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她身上的香味越发浓郁,赵见深闻了,只觉这香味甜而不腻,清而不媚,让人格外舒适,闻了还想闻。此时那味道突然淡了,赵见深竟忍不住用力吸了几下。原来是薛锦棠给他穿好了衣服,退开了一些距离。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追随她、想要一直沉溺在那香味里的冲动。他身子一震,忙止住自己的脚步。这味道太霸道了,让他都失态了。
赵见深心里生出几许懊恼,去看薛锦棠时,她神色还是从从容容的,依然低着头,乌鸦鸦的头发洁白的额头,这么胖,却一点也不丑陋。
她垂在身侧的手柔白肉呼呼,指甲粉嫩泛着光泽。
她是如此的平静,赵见深突然生出一股无明的怒火。
他转身走到大案边,随意从笔架上选了一只笔,声音比从前又沙哑了几分:“磨墨。”
薛锦棠暗暗攥了攥手,低声应“是”,走到他身侧磨起墨来。
她外祖父擅长丹青书法,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她就坐在外祖父的案头玩耍,大了一些就帮外祖父磨墨。她性格好动,但是磨墨的时候却非常有耐心,她很喜欢磨墨,觉得这样细细研磨能让人心生欢喜。
可是现在,她心里没有丝毫的欢喜,只有忐忑与羞辱,这种看人眼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虽然都是逼迫,跟薛家给她的不一样,面对薛家她敢反抗,敢设计,可是面对赵见深,她不敢。因为他们力量悬殊太大,他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她。
她明明不喜欢被他这样使唤,却不得不去做,还必须装出甘之如饴的模样来。
“斟茶。”赵见深头也不抬,只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
“是。”薛锦棠倒了茶,放在赵见深手边,就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赵见深“嗯”了一声,语气中终于带了几分满意:“你很听话,我很喜欢。”
这一句话带着羞辱,将薛锦棠之前的心理建设全部打翻。到了此时她也看清楚了赵见深的意图,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羞辱她。
她应该转身就走,立刻就走,再不受这羞辱。可是她不能,她要是走了,或许这一辈子都要老死薛家内宅,此生复仇无望。
她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腾的怒火与屈辱压下,用尽可能柔顺的声音说:“民女不胜荣幸。”
赵见深突然停下笔,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
薛锦棠也在此时看清楚他飞扬的丹凤眼里两只瞳仁又黑又深,目中意味莫名。她来不及细细品味那目光中的意思,赵见深复又低下头去,继续书写。
“你坐吧。”
此时已经过了中午,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薛锦棠心里是十分焦急的。明天就是十月初八,她要赶回到潭拓寺,还要开锁打开机关,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心里着急,她却不敢催促,因为赵见深太可恶了,她越着急,他就会变本加厉地刁难她。
又过了不知多久,赵见深终于停下笔来,起身站了起来:“你很会服侍人。”
薛锦棠受辱到了极致,反而淡然了下来,既然决定要伏低做小,那就做个透彻。
“谢殿下夸奖。”
她声音淡淡的,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
赵见深眸中的打量更深了。
“范全。”他声音不高,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却摩挲着人的骨膜,让人不容忽视:“备车,去潭拓寺。”
薛锦棠心头一跳,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不过她的喜悦只放在心里,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多谢殿下。”
第一次跟赵见深交锋,她被他看穿了,所以她只能被动挨打。以后,不可以这样了。哪怕再害怕也不能流露出来。双方博弈,让对手看清楚你的意图,这是大忌。
赵见深走出门,眉头紧锁,这女子才十四,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不仅有来历不明的奇香,性子还这般淡定从容,她不简单,很不简单。
☆、25.功成
薛锦棠走出门,见范全已经在侧门外等候了,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六匹骏马。
她没有多想,手脚并用朝马车爬,只是这马车比她之前坐的那一辆高了许多,也没放踩脚登,她朝上一扑,抬起腿脚够了半天也没能够上去。
你见过肉丸子打滚吗?
