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林面色不虞,心道:果然是妇道人家,莽撞行事,害人害己。
帝王也知周长林一片好心,便不好多说什么,退朝喊了另外两位重臣去御书房商讨政务。
酉时,周长林回到尚书府,孙氏急急迎上去:“阿屼媳妇呈的药方如何?太医院的可说能够使用?”
周长林也不愿对老妻发脾气,只道:“你也莫要再掺和此事,阿屼媳妇只是个妇道人家,她得来的药方如何能够让人信服?我今日呈给太医院的,都道这药方不对,是虎狼药,一个不好就会害死人,你往后莫要跟着她掺和,可知晓!”
孙氏叹口气。
次日一早,姜婳等到玉珠递到燕府的书信,说道:“嫂子,太医院那些人自恃清高,不肯用你师父的药方,我也是没得法子,不过找人弄到瘟疫病人的病况,特意送来给你,你瞧瞧可有什么帮助。”
自然是有帮助的,姜婳打开厚厚的一叠病况,病状相似,痢疾,皆肢节痛,头目痛,伏热内烦,这些都是水涝后容易产生的疫病,因在水中浸泡多时,又与死尸接触过久,食用脏水脏物,伤口长久暴露,路上舟车劳顿,虚弱不堪,外邪因而乘之,形成疫病。
姜婳自问是个半吊子,只不过张老的瘟疫集成里实在记载详细,各种病况时段处理方式都写的清清楚楚,她也有些信心能够医治好这些疫病。只不过——姜婳把手中病况丢到书案上,微微叹口气,她好不容易心善一次,却也是没得办法,她总不能亲自去城外与流民接触帮人医治,否则名声还要不要了?
罢了罢了,与她无关。
夜里入睡,姜婳却噩梦连连,梦见上一世姜家人的惨状,她夜里惊醒过来,靠在床头昏昏沉沉,心里难受,这辈子她小心谨慎着,慢慢的弄死仇人,对外也是能帮则帮,这些流民和城内北街那宅子里感染瘟疫的人,都是一条条的人命,她不知道自己弄死的人命需要多少来偿还,可行善积德总归是对的。
弄死范立的时候她面上不显露,不后悔,可也的确是她亲手杀人,沾染上杀孽,该如何偿还?那么多的人命……
罢了罢了,再想想法子吧。
翌日一早,姜婳派明安明成去城内北街那家宅子里打探打探,最后还真的给她打探出来一些情况,她道怎么染上瘟疫的流民都被封在城外,偏偏城内还置办一处宅子安置与流民有过接触的人,原来是如此,当初施粥的是定国公府上的婆子与管事儿。
说起这定国公,那真的是一门尽忠义,跟着先帝出生入死不少回,先帝才继位时还很年轻,国库空虚,战乱连连,老定国公跟着膝下几个儿子随先帝入战场杀敌,满门忠义,这些年全部战死沙场,定国公隋家只剩几个儿媳,还有孙子孙女,老国公夫人霍氏这么些年,就算还有孙儿孙女承欢膝下,可已然心灰意冷,国公府交给大儿媳管着,等着长孙年纪在大些,当今圣上或许会降爵册封隋家长孙为侯爵。
现如今老国公夫人还在,爵位也暂且没动,对外还是称呼国公府。老国公夫人这么些年心如死灰,吃斋念佛,不愿跟着儿媳和孙女们一块住,在国公府的一侧开辟出来一个小院子,修葺个进出的门,不常与国公府儿媳孙儿们联络,她修身养性,平日也总爱施粥行善,这次流民大批来京,她就让院里的婆子管事儿去城外施粥,哪里想到却沾染上瘟疫。
老定国公夫人总与婆子接触,得知这事儿,圣上自然不可能让老定国公夫人出城跟着一堆流民待在一块,特意准许在城北弄个大宅子,把老定国公夫人跟着近段时间与婆子管事儿接触的人送进来。
好在老定国公夫人这几个月都未让儿媳孙儿们进门过,因此只有她老人家门庭里的丫鬟婆子们送进去。
进去没几日,老定国公夫人就开始头疼发热腹泻起来,明显是被传染上疫病。
第76章
