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着泪水,喉咙里是哽咽,悲痛地看着那些画。
波光粼粼的海面,静美的野百合,小巧的村落,裸背的中年女人……一道道凶狠的裂痕,将画面尽数毁掉,将她几个周甚至几个月的心血毁于一旦。
“把我放开!”方璃终于挣脱掉司机的手,眼睛赤红,往冷夏身上撞去,“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这个疯子!”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的画?你有什么资格?”
没几步,司机再度拦下她。
两人纠纠缠缠,更有沙子溅到画面上,狼狈不堪。
没有了……全没有了……被高跟鞋用力碾磨后的画面,还有沙子,灰尘,污迹斑斑。
“我再重复一遍——这些画我买了,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应该感激我,因为除去我,除去那个想跟你上床的男人,根本没人买你的破画!”
方璃手臂被拽住,浑身发抖,用力睁大眼睛,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
手臂有些湿意。
一滴,两滴,三滴,啪嗒啪嗒。她仰起头,发现天空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雨丝,夹杂着海水的咸腥,打落在画面上。海面风大,长发渐渐濡湿,披散在肩头,衣服黏在身上,方璃的小腿被微冷的一吹,起了鸡皮疙瘩。
她死死盯着那些画,一眨不眨。
冷夏拍了拍手,看一眼天气,“真是上天注定了啊,这就不怪我了。”
她冷冰冰地扫一眼方璃,从司机手中接过雨伞,撑开,脚下踹了下裂开的木质画框。
“这里离学校也不远,我就不送你了。”她打开路边的奔驰车门,“这些画还给你,祝你在俄罗斯一切顺利。”
奔驰轰一声离开,拐了个弯,消失在路边。
人走了,压抑许久的泪水从眼角扑漱扑漱滚下,模糊掉她的视线。
不过一会,雨就大了起来,海面涨潮,浪花拍打着礁石,沙滩湿漉漉的,她用力揉着眼睛,跪在地上,看着那些被折磨后的画面。
这是三月画的。
指间抚摸过那片绿意间的村落,她跟着教授去临市下面的乡村。三天左右,刷了层丙烯就直接拿颜料稀释松节油往上抹,没有一层层罩染,大胆放纵,但效果很好……
但此刻,山裂成一条条,青瓦的房子全是脏泥,野花烂成一片片。
还有那副海面。
是冬末,刚过完年,她支着画架画了小半月,冷得她手都起了冻疮,特别痒,但是过程很平静,因为画的时候总能让她想起哥,好像在等哥回家……
一想起哥,她攥紧右手,更多的痛楚漫了上来。
是的,哥也不要她了。
她现在好希望他在身边。
想起他挂断电话的样子,可是不能……以后恐怕也不能了……
膝盖被沙砾刺得生痛,又冷又硬,这么多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搬回去。
雨越来越大,好像真的是为毁灭她下的,雨水侵袭着残破的画面,不留一丝余地,残忍而冷酷。
方璃仰起头,望了望晦暗的天空,雨丝像钢针般,把她扎得体无完肤。
她忽然就累了,颓然到极致。
算了,随便吧。
坐在画旁边,抱着膝盖,枕着下巴,最后地,仔细地望着她们。
彻底淋湿前,再看最后一眼。
第74章
方璃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
雨水铺天盖地而来, 浑身湿透,湿漉漉的长发遮住她的脸颊,眼前的画被彻底打湿,满是雨水和沙子,混乱不堪。
继续涨潮, 每一次海水都往她这边蔓延一点, 鼻尖灌满海水的咸味,身上越来越冷,世界混沌, 凌乱。
手机嗡嗡嗡响。
方璃以为自己听错, 擦了擦眼睛, 凝神细听,铃声淹没在雨水里, 只有很轻微的嗡嗡嗡声——会不会是哥?
此刻, 她很想接到他的电话, 想跟他说几句话, 哪怕只有几句。
方璃低头, 快速翻开丢在一旁的手提包,包湿了大半,她拉开拉链,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跃动的两个字, 黯然下来。
不是哥。
手指滑了几下才滑开。
“小方, 一会有事吗?”
