来……来晚了,这就去。”话毕,她三步并两步往楼上跑。
  “等下。”背后传来男人清越声线,见少女脚步没停,语调抬高,“方璃。”
  方璃完全没想到教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仰起头,“我…我这就去上课。”
  “不是。”许宋秋定住,微弯下腰,目光落在她耳后,“头发。”
  方璃不明所以,将发丝绕到耳后,揉了揉。
  许宋秋见她还没搞明白,指间轻点自己耳后发梢:“头发上有颜料。”
  方璃“哎”了声,伸手揉弄两下,果然感觉那缕头发硬硬的,像是沾上什么东西。她最近因为周进的事情太过慌张,搞得毛毛躁躁。
  “我回去弄吧。”半天也没弄干净。
  “嗯。”
  许宋秋垂下眼睑,看着她。
  午后阳光从弧形的彩绘玻璃投下,满室流光,落在少女稚气柔美的脸庞。头发上还沾着可笑的颜料,气质纯净,眉眼相似。
  许宋秋看着,神色间竟有几许怔忡,半刻才缓过神,问:“写生准备得怎么样了?”
  方璃这才想起这次带队老师是他。她对许宋秋是极敬仰的,听见他这么问,很快答:“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是……”
  “嗯?”许宋秋挑眉。
  “没什么。”她其实关注的不多,差点把陆思思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地方不喜欢?”许宋秋显然很了解学生。
  “有…有一点吧。”
  “我也觉得不好。”他微顿,单手插在羊绒风衣兜里,竟认真问:“你们想去哪儿?我再跟校方申请。”
  “啊?”
  “西藏云南?”
  方璃略懵。她完全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会同许教授仿若友人般的闲聊。
  ……而且还是在上课时分。
  她此刻只想回去上课点名。
  “西藏云南其实也没太大意思,你们也画不出什么。”声线温和,轻柔。
  “都行的。”
  方璃仰头看着教授,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像穿透她,落在很遥远的地方。眼神有几分空茫,寂寥。
  “想画什么?”
  她被看得大脑一滞,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周进——想起小俊同她勾勒的那些在海边,乘风破浪的,画面。
  她最想画。
  “山村海岛?”她几乎脱口而出。
  “嗯?”
  “就是海岛什么的…”方璃想要再说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她抬眼,惊慌说:“张、张老师。”
  正是教他们油画一的老师。
  “今天我……”她刚要解释。
  “小张。”许宋秋转身,打断她,不紧不慢说:“跟学生聊点写生的事儿。”
  “噢——这样啊,没事。”张老师扶扶眼镜,“你们聊,你们聊。”
  张老师语气十分尊敬,很快下楼,方璃看着老师背影,难免有窘迫:“那教授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上课了。”
  “要不然我真画不完了。”她认真说,“我画得很慢。”
  许宋秋像是想到什么,清淡地笑了下,微抬下巴,“去吧,好好画。”
  “谢谢教授。”
  方璃很快上楼。她并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右手摁在有颜料的那缕头发上,满心想得还是周进的事情,走回画室。
  打算下课后再去卫生间弄干净。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
  三天后辅导员开的写生大会,PPT的背景图片不再是遍布大白鹅的鹅庄,而是碧海蓝天、景致温柔的海洋岛。
  方璃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正在查朝鲜海附近的天气情况,冷不丁一抬眼,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错。
  “许教授可真好啊。”旁边的陆思思小声说。
  方璃握紧手机,没吭声。
  “你不知道吧?是他提议的临时换地点,说是不少学生有意见。”陆思思说:“他说写生还是要以学生的兴趣为主,这样才能调动积极性……吧啦吧啦的。”
  “是吗?”
