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璃慢慢地下床,坐到桌边。
“来。”他用勺子舀了一勺粥,吹了两下,递到她唇边。
方璃喝了一口。粥里面应该放了冰糖,南瓜软糯的味道掺杂着甜意从舌尖漫到胃里,温度稍有些烫。
周身一暖,咂砸舌,只觉得太好喝,她又舀一大勺,吞下,忽的想起什么,“冰镇南瓜汁。”
“嗯?”
“你会做么?”
方璃握紧勺柄,盯着那碗南瓜粥,黯淡的目光亮了一点点,“我小时候看《哈利波特》,哈利波特你知道么?”
“知道。”
不就是那个骑着扫帚满天飞的小男孩么。
“那里面有冰镇南瓜汁,我小时候特别想喝。”她低声说,手肘撑在桌上,陷入回忆,“后来没有卖的,我就让刘嫂给我买了一大只南瓜,我要自己榨。”
周进眼皮微掀,“你那时候多大。”
“十岁?”方璃陷入回忆,神色柔和起来,“我那时候还把他们都关出去,就要自己榨。”
“我也不知道蒸,以为和榨苹果汁一样,切了切就放进去了。”
周进扬起眉,“什么味。”
“臭烘烘的味道。”她皱着脸吐了吐舌头,“农药的味道。”
周进轻挑唇角,为那只倒霉的南瓜默哀三秒。
“我后来还做了黄油啤酒……”她说着,眼神有些飘忽,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怎么了?”他发觉她异样。
“没事……”方璃胳膊肘挡在眼睛上,摇头。
“璃璃?”他把她抱在腿上,摸着她小脑袋,“和我说。”
“哥,我好想我爸爸啊……”她头深深埋进他脖颈,再憋不住,抽抽噎噎地念叨:
“后来,后来爸爸带我去了伦敦,我们在对角巷…全部买了一遍,特别……特别的难喝……”
“太难喝了……”
她又哭了,泪水从眼角滴滴答答滑进他脖颈,湿漉漉一片。
周进当然知道她哭不是因为难喝,可又不知怎么安慰,大掌拍着她背,一下下,嘴里顺着她话讲,“……嗯,难喝。”
瞬间,方璃哭得更凶。
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在朋友面前,老师面前,她都可以迅速成熟起来,坚强起来,看上去没事人一般。可是一扑到他的怀中,她就变得异常脆弱,像被拔光刺的刺猬,再没有任何的伪装,想哭便哭了。
第43章
方璃哭了很久很久。
好久没有这么放肆的哭, 所有力气都好似被耗光,唇瓣干枯, 脸色苍白, 像朵被雨打湿的梨花。周进心疼, 双臂环紧她, 更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男人身材高大, 女孩娇小纤瘦,两条腿耷在他大腿两侧, 窝在怀里,像一只布娃娃。
方璃在他怀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的话。
很久没人倾诉, 她心里憋的感情全爆发出来。
从小时候开始说,讲到母亲去世,讲到爸爸的生意越来越好, 住进别墅开豪车, 生活优渥,爸爸虽然生意忙,但从来没有忽略过她。
还有学画画,还有他……
最后是这次的事情,她的愧疚, 她的不解,她的悲伤。
说到最后, 小姑娘泣不成声。
周进抱着她。知道她不需要他的回应, 只是想倾诉, 倾诉完,或许就好了。
他耐心地听着。
听着这碗南瓜粥背后的所有故事。
……
直至深夜。
小姑娘情绪才冷静了一些,抬起头,泪眼蒙蒙地望着他。“对不起。”她抹抹眼泪,“你一定烦我了。”
“怎么会。”周进拭去她眼泪,眸中敛着怜爱,问:“有好点了吗?”
“…嗯。”
全说完,好像这么多天,总算透出一口气。
确实感觉情绪好了一些。
方璃吸吸鼻子,余光看见凉透的饭菜,这才想起他辛苦做了一大桌,自己却一口都没吃,更歉意:“对不起……”
“没事。”
他把她抱回椅子上,用手试了试冰冷的盘子,“还吃吗?要不我再回一下锅,你等着。”
“不用那么麻烦的。”看他一趟趟地跑,她不忍。
周进摁住她肩膀,“马上就好。”
没多久,周进端着菜进来。
方璃心情还是抑抑的,正歪着头打量桌角的台灯,听见响动,柔白的小手捻了捻那根铜弦,放下。
她努力让自己正常起来,接过筷子,开始吃饭。
周进也有心岔开话题,不想让她再想那些,问:“喜欢这个灯?”