京城和苏州住宅布局差不多, 东西富贵之地, 南北是贫民贱民之地,北街尤为如此,皇帝也不敢把老定国公夫人留在东西接和内城, 让禁卫军在外城北街寻间大宅子安置众人,里面住了约莫百人,女眷和男人都是分开的, 宅前有禁卫军把守着,不许人进出。
姜婳不能去城外流民堆里帮人治病, 却能够去帮老定国公夫人,她其实有大半的把握能够治好此次瘟疫,是因为她对张老的医术坚信不疑, 的的确确称得上神医两字,那本瘟疫集成是张老一辈子的心血,上面批注讲解都非常的详细,她非常的有信任。
这也是她敢出手的原因,到底那么多的人命, 若能救下, 也是积德。
这事情, 姜婳其实也有些顾虑,那老定国公太夫人身份尊贵, 她这般去前往帮着医治,也怕被人道一句攀附权贵,她总不能直接去外城北街的宅子上毛遂自荐, 恐被禁卫军当场打走,她在京城没有相熟的人,也就勉强见过孙氏和周玉珠,这事情只能求到孙夫人面前的。
她又乘着空当去尚书府一趟,见到孙氏,说明来意:“如今疫情横行,太医们素手无策,不出几日,等着染病的人数过半,朝廷只怕不再管顾流民与疫病,任由染上疫病的流民自生自灭。我与神医师徒一场,不说悲天悯人,可总归是学到一点东西的,也相信师父对疫病的医治是有效的,只不过师父与京城太医院们的太医用药全然不相同,剑走偏锋,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敢冒险也是应当的,我与神医相熟,实则知道他的本事,这才想着试上一试,还请夫人帮我一把。”
孙氏迟疑道:“阿屼媳妇是想?”
姜婳慢慢抬头,神色坚定,“我想去外城北街看押疫病人员的宅子走上一趟,我知里头住的是定国公府的老太夫人,也不愿世人说我攀附权贵,就想请夫人帮我递个信,只道是认识一位女郎中,身份不必说的太详细,说女郎中于疫病方面有些研究,想进去帮着医治疫病,到时候我带个丫鬟进到宅子里,若真的能够医治好疫病,等着宅子里染上疫病的女眷们都好起来,皇上便会让太医们沿用这个方子,城外几千流民便能保住性命。”
孙氏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怎么可以!你是阿屼的媳妇,我如何能够帮你这个忙,若是连你也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对得起阿屼啊!使不得使不得,实在不成你把这些方子交给城中有名望的郎中大夫……”
姜婳苦笑:“夫人所有不知,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放话这方子是虎狼药,外头的郎中大夫又如何敢用?而且夫人不必为我担忧,我是有完全把握能够预防染上疫病的。”师父的医书上写的清清楚楚,疫病都是由着口鼻传入,接触病患时一定要严防,用雄黄,苍术,藿香还有些燥湿杀毒的草药碾碎缝制在面罩中,罩住口鼻,接触病患回去后一定要勤梳洗,泡药浴,房屋用烟熏过,便能防止染上瘟疫,他曾用这个法子,医治过大大小小的疫病,俱未染上过疫病。
孙氏还是不敢,这事关燕屼,她如何能够做主。姜婳继续道:“我虽才与夫人接触两次,却看出夫人有副菩萨心肠,不愿见到生灵涂炭,求夫人帮我递信进北街的宅子。”
“你这孩子可真是……”孙氏叹气,犹豫半晌才道:“你可真有完全把握能够防止自己染上疫病,能够医治好疫病?”
姜婳捏着袖子,轻轻点头:“若无把握,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我虽怜悯他们,可我也是惜命的。”她说的是实话,她的确想救人,可是也惜命啊,姜映秋和谢妙玉都没解决,她如何会拿性命去赌?