“我……”方璃揉揉眼睛, 没答。
“你什么时候走?要不过来先拿下俄语课本,没事的话先提前熟悉一下,俄语不好学。”他关心道。
方璃握着手机,一时没说话。
真的不是哥……这么久了,他真的没有给自己再回一个电话,望着那些狼狈的油画,更是心痛到极致,捂紧嘴唇,尽量让自己正常些,“我……”
可一开口,还是暴露了情绪,呜咽的声音,漫天的雨声,混杂着海浪的潮汐声。
“你怎么了?”许宋秋颦眉。
“我…没事。”
许宋秋问:“你在外面?”
方璃低下头,手指在黏黏的沙滩上乱画着。
“小方。”许宋秋声音沉下,“下这么大雨,你到底在哪儿?”见她久久不说话,他道:“是周先生不同意?你们吵架了?还是别的?”
“……没有,都没有。”方璃泣不成声。
“你在海边对么?”许宋秋语气低缓,“是不是你以前住的那里?我去找你。”
方璃抓起一捧沙,在手里捏来捏去,冰凉的水从指缝中滑出,分不出是海水,还是雨水,“不…不是。”
“等我一会,马上来。”五年相处,许宋秋很了解她,电话挂断。
雨水湿了手机屏幕,她用手搓了搓,握在手心,怔愣地望着海面。海面上被激起细小的涟漪,月色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楚。
好冷啊,方璃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太冷了,她抱紧手臂,头昏昏沉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越下越大,眼前一片迷蒙。
忽然,“嘎吱——”一声,车灯从她身后打来,沙滩上一层亮光,方璃看见了自己伶仃的影子,头更晕,更难受。
脚步声靠近,隐约有熟悉的男声,方璃觉得自己脑子已经不清醒了,浑身发烫,大脑很沉。
会不会是哥呢……
想起过去,每次最无助的时候,都是哥突然出现的——夜市,沙滩,渔船,宾馆……他永远都守护着她。
此刻,方璃也不知道她做得决定正确与否,只是好想他,好想好想。
许宋秋看到方璃,也怔住。
这里没有灯,依稀能分辨出是七八幅油画,中间的画已经模糊不清,破损严重,颜料浑浊在一起。
单薄瘦小的女孩子抱着膝坐在画边,垂着头,海藻般的长发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她微张着唇,似乎在呓语。
许宋秋急忙撑开伞,走到她身侧,心痛又焦灼,“这怎么搞的?!”
方璃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头昏脑涨,听见声音,心里一颤。
哥回来了!一定是哥回来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亮起一小抹明亮的火焰,可看清来人,那簇火焰倏地黯了下去,再无光彩。
——是啊,哥怎么会回来,哥怎么可能回来。
许宋秋僵住,低头看着那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心里震动,像被钝物击中。
迅速脱下西装,盖在她湿透的身上,伞往她头顶移去,整个罩住。
“小方。”他蹲在她身边,“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方璃抱着手臂,瑟瑟发抖,嘴唇干枯苍白,一言不发。
许宋秋察觉到她的不对,大手抚摸到她的额头,被烫了下,眉心紧蹙,“你在发烧。”
方璃用力摇头,意识混乱,“我没事。”
她痛苦地抱起头,想起刚才被踩踏的画面,还有上次,那个恶心的男人,油腻的手……梦想一次次崩塌,决堤,近乎摧毁。
可是她毫无办法。
她知道哥失望了,生气了,可是,她真的不甘心。
还不想放弃啊。
“画画是最痛苦的事了……”方璃闭上眼睛,神智不清,迷迷糊糊,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那个最爱的男人听。
“可是我没办法,我不甘心……” 她咬紧牙,手指攥成拳,“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啊……”一遍遍低喃,数不清的愤恨和绝望挤压在这三个字里。
所以才那么想去俄罗斯,想去那个写实主义的圣殿,想再一次尽力。
她没有办法。
对不起。
许宋秋摇摇头,知道她在说胡话,却被那“不甘心”三个字震撼着,眸光闪烁。
这些,他都懂。
迟疑半刻,他回过神,把伞放在一边,双臂环在方璃腰间,将她整个儿抱起。
女孩出乎意料得轻,男人低头,深深凝视她几秒,往路边走,拉开后座车门,小心抱了进去。