薛锦棠此刻大抵就是这样的。她废了很大的劲才终于把一条腿搭上马车,只要再用点力气就能爬上去了。
“呵呵。”
身后传来低沉沙哑冷冷的笑声,惊得薛锦棠手一松,跌坐在地上。
赵见深眸色深沉,带了几许玩味:“薛小姐不仅聪慧,身手也是极好的。”
薛锦棠快要气炸了。
赵见深绝对是故意的,他故意要羞辱她。
“殿下谬赞了,民女受之有愧。”
薛锦棠神色如常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头看看左右,见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块石头,走过来搬过来垫在脚下爬上了马车。
帘子一放下她的脸色就冷了下来,她知道燕王世子赵见深冷酷无情,不按常理出牌,却不知道他竟然如此不可捉摸,让人完全不能知道他的打算,更无从防备。
如果事情成了,他给她治病,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恐怕还有很多。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得住。
薛锦棠闭上双目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天潢贵胄视人命如儿戏,他杀个人都不眨眼,这般捉弄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唰”地一下,帘子被掀开,薛锦棠立刻睁开眼睛,见赵见深半边身子已经进入了车内。
她有些不解,赵见深难道不应该骑马的吗?
赵见深已经进来坐下,看了她一眼道:“这不是你该坐的地方。”
薛锦棠这才注意到车内的软毯上还有一个蒲团,她起身跪坐在蒲团上。
车里十分安静,除了外面的马蹄声、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声音。
赵见深闭上双目,暗暗吐纳。
他只安排了一辆车,是想要羞辱试探薛锦棠,却忘记了她身上的奇香。
现在两人窝在马车内,甜香浮动,令人沉迷。
他睁开眼睛打量薛锦棠,见她发如青丝,皮肤雪白,粉嘟嘟的红唇似花瓣一般。这样胖的人,竟然一点都不丑,反而像瓷娃娃一般,有着寻常少女所没有憨态可掬。
他垂下眼皮冷笑,看来,她前世能将楚王世子迷的三荤六素,也不光光是楚王世子心性不坚定的缘故。
薛锦棠的确有迷惑人的资本。
他闭上双目不去看她,丝丝缕缕的香味却由鼻入侵,撩拨着他的心神。
赵见深拨开帘子,对外吩咐:“加快车程。”
他声音并没有多大,众人却奉为圣旨,马车立刻快速跑起来。
薛锦棠从他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不耐烦,她立刻心弦紧绷,恨不能马上就能抵达潭拓寺,逃离与他共处一室的恐慌。
马车终于抵达,薛锦棠跪着不动,等赵见深下了马车,她才拍了拍跪麻的双腿,艰难地爬下了马车。
赵见深身穿天青色棉布袍,头戴竹簪,负手站在山门前。明明他装扮与时下家境富裕的男子一样,可身上的气度却掩不住,来往有很多人都打量他,又不敢正面打量,只一面偷偷地看,一面离他远远的。
赵见深则旁若无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出现给旁人带来了多大的不安。
薛锦棠想了想,决定去问范全:“不知哪位是大匠帮我?”
范全突然笑了,温和道:“燕王府里的大匠,殿下若称第二,再无人敢称第一。”
这小胖姑娘真厉害,竟然请得动殿下给她做事。
“啊!”薛锦棠嘴角忍不住抽搐两下:“原来是殿下。”
范全冲她竖起大拇指:“果然好口才,说得动殿下。”他是夸薛锦棠,可脸上的表情却透露着“你很有福气,我们殿下帮你”的歆羡。
薛锦棠挤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容,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虽然万般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其他人都留在原地等待,只有薛锦棠、郑执、赵见深三人进寺,一路来到雄伟壮阔的大雄宝殿。
宝殿内,高达七丈二尺(约24米)的释迦摩尼像高高在上,神圣庄严,正悲悯地半垂了眼皮注视着他的信众。
佛像背靠着一堵墙,那是一面空心夹墙,入口就在大殿外墙后面的一簇竹子里。竹子旁放着一张摆放香烛的香案,平日无人看守,只在特殊的日子有人把守。谁能想到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地方,实则内有乾坤呢。
潭拓寺举世闻名的流泪大佛竟然是造假而来,这事若是传出去,可以说是惊天丑闻了。
不仅仅是欺骗信众,更犯了欺君之罪,是真相大白还是为了保住秘密捐献粮食,薛锦棠相信,圆达主持必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薛锦棠先到大雄宝殿前,对着佛祖下跪参拜:阿弥陀佛,我身为佛门子弟,身为师父的弟子,出此下策威胁圆达法师,实在是罪孽深重,所有一切弟子愿一力承担,望我佛慈悲,勿牵连他人。
薛锦棠三跪九叩默念佛偈,然后跟赵见深一起悄悄走到竹林之后。郑执守在外面,替他们放风。