  “教授真的太好了~”陆思思呈花痴状,“不过这种换地点的事情也只有我们教授才敢说,说才有用啦。”
  “嗯。”方璃顺着她点头,“教授是很厉害。”
  她看了一会PPT,重新低下头看手机。
  心里有些不安,还有点微妙的奇怪。
  【哥还没消息吗?】方璃一个字一个字回复,【我下周一就要去写生了。】
  吴小俊的短信几乎是同时弹出来的,【还没有。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去多久?】
  【一周左右吧。】
  是不是就见不到了,她翻看着日程,皱着眉打字。
  那边静了几分钟,【如果有消息我联系你。】
  方璃黯然回复:【好。】
 
 
第24章 
  A省位于我国东部, 海岸线漫长,附近小海岛众多,海洋岛算是其中较出名的一个,风景优美清新,距离济州岛极近。
  出发前夕, 方璃收拾完行李, 望着行李箱和大包小包的画具,撑着腮发呆。
  她给方建程拨了个电话,写生的日程父亲早就知道, 只对临时更换地点有点意外。问明情况后, 低声嘱咐。
  方璃听出他语气里透出倦怠。
  “爸。”她把手机夹在颈间, 一边检查画具一边问:“最近还是很忙吗?”
  “快了吧。”
  两三个月前就是“快了”,现在还是“快了”,
  方璃皱着眉问:“是不是度假村……”
  “你不用担心这个。”方建程打断她, “没事的, 一切都好。你好好画画, 别想其他的。”
  “哦。”
  方璃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她轻声道。
  方璃放下电话,心上像是横了条扁担,两边都是又沉又重,压得她喘不动气。
  她担心父亲, 担心周进。
  ——
  写生第一天。
  方璃站在甲板上, 双臂懒懒地搭在铁栏杆上, 低头望向海面。
  渡轮缓缓地在海上行驶,庞大的船身走过,激起两侧翻滚着的白色浪花。
  海鸥飞过,发出阵阵低鸣。
  琴岛港越来越远,岸边繁华的建筑一点点隐在晨雾中,像一幅轻盈透亮的水彩画。另一侧,海面广阔无垠,与天连成一色。天海之间,轮船好像变得很小,她更小,那些压抑着她的烦恼,也跟着小了。
  十二月,天气很凉,海面上风大,方璃压低帽檐,裹紧围巾,整个人缩在红色呢子大衣里。
  “璃璃,来合照吗!?”陆思思和几个女生围了过来。
  “好呀。”望了许久的海,心胸都开阔不少,方璃转过身靠着栏杆。
  陆思思抬起胳膊,几个女生凑成一团,把脸挤进屏幕里。方璃的脸紧紧贴着陆思思光洁的脸颊,少女们嘴角扬起,露出青春的笑。
  “再来一张好吗!我脸好大,我要到后面。”
  “能把我痘痘P掉吗?”
  “选个猫咪的滤镜好不好啦。”
  女生们叽叽喳喳,方璃也跟着露出难得微笑,注意力全集中在照片上。
  她完全没注意到,在她身后,一辆驶往琴岛港的铁皮运输船缓缓驶过。
  周进正斜倚在运输船的甲板上抽烟。
  “进哥——”一年轻黝黑的小伙子跑来,愤愤说:“你说这次还不让咱回去?”
  周进目光有些飘忽,落在那辆白色游轮上。
  “进哥?”
  “进哥?”
  小伙子连叫两声,周进才回过头:“怎么?”
  “看什么呢?”
  “没什么。”周进把嘴里的烟拿下,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一定是看错了。
  海风拂面,鎏金般的阳光撒在海面上,红衣少女立在船头,纤细窈窕的身段,长发飘散,在风中形成一面黑色旗帜。
  刚才那一眼,他刚刚好看见她的笑颜。
  雪白的脸,唇角微微翘起,酒窝美好。
  隔着苍茫的海,他看不清晰,只觉得人影极其相似。
  周进心口像被捶打一下,那些天的回忆闪过。
  其实在海上也没飘多久。
  可好像又很久了,久到这些事情都记不清楚。
  游轮越来越远,周进挪回视线,手肘搭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冲那小伙子说:“可能吧。”
  小伙子揉揉乱发,哭丧着脸:“累,想回家。”
  “再坚持坚持。”他鼓励。
  “进哥,你都不想家吗?”小伙子歪倒在栏杆上叹气:“不想你媳妇?我都要想死我媳妇啦。”
  周进朝海面上看了一眼,游轮远了。
  那纤细的红依稀还能看着。
  红的端庄,红的纯粹,红的鲜亮,像是这海面上仅有的一抹亮色。一比,天地间都跟着黯淡。
  “我没媳妇。”周进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哈、哈、哈——”小伙子干笑两声,“那天上船我虽没见着,但听大赵他们说了——嫂子亲自过来送你,特别的年轻漂亮,跟一仙女儿似的。”
  他唇线微绷,“那是我妹子。”
  小伙子一顿,好奇问:“亲妹妹?”