“嗯。”方璃咽下嘴里鸡丁,目光落在灯罩上,声音还有些哑,“真好看,你新买的吗?”
“不是,家里以前的,前几天让小俊给翻了出来。”
“哦。”方璃点头,“就跟老电影里的一样。”
玻璃流转着细细碎碎的灯光,灯罩雅致而厚重,有片花瓣缺了个小角,透出一股上世纪的陈旧风情。
“它年纪是比你大。”周进说。
上次她来家里画画,他最大的感觉就是房间暗,少了个灯。
这灯是他父母结婚时买的,自小家贫,也算是个贵重物品了,他不用这个,也怕弄坏,一直收在柜子里。那次偶然想起,直觉她肯定喜欢。
认识小姑娘几年,他也得出结论——所有在他看来有点小矫情的,有点小资情调的,有点浪漫的,简而言之——就是华而不实的,都是她的喜好。
周进想得一点儿没错,方璃的确是喜欢。
只感觉在这样的灯下吃饭,饭菜更美味不说,空气都跟着妩媚起来。
她的情绪,也因为他的安慰和呵护,慢慢的,一点点转好。
总要过去的。
她攥紧筷子,对自己说。
一顿饭吃得温馨平常。
吃完,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支着下巴,安静地等他。
周进找她一天,此刻也是饿极,他本就吃得多,如今面前坐着一个秀色可餐的可人儿,更是胃口大开。
没一会,几盘菜都清了。
方璃看着空盘,挽了下衣袖,这便要起身收拾,刚将两个盘子叠在一起,手肘被他抓住,“你坐着,我来。”
方璃摇摇头,“我可以的,你做饭已经够辛苦了。”
这三个月她到处做兼职,再不是过去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
周进想起在奶茶店那一幕,更是心疼,把她摁回椅子上,“听话,这种活儿用不着你做。”
方璃看着他利索地收拾碟碗,还是想帮忙,几次被他挡回去,最后只无奈说:“谢谢哥。”
过去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真的变了,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道:“你先歇着,我一会回来,还有事跟你说。”
“哦。”她乖顺点头。
外面冷,公用的厨房更冷,周进更不让她跟过去,方璃只好坐在屋子里,等着他。
她不知道哥要跟自己说什么,心里不由有些紧张,右手揪着毛衣袖口上的线,抿紧嘴唇。
哥待她还是一样好。
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温暖,也很想依靠着他,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困苦处境,和哥刚刚开始步入正轨的日子,她就难受得不行。
方璃趴在桌上,低低叹气。
周进是个简单直白的人,心思没小女孩那么活络,洗完碗,走回房间,直接拉开床头的抽屉翻了翻,拿出一张银·行·卡来。
他必须好好跟她谈谈打工的事。
“又睡了?”
一转眼,见小姑娘趴在桌上,小脑袋枕进臂弯里,没听见响声似的,一动不动。
方璃刚才正胡思乱想,吃饱后也确实困乏,迷迷糊糊时,听见他的声音,猛地抬头,“哥?”
大手揉揉她脑袋,想着明天是周末,那些事明早说也行,“去床上睡?”
“不用不用。”方璃摇头,清醒过来,看了他一会,“有什么事啊?”