那锁果然是经过特制的,赵见深的确很厉害,他很快就发现了锁的构造,只是想要打开机关,还需要慢慢琢磨。
事情不好办,开锁的不是一般人,薛锦棠不敢催促,只耐心等待着,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赵见深才摆平那机关。
此时薛锦棠已经满头大汗了,一方面是因为热,另一方面是因为这夹墙里竟然没有弄通风口,随着时间的推迟,墙内的空气越来越少。
薛锦棠低声道:“我们快出去。”
越来越闷,再等下去,他们极有可能被闷死在夹墙内。
赵见深“嗯”了一声,声音竟比之前更沙哑低沉,呼吸还有些粗重,分明跟她一样觉得不舒服了。
两人摸索着来到门边,薛锦棠的手才刚刚伸出去,突然赵见深从后面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扯了回来。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声呵斥:“你是何人,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薛锦棠本就闷得难受,加上没有心理准备,脚下一个踉跄,朝后倒,就靠在了赵见深的怀里。
那清甜馥郁的芳香竟是前所未有的浓郁,赵见深身子一僵,立刻后退一步,捂住了鼻息。
薛锦棠失了依靠,跌坐在地。
外面郑执朗声说:“自然是来拜佛的香客。”
来人很是严厉:“若要拜佛,去前面大雄宝殿,勿要在此处逗留。”
薛锦棠呼吸越来越急促,两眼发晕,犹如离了水的鱼一般张大了嘴巴拼命呼吸。
赵见深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蹲下来看她,立刻明白了原因。
他练内家功夫,可以闭气数个时辰,便是没有空气对他来讲也没什么,薛锦棠不同,没有空气,她会死。
赵见深伸手去推门,薛锦棠一把抓住他的手。
不可以!
若是开了门,被人发现,圆达主持必然会有防备,她的计划只能泡汤了。
不行!
忍一下,再忍一下。
赵见深眸光深沉,死死盯着薛锦棠,他知道这女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没想到她竟然连命都敢不要。
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虚汗淋漓,泪光点点,脸色苍白,两颊却红通通的,菱角般的红唇随着呼吸一张一合,丁香小舌若隐若现……
她抓着他的手,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让他无法忽视。
赵见深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怒声低语:“算你好运!”
什么?薛锦棠脑袋如浆糊,还没有明白他什么意思,赵见深的脸已经贴了过来,接着有柔软的东西含住了她的唇,带着凉意的空气由唇入肺,让她全身的毛孔都为之一展。
生存的本能让她把自己的唇送上去,对着那空气的源头拼命吸允,只是那源头不停的动,她只能不停地用双唇去捕捉。有温热的、急促的呼吸打在她脸上,还有男子低低的、压抑的喘息。
接着她感觉有人推了她一下,那空气之源离她远了。虽然不能再继续吸空气,但有了刚才吸允,她现在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此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了:“戒喜,不得无礼。这位施主是我的好友。你将此卷经书送给无嗔长老,这里不用你守着了。”
这声音淡然慈和,分明是慧明师兄,薛锦棠立刻站起来,就听到之前那严厉的声音立马变得乖顺:“是,堂主。”
薛锦棠几乎是用全身的感官去聆听,待听得有脚步声走远了,就猛然一推门。
与此同时有人从外面拉门,她这一推扑空,一头朝前栽去。
她没有摔倒,一双白衣宽袖的胳膊接住了她,薛锦棠踉跄了两下,抱着慧明的胳膊休息了一会才站稳。
郑执立刻过来扶她:“要不要紧?”
薛锦棠见他脸绷得紧紧的,额上冒出了汗珠,知道刚才的事情他也受到了惊吓,连连摇头:“我没事。”
她这才想起赵见深,回头看时,赵见深正从内往外走,如一阵风一般越过众人而去。
“殿下留步。”薛锦棠追上去,跟在他身后问:“明日……”
赵见深大步朝前,头也不回,声音冷厉有不容错识的怒意:“明日的事情本世子自会办妥,你不必来了!”
这怎么行!她还要等明天事情结束好好跟他商量治病的事情。
“可是……”
“本世子说你不必来了!”他猛然回头,竟然蒙了面,只有那一双眼睛如利剑一般刺来,仿佛要当场将薛锦棠凌迟。
薛锦棠心头一寒,仿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再也不敢往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快步离去。
范全一直在山门前等待,遥遥见自家主子出来,步履不似往常稳健,忙迎了上去。
等走近了,见自家主子青衫汗透,面色白中带赤,分明是与人大战数回合之后的模样,神色就是一凛:“是险胜吗?”
赵见深脸上寒的能刮下一层霜来,怒气腾腾地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