她虽然没有攀附权贵的想法,可到了京城这样的地方,不努力往上爬,就只有被人碾压的踩在脚底下,如同当初被陶家那个县君欺负一般,连还手都不成。更何况,夫君眼下待她一片真心,可两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呢?她人老珠黄,眼角起了皱纹,面上皮肤不再光滑嫩白,他却是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大人,权势是男人最好的保养品,他大权在握,意气风发,多的是小姑娘扑上来。
历经那样一辈子,她不可能真的把一切压在一个男人身上,她也需要自己努力。
孙氏最后还是同意帮她递信进去,很快里头就同意让姜婳进来。
姜婳收到孙氏书信,准备一番,同珍珠齐妈妈说过便打算带着阿大进去帮人医治疫病,没曾想,珍珠跟齐妈妈得知她的打算,一脸惊恐的跪下磕头:“求大奶奶三思啊,此事万万不可,您身子精贵,哪能去那样的地方,若,若是您有个好歹,叫奴才们如怎么办?老爷太太若是知晓,肯定不会让大奶奶去的。”
姜婳郁闷:“我自然不会拿自个性命开玩笑,的确是有完全把握才进去的。”
两人还是磕头不肯起,姜婳劝说几句也硬气起来,让两人帮着掩护,不许前院那些丫鬟婆子们知晓此事,省的乱嚼舌根子,她就带着阿大和两个包袱从后院偷偷溜走,坐上孙氏给她备好的马车,一路过去北街,在一处大宅子门前停下,车夫离开,姜婳跟着阿大孤零零的站在人烟稀少的北街,全都闭门闭户的,没人敢这个时候随意在外溜达。
大宅子门口有禁卫军把守,早得了信儿,盘问过两人身份就放人进去,由着一个年迈的,死气沉沉的婆子引着去见定国公老太夫人,入走廊过垂花门,行至东院,所见的丫鬟婆子都是死气沉沉,面无表情的,姜婳带着面纱,丫鬟婆子们也瞧不清她的长相,进到东院正房,入室内,见到躺在床榻上骨瘦如柴的老太夫人霍氏。
她昏迷不醒,姜婳也不用行礼,从包裹中取出自制的面罩带上,再出去跟管事的嬷嬷道:“嬷嬷,我既进来,自当尽心尽力医治好老太夫人和其他病患,只是就我一个人也需要嬷嬷的配合,首先要做的就是老太夫人身边的下人们不能再染上疫病,我这拟着一张单子,劳烦嬷嬷下去让奴仆们严格执行起来,告诉他们,若想活命,就必须遵照上头的一件件的来!”
这单子上拟的都是疫病的防范,首要便是每人都备上几个换洗的夹杂着中草药的面罩,再来大小房间的打扫烟熏,小到平日的梳洗吃喝,且未患病的每日也需泡药浴喝汤药,还有各种都必须严格遵守起来。
嬷嬷接过单子看上一眼,忍不住多瞧姜婳几眼,最后才福福身子道:“嬷嬷是老太夫人身边的桂嬷嬷,往后还要劳烦姜大夫,也请姜大夫放心,老奴定会仔细看好下人,约束规范她们。”她也不知这女大夫的底细,只知道是尚书府的孙夫人递了信儿给老太夫人,说她手底下有个女大夫能够医治疫病,想进来帮患病医治。
桂嬷嬷当初还在想,到底谁人那般傻,连着太医院的太医都要放弃,竟还有人想进来送死?