放好后,转身看着那些画,到底不忍,打开后备箱,一幅一幅放好。
做完这些,许宋秋浑身湿透,钻进驾驶座,凝了凝心神。
转头看一眼还在发抖的女孩,长叹一声。
宝马车很快发动。
雨刷规律地扫过玻璃,雨大,时不时有惊雷打过,梧桐树叶摇摇欲坠。
约摸半小时。
汽车停在一栋华美古老的别墅门口,许宋秋下车,拉开后车门,抱起女孩往门廊走去。
没法撑伞,他只能弓着腰帮她遮雨,满脸心疼。
方璃被冻得早没了意识,闭上眼睛,头发凌乱,倚靠在他胸膛。
许宋秋完全没注意,就在离他们七八米的铁栅栏外,有人拿着相机,喀嚓喀嚓拍摄。
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
方璃醒来是在白天,头痛欲裂,喉咙冒烟,鼻子堵塞。环顾一圈,也顾不上头痛脑热,惊愕地坐起来。
欧式大床,四角系着天鹅绒帷幔,床下铺着柔软地毯,侧面有圆形小露台,对面是大理石壁炉,旁边立着摆满书籍的红木书柜,所有家具考究,雅致,古典。
那一瞬,她疑心回到过去的家。
那个她曾经感觉冰冷,如今却时时怀念的有父亲的家。
细看下去,才发现不同,这里色调更沉,更有韵味。
她揉着额头,回忆昨日。
越想越乱,许多事情都记不清,只记得在海边坐了许久,冷得发抖……后来有人过来,那个人……她面色一白。
忽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面容温厚的中年妇女走进,“方小姐,您醒啦?”
见方璃没说话,她笑着介绍道:“我是许先生家的保姆,我姓陈,你可以叫我陈阿姨。”
“许先生?”
方璃有些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犹疑着问:“真是……许教授么?”
“是啊。”陈姨笑道,“许宋秋,许先生。”
方璃扶着额头,盯着陈姨,愣了愣,没有说话。
这个女人……好像陪自己长大的刘姨啊,也不知道父亲破产后,她去了哪里。
方璃再望着这个房间,心里涌上一丝丝悲凉。
此时此刻,她多想回到过去。
哪怕只有一秒都好。
陈姨温和笑,“方小姐好点了吗?”
“好些了。”
陈姨见她面色不佳,道:“您等下,我去叫许先生和医生过来一下。”
陈姨出门后,方璃才从刚才的悲凉中缓了一些,真正清醒。
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回忆昨天,也就是说——许教授…许教授……真的就是那个抱着她的男人?
攥紧被子一角,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换成白色纯棉T恤。她吓得浑身一抖,细看,才发觉衣服不像男款,做工也一般,猜测可能是刚才陈姨的衣服,这里没女装,借给她穿的。
方璃稍稍松了口气,想起那颗“眼角下的痣”,心里仍是不适。
敲门声响起,“进来。”她哑着喉咙道。
许宋秋的神色有些凝重,家庭医生跟在身后。
医生大略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淋雨过后的感冒发烧,注意休息就好,别再着凉了。”
医生还要说什么,许宋秋瞟了他一眼。
方璃躺在床上,极其不自在,棉被拉至下颌,低垂着眼。医生嘱咐几句,和陈姨一块离开。
霎时,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许宋秋两人。
方璃轻轻呼了口气,喉咙仍是干涩,强忍着咳嗽几声。
一杯温热的水递到她手边,许宋秋道:“喝点吧。”
方璃起身接过,抿了几口,“谢谢教授。”
气氛沉默得诡异。
男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双腿交叠,单手插兜。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和,“昨天是怎么回事?”
“……没事。”她不想提,更不想在教授面前提——没人买她的画。
许宋秋稍稍屈身,声音微沉,“到底怎么回事?”
“真的没事……”还是不想提。
许宋秋道:“我不认为你自己一个人能扛七八幅画到海边淋雨。”见她还不肯说真话,他淡淡地说:“还有,上面那些印记是高跟鞋印子吧。”
提及“高跟鞋”,想起昨天被踩的画面,方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许宋秋敛眸,嗤了一声,声音里透有寒意:“冷夏她真是越来越本事了。”
方璃倏地抬眸,眼皮还是肿的,红红的一片, “……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