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唇——乔其紗
时间:2018-05-12 12:57:02

  心底发慌。
  像是一个人站在悬崖边,四周漆黑一片,无处可去。
  揉着揉着,手腕忽的被人轻轻拉住。
  “璃璃。”
  床头传来极虚弱的声音。
  方璃手一僵,浑身绷紧,旋即抬起小脸,“爸?!”
  她眼睛湿漉漉的,小巧鼻头红红的,眼皮浮肿,短短两天,足足瘦了一圈。
  方建程半眯着眼睛,苍老的大手抚摸过女儿头顶,将她刚才被揉乱的发丝一点点,拨弄整齐。
  方璃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抓住父亲的手,握在手心,“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叫医生?”
  “没事的。”方建程低咳一声,声音倦怠,“只是太累了。”
  “对不起……”
  听他这么说,方璃声音里透有哭腔,“爸,对不起,都是我太任性了,我总是、总是不听您的话……”
  她垂下头,愧疚地望向父亲。
  四目相对,浑浊与清澈相对,方璃浑身一震,为父亲眸中的老态所惊。
  一大滴眼泪,没有任何酝酿,倏然从红肿的眼角划过。
  “爸……”
  方璃抬手捂住眼睛,擦了又擦,可是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越流越多,越哭越放肆。她再憋不住,头埋在床前,啜泣起来。
  长发遮住脸颊,身体轻轻地发着抖。
  她不想爸爸变老啊。
  她想他永远年轻,健康,平安。
  他一定要像一棵大树,让她安心依靠。
  “别哭了,是爸爸的问题。”
  那只手重新按在她头顶,像女孩小时候一样,轻柔地抚摸着,一下下。
  “是我……”方璃摇头:“都是我……是我不听话的。”
  方建程深深叹了口气,看着方璃瘦小的身子,记忆里好像回到她小的时候。
  那么小的女孩子,像一只瓷娃娃,听话又乖巧,白嫩的小脸,小奶音叫着“爸爸”。
  ——她是上帝赐予自己最美好的礼物。
  所以方建程总觉得,无论哪一个男人,都配不上珍贵的她。
  想到先前他们所争论的事,方建程眉心不自觉拧紧,声音沙哑:“璃璃,你先抬起头,爸爸问你一句。”
  “那个小伙子……”他定定看着她,“你真就那么非他不可?”
  “…………”
  方璃头又低下去,睫毛上挂满泪水,“我……”
  她心里纠结万分,也痛苦万分。知道爸爸想听见什么答案,可是嘴唇翕动,想到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无论是两年前还是两年后。
  哥都待她情深意重啊。
  她欠哥的实在太多了。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爱人,她心如刀绞,极难做出抉择。
  “…罢了。”良久,方建程叹息一声。
  他看得出女儿的痛苦,也看得出来,女儿是真心喜欢那小伙子。
  那一刻,他竟于心不忍。
  “罢了。”方建程摇摇头,似是感叹,似是无奈,“孩子长大了啊,管不了了。”
  方璃呆住,听出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惊讶地仰起头。
  方建程看向她,眼底一点点溢满慈爱,伸出手,摸摸她鬓角的碎发。
  冰冷的病房似乎一瞬温暖起来。
  “爸爸。”方璃用力吸吸鼻子,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她像是不敢确定,小心翼翼,“你…你是同意了吗?”
  方建程没说话,只叹息。
  他是真不想同意啊。
  方璃忽的俯下身,抱住他,声音颤抖,“谢谢爸。”
  方建程一愣,长大后的女儿已经极少再有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心里有暖流涌动,大手拍拍她的背。
  冬日的肃冷被隔绝在玻璃窗外,屋内,一片温馨。
  ……
  过了很久。
  方建程撑着坐起来,似想到什么,“几点了璃璃?”
  “早上五点多。”她揉着惺忪的眼,回头看向病房上的表。
  冬日天亮得晚,外面还是黑沉沉的。
  方建程哦了一声,“五号?”
  “今天是七号吧。”她回想。
  “七号?!”方建程脸色陡变,半天才反应过来,翻找着手机。
  “嗯,医生说你睡眠太少了。你昏睡了整整两天……怎么喊都不醒。”方璃看着他,问:“您找什么呢?”