  周进摇头,深知解释不清,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眼看琴岛港越来越近,他挽起衣袖,露出被晒黝黑的健壮手臂,“快到了,干活吧。”
  海荣公司的捕捞船队由捕捞船和运输船组成。任务分工也十分明确,周进他们负责将捕捞船加工冷冻好的鱼搬上船,运回港口卸货,如此反复。船上生活非常辛苦,当时说的“一两月”不断被延长,捕捞船始终在朝鲜渔场停留,运输船回一趟也不给多余时间,人身自由限制得厉害,就怕船员不干。
  周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方璃他们在海洋岛安置好,已经是下午六点。海洋岛虽算旅游景点,但岛小且偏远,寻常游客不多,住宿条件也一般。
  旅馆的窗户发了霉,她推开窗,深吸一口气,透着咸湿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
  窗外就是寂寞的山头和一望无际的海面。此处位于北温带,寒流交汇,山上树叶凋敝,只留下光凸凸枝杈,半山腰上有一片坟茔,面向大海,更显凄凉阴冷。
  方璃记得下午来时,带队的导游说这是一片空坟,是家人为出海后没有归来的渔夫所立。
  多少思念和悲痛,被寄托在这一方墓中。
  她托着腮望去。
  在他离开的第六十一天里,她格外想念他。
  写生时间只有一周,行程安排得紧密,岛面积不大,画头不少。上午一般是几个同学结伴选景,下午便开始画画。
  天气冷,大多同学都只抱着夹子画速写,还有更多同学拍张照片就偷摸回宾馆,然后支起架子慢慢画。
  好好一次写生,被搞得同往日画照片无疑。
  方璃还算凑合,属于画速写那批,每天都戴着毛绒手套、围巾、毛线帽全副武装。
  在这些人当中,唯独许教授是例外。
  背着颜料画架爬到山顶,画远处公海上的渔船游轮,画料峭的山景,画阴凉落寞的墓碑。
  用他的话说:“冬日风景远比夏季要好。”
  陆思思对此仰慕得很,但一想到要搬着颜料找地方,还要在寒风中画画,便退缩了。
  “男神就是男神。”陆思思躺在宾馆的床上,为大家的懒散开脱,“而且教授是写实派的,我们就当抽象派画画就好啦。”
  方璃听了只笑。
  “不出十年,不,五年。”陆思思比划出手指,骄傲道:“我们家教授绝对是国内超写实主义油画第一人。”
  陆思思是随口说的,方璃也是随便一听,压根没放心上。
  直到那天,她抱着速写夹在山顶上遇见许教授,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他的画。
  许教授的经历比较特殊,他出身贫寒,学画艰难。在清美还是中工艺的那个年代,他没有去学费昂贵的央美国美,而是选择了每月有补助的军艺。
  因而他的画风,总有种正气和坚实的力量在。
  他是超写实主义的大师——极端写实,分毫毕现。画中的每一毫米都经得起推敲,每一处细节都富有韵味和张力。
  方璃过去看他的画册,在铜板印刷物中并不能体会到其中的震撼,只觉得“画得好”;偶尔外行的人看到,还会叹一句“这不就照片吗?”
  可如今见到实物,只觉得惊心动魄、震撼人心。
  极端的写实往往是丑陋的,可他却把这种极致的真实做成了艺术。
  方璃一时看得痴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