何况谁人不惜命?她也不想死啊,只盼着这个女大夫是真的有本事。
底下的人若严格按照单子上的来,这瘟疫就算是控制了大半。
桂嬷嬷下去吩咐事情,姜婳入内找另外位近身伺候的嬷嬷要来老太夫人的病况单子,上头都写清清楚楚,她上前给老太夫人把脉,脉象和师父记载的都是一模一样,她其实只用按照师父药方上来用药就成的,写好方子,在依照老太夫人的病情与年纪定下药量,嘱咐嬷嬷下去抓药,不想过了会儿嬷嬷药未抓回来,却领来个气急败坏的太医。
太医也不敢进屋打扰到老太夫人,喊嬷嬷把姜婳叫起来,嬷嬷神情很是尴尬,“姜大夫,老奴也没法子,药材如今都给这位太医把守着,老奴想去领药就必须由他经手,他,他道姜大夫的药方不对,不肯给药,还还这般跟过来……”终于结结巴巴的说完。
姜婳柔声道:“嬷嬷不必自责,我出去同这位太医说清楚就是。”她出去庭院里见到太医院的太医,听闻是姓刘的,福身道:“见过刘太医,我知刘太医秉承着用药温和,这可瘟疫就是毒气入侵,再用温和的药物也不管用,我这方子看着是狼虎药,其实不则,这药方里的黄芪与白术分量都是看着给的,也是最为温和能够综合药性的,还请刘太医让嬷嬷去抓药。”
刘太医气的跳脚:“你个丫头才多大年纪?十五还是十六?有没得二十?也敢随意给人看病,还是这等疫病,你莫要害死人!我行医几十年,就没见过这样的药方!”
姜婳正色道:“刘太医此言差矣,您未见过,并不代表没有,这药方的确是可行的,已经医治好不好疫病,我如何敢拿老太夫人的身子开玩笑?老太夫人身子扛不住几日的,还请刘太医莫要耽搁下去。”
这刘太医家中世代都是杏林人家,如何看得起这样的药方,更何况哪个杏林人家不是学了几十年才敢出来行医?这小妇人看着连二十都没吧?
桑嬷嬷站在一旁,叫苦不迭,她与沉着稳重的桂嬷嬷性格完全不同,面团一样的性子。
刘太医咬死不肯让嬷嬷去抓药,姜婳也颇为气恼,直到桂嬷嬷回来,见刘太医跳脚的模样,淡淡道:“刘太医给老太夫人用药好些日子,却依旧不见好,反倒一天比一天重,眼下又拦着姜大夫不肯她用药,所为何意?自己做不到事儿,便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做不到吗?”又转头跟桑嬷嬷道:“去抓药过来吧。”
刘太医气的不成,指着姜婳道:“好好好,我倒是要瞧瞧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医治好老太夫人,如何医治好这院子里头的病人!”说罢,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开。
姜婳忍不住叹口气,桂嬷嬷温声道:“姜大夫不必担忧,老太夫人昏迷前曾把这院子交由我打理,便是刘太医也不敢有任何话说的,姜大夫尽管放开手脚医治病人就是。”
“有劳桂嬷嬷了。”
桑嬷嬷很快抓药回来,姜婳亲自在庭院里煎药出来,阿大蹲在旁边心疼的不行:“大奶奶,要不奴婢来吧?”
姜婳笑道:“不用,你守着吧。”
煎好药后,姜婳端进去让桂嬷嬷给老太夫人服下,老太夫人昏昏沉沉,喝过药又睡下,这药剂要一天两幅,晚上用过晚膳还需喝上一副,不过眼下还有别的事情忙碌,姜婳问过桂嬷嬷,得知这大宅院里一共一百二十一口人,染上瘟疫的有三十六人,姜婳都忍不住心惊,这短短几日,又十来人被传染上。
这三十六当中有一个小郎中,剩余都是府上的丫鬟婆子,还有两户商贩,都是当初跟老太夫人身边的管事接触过的。这两户商贩就占去十口,不过是普通的百姓人家,太医不看中,也不怎么看顾,这两户人家很快染上瘟疫,每天也没什么人照料,病情就加重,听闻比老太夫人病的还重。
姜婳领着阿大和桂嬷嬷与另外两个小丫鬟过去瞧过,两家子挤在一个院落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十口人几乎都躺着在,屋子里头臭烘烘的,姜婳看着皱眉道:“桂嬷嬷,这样肯定是不成的,院子里若病死人,病情就会加速恶化传开,您且派上几个人过来照顾着吧,按照我拟的单子上头严格执行。不过这院子是不能再住下去,挪到别的院子里去,这院里的家具被褥能烧的全搬到庭院里烧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