  “手机!”
  方璃从挂着的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了两下, “没电了。”
  方建程看着手机,右手用力拍了拍额头,这便起身换衣服,出门。
  “您要去哪儿?”方璃赶紧上去搀扶,“医生说您要好好休息……”
  方建程心急火燎,没时间同她解释,只简短道:“爸爸现在生意出了点问题,必须要出去一趟。”
  方璃一顿。
  “——但愿,但愿能来得及。”他喃喃低语。
  方建程把想劝说的方璃摁回椅子上,“你在这里等着,爸爸很快就回来,明白吗?”
  “爸——”
  方璃摇头,站到门口,心里担忧至极,“可现在您的身体……”
  方建程穿好大衣,整了整领口,他步伐有些不稳,摇晃两下,才站定。
  “你要相信爸爸。”方建程时间有限,“我很快回来。”
 
 
第41章 
  那一天。
  方璃再也没有等到方建程回来。她静静地坐在病房里, 双手搭着膝盖,嘴唇紧抿, 宛如一尊雕像, 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窗外的天空慢慢亮了起来, 沉重的黑夜如帷幔般被残忍掀开,裸·露出这个真实的、直白的世界。
  温馨的梦醒了。
  方璃低下头, 望向那张白色病床,上面还有方建程刚才躺过的痕迹——中间的床铺微微塌陷,棉被堆叠在床的一角, 凝固成一种柔软的形态。她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指,小心地试了试——一点点温度都无, 冰凉冰凉。
  一颗心也像床铺一样, 冰凉冰凉。
  ……多久了?
  方璃不敢去看钟表上的时间,抬起手,摁在眼睛上,试图把收不住的眼泪挡回去。
  ——我很快回来。
  耳边反复回响着这句话。
  爸爸说会回来的,就一定会回来的。
  这么多年, 爸爸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啊。
  她一定要等下去。
  方璃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一些,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扣弄着指甲。
  就在这时, 有人敲门。
  ——看吧, 爸爸果然会回来的。
  不过是虚惊一场。
  方璃猛地跃起,眼泪再收不住,啪嗒地滚落,唇角却扬起欣喜的笑,一把拉开门。
  “方先…”医生看见拉开门的女孩,一顿,改口说:“方小姐。”
  方璃的笑容定格在脸上,慢慢地隐去,她呼出口气,很快背过身,擦了下泪水,不想让外人看见这幅狼狈模样。
  “有什么事么。”
  医生看着空荡荡的病床,“方先生……”
  “爸爸他公司里有急事。”
  “哦——”医生点点头,踌躇半刻,欲言又止说:“是这样的,方先生病情并不算重,回去好好调养便是,现在是可以办理出院手续的。”
  “方小姐要不先提前办下出院手续?”
  方璃目光凝结在空气中,仿佛一时没有焦距。半晌,她才道:“好。”
  “那方小姐请来楼下缴下费吧。”医生松口气,说。
  “好。”
  方璃思绪游离在外,她如梦游一般,轻飘飘地跟着医生下了楼。
  一路上,她并没有注意到路过的护士和医生看她的眼神。
  ——有怜悯,有无奈,还有惋惜。
  这是一家收费昂贵的私人医院,来这里看病的大多非富即贵,方建程在琴市也算数得着的人物,近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好,常来这里,医生护士基本都认识他。
  今天清晨的新闻一见报,更是令人大吃一惊。
  “方小姐,方先生的账户现在被冻结了。”收费的小护士微微尴尬地问:“抱歉,您有没有别的卡?”