小姑娘太瘦,眼睛雾蒙蒙的,还有些许红肿。周进总担心她会晕过去,双臂一搂把人抱起,放到床上。
枕头竖着,方璃垫在身后,身上盖着棉被,“你说吧。”
“这是我工资卡。”周进握住她手,摊开掌心,低声说:“一个月四千,七七八八扣下来,大概是两万多。”
方璃一呆,小手要往回缩,被他攥紧,“拿着。”
“你记得给小俊留两千,剩下的全你用。”
他知道这些钱在她看来肯定不多,但交学费、日常生活,应该是够了,“别再去打工,安心学习。”
“哥…”
她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的,只觉得那张卡烫手,摇头,“我不能要你的。”
方璃在方面挺传统的,过去和男同学吃饭一律AA,分的很清楚。和周进在一起时,更不想花他的,可哥在这方面特别的大男子主义,每一次她抢着付钱时都似乎伤他自尊,脸色不太难看。后来,她也不敢付了。
但现在不同。
方璃刚才算过,他们学费还好——公立大学虽说艺术类较贵,但也在国家标准之内。但,油画的画布,素描的画纸,各种画笔,各类颜料,临摹大师的画册等等……乱七八糟堆积下来,就像把钱放在锅炉里直接烧一样。
“怎么不能要?”周进捻起她下巴,语调暗哑,“本来赚钱不就为你。”
方璃摇头。
她就是觉得不好,小声说:“我已经申请助学贷款了。”
已经跟学院递交贫困生的说明了,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那就拿着,买那些学习用品。”他也知道,她开销大。
“哥……”
“让你拿就拿着。”他略有不耐,“听话。”
在周进看见,这都是应该的。从决定和她在一起时,他就把这些当成责任和承诺。那时候他没钱,而且小姑娘好像是小孩子家谈恋爱,他也不好做什么。
那三个月,真是快把他急疯了。
如今回来——照顾她,疼爱她,供养她生活,都是他应该做的,而且也心甘情愿。
方璃心底五味杂陈,她知道的,只要一见面,肯定就会这样的。
“是嫌少么。”见她还不接,眼神渐冷。
“不是的。”方璃赶紧解释,小心瞥他一眼,“可是……你把钱都给我了,你怎么生活啊。”
“船上包吃住。”他一顿,神色缓和些,“或者,你给我点零花?”
方璃捏紧卡,久久没有说话。
屋内很静,静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好了。”周进上床,环住她细细的腰,一手心疼地摸她剪短后的头发。
仍然是柔亮顺滑的,只是习惯了她长长的,披散到腰际的头发,突然这么短,让他极不适应。
“别再胡思乱想。”周进说:“以后出了任何事,不准自己担着,跟我说,知道么?”
“不然要我有什么用?”
“……”方璃咬住下唇。
不得不承认,这种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
见她也累了,满脸憔悴,周进叹口气,余下的打算以后再说,“今晚别回去了,就在家里睡,成吗?”
外面太冷,他真不忍心她到处折腾。
方璃听见“家里”两字,心口微微一颤,暖意涌过。看一眼时间,门禁早在半个小时以前结束,想回也回不去了,点点头。
“来,我带你去洗漱。”
他拿大衣裹住她身子,打横抱住。
一推门,春夜的风从红栏杆灌了进来,空气里卷着不知名的花香。门廊尽头点着一盏照明用的灯笼,红光落在地面,映着古朴地砖。四四方方的院子,还余下几盏窗是亮着的。
市井小院的夜晚。
原来这么温柔。
或许是他的怀抱太温暖,她丝毫没感觉到冷,被他抱进厕所,洗漱。
躺在床上,窝进他怀里,漂泊不定的心一点点静了下来。灯关了,室内陷入黑暗,只有朦朦胧胧的月色。
心情是这几月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方璃翻了个身,趴在他肌肉硬实的胸口,柔声问:“哥……你这几个月,怎么样?”
她也很担心他,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比在渔船上轻松一些,腰伤还痛不痛。
听她终于问起自己,关心自己,周进胸口温热,抬眼看她,“还可以,比过去轻松很多。”
邮轮上的技术性操作他都没有问题,培训期间,除了最大的问题语言以外,还有服务态度,仪表着装之类。
过去的他对这些都不屑,但如今,也随之生活一点点改变。
后来办下船员签证,从S市飞往母港迈阿密出发。第一个船期是21天,天秤星号,第一次,并非公司内最顶级的邮轮,但对他而言却是崭新世界。
作为中国水手在这种邮轮上无疑是非常辛苦的,不过比之先前,的的确确好了许多。
方璃认真听着,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他的轮廓,指腹划过他干净的下巴,“难怪我觉得,你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
脑海中浮现出今晚,他站在树下等她的挺拔身影——那种粗野落拓的气质像是被打磨收敛;更像是初遇时他退伍军人的样子,英姿勃勃,凌厉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