  方璃低下头,从自己随身的包包里翻出一张卡,递了过去。
  半分钟后,护士小姐将卡退回来。
  方璃倒没有什么反应,神色木木的,手指在钱包里一排卡上停顿了一下,最后,她打开侧兜,把所有的现金掏了出来。
  她并没有带现金的习惯,这些钱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家小吃店,吴小俊替哥还给她的。
  一共是四千元整。
  挺厚的一摞,以前把整个钱包撑得鼓鼓囊囊的,每次看见都想着要去存,但总是忘记。
  她攥紧钱,递了过去。
  护士小姐很快办好手续,退回一千,“好的,方小姐,这是收据,您看一下。”
  方璃并没有看,只把黄色单据折叠一下,塞进口袋里。
  她面无表情地离开,步伐冷静。
  一走出医院。
  方璃心口忽的一疼,像被人抽干力气,剧烈的伤痛压垮她单薄的肩头,再忍不住,抱着膝盖蹲了下来。
  她不是傻子,在这种时刻,更是格外敏感。
  从那个医生看她的第一眼起,从那些护士们路过她窃窃私语的时候,她便猜到——
  爸爸,可能不会回来了。
  胸口疼痛加剧,她一时喘不过气,紧紧捂住胸口,咬紧下唇。
  天空灰蒙蒙,一月初的北方,寒风刺骨,呵气成霜。
  方璃浑身都在发抖,裹紧厚重的羽绒服,拉链拉至最顶端,却依然是透彻心扉的寒。
  几片枯黄的落叶从她身边盘旋而过。
  她捡起一片,捏在手里,决堤般的泪水啪嗒啪嗒滚落,只觉得比落叶还彷徨伶仃。
  没了爸爸。
  偌大城市,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
  ——
  三个月后。
  学校商业街,joy奶茶店。
  陆思思站在队伍末端,手里握着手机,一边排队一边玩《跳一跳》。眼看要破纪录,手指忽的一抽,小人嗖一声出去,她烦躁地嘘出口气。发觉队伍往前进了不少,索性不玩了,把手机塞回口袋。
  一抬眼,视线正好对上柜台前的短发少女,陆思思朝她笑了笑,比出一个加油的手势。
  少女也回了一个笑,转身去忙。
  陆思思看着方璃像陀螺一样连轴转的身影,不禁叹口气。
  不过短短三个月,方璃的改变却是天差万别。从最开始的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到后来的安静寡言,平和坚强。
  失去唯一的亲人,所有财产都被冻结,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从大小姐变成污染这座城市的罪人之女……陆思思不敢想象方璃是什么感觉,又是如何承受的这一切。
  这些天,陆思思把方璃暂时接到自己家中,悉心陪伴,就怕她一时转不过弯来,出什么事。
  但她都没有。
  她很安静,安静得过分了,像一只了无生气的娃娃。接受命运后,她慢慢好转一些,寒假开始四处找兼职,打工,攒钱,考虑未来。过得机械又麻木,却十分理智,冷静。仿佛一夜长大。
  此刻,奶茶店内。
  “小方。”老板娘喝道:“两杯胚芽紫薯汁,七分糖,热的。”
  “好的。”方璃低声应道。
  初春,天气还十分冷,这些冬日暖饮是热销,但做起来相对都比较复杂。奶茶店是对外开放的窗口,冷风刮过,她缩起脖子,活动了下冻得发木的双手。
  方璃拿过雪克杯,熟练地加进紫薯粉和紫米粉,倒进热水,迅速搅拌着,最后填上奶精和南瓜粉放进奶昔机里搅拌。封完口,她握着纸杯,杯壁温暖的温度从指间传到身上,方璃感觉暖和了一点,有些留恋地抚摸两下,旋即装进打包袋,递给客人。
  下一个就是陆思思了。
  陆思思朝她递了个眼色,笑说:“两杯珍珠奶茶,一杯正常糖,一杯三分糖,烫一点。”
  方璃心底一暖。
  陆思思每次来都会给她点一杯,但又怕她做复杂的太辛苦,所以总要最简单的珍珠奶茶。
  ——现在唯一的温暖,也就是陆思思了吧。
  方璃垂下眼睫,脑海中不自禁浮现出哥的脸,右手攥紧左手手臂,眼神黯然痛楚,许久,才把那个人的面容强压下去。
  她不想再去想。
  “你站着干什么?”老板娘见她半天不动,不耐烦催促。
  “哎。”她回过神,这便去做奶茶,一转身,听见一道男声响起:“这紫薯汁怎么一股苦味。”
  方璃脚步微顿。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陆思思一声惊喝:“王钊?!”
  方璃转过头,将耳边碎发别到耳后。
  最近太累,她大脑很是迟钝,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这高大的男生是谁——去年暑假,高中毕业聚会时,海滩上对她上下其手的那位。
  后来又被……被哥摁在海里狠狠教训回来。
  也是奇怪了,方璃搓了搓冰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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