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氏刚端了盏热茶进来,奉给正座上一言不发的方赟,才退回来说方有贵:“你瞎说什么呢?翁爹还在呢,哪有小辈说话的份儿,他读了那许多年的书,总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方有贵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自来官比民高,他小时候就说过,到时候要给他娘报仇,要让咱们都好看呢!这话我记一辈子。后来忽然就读成书呆子,什么都不管了?我才不信,不叫的狗才咬人呢!”
杨氏便道:“说来也有些让人犯嘀咕。那弟妹就偏跟杀猪刘、茶摊上的还有鱼贩子走得近。不是我说,这些人都是眼睛里就认得个钱的,便是亲兄弟去买点东西也得明算账的主儿。同这样的人走得近,还能有好儿?要说来,咱们家如今也是家大业大,日子也好过,这一家人和和乐乐地不好?可有些人就偏喜欢弄些你的我的,倒伤了和气,唉,真是没法子!”
一时妯娌三个都下去做了汤面上来,男人们吃过,各自回房不提。
晚上杨氏就问方有财:“你说翁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边都这样了,也没见他老人家说句话儿。”
方有财道:“咱们家几兄弟,我就算最知道爹的了。他心里,最想的就是把家产名正言顺地归到自己名下。从前是有那房的厉害老太太在,别看身子骨不好,那话可硬的很。且这事儿若真要做,就得一次做成,要不然可不止丢脸,真是丢脸又丢份的事儿了!你们急,他老人家心里更急呢,只是到底如何,咱们也不懂,还得他自个儿拿主意。”
杨氏暗中撇撇嘴:“我倒是也不在意,若是分了家也不过这么过日子,那费不费那劲都两可。我只盼着能让娃儿们读书就好了。”
方有财道:“你真这么想的话,年底咱们往书塾里交些钱,过完年让雄子同阿当去不就成了。”
杨氏咬牙道:“上这书塾有何用?!要上自然是要去鲁夫子那里还好!”
方有财倒抽一口冷气:“你这也想太远了,那哪里能够。那小子这几年书读下来,当年他娘的那些陪嫁都折里头去了。那里头可还有当年的聘礼呢。怎么着也得百八十两吧。这还是念出来了,能去镇上官学里了。若念不出来呢?可就白扔了!我劝你啊,也别老看着旁边山上的草好,雄子同阿当也未必就是读书的料。这一村里多少读书的,出息的几个?不如省省心也罢。”
杨氏道:“正为着他两个不爱读书,才要送去好地方才能读的进去些!”
方有财挥挥手:“睡吧睡吧,白说这些也没用。你要说这里书塾还能想些法子,要说鲁夫子那里,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要非这么着,你自己想法子去吧。”
说完便顾自翻了个身,没多会儿便打起了呼噜。杨氏则在一旁翻来覆去了大半夜。
第二天男人们又出去收租的收租,对账的对账,忽然有客临门。杨氏赶紧让人请了方赟出来,原来是那个财主“柴稞佬”来寻方老爷子喝茶。
方家虽家资比柯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这方老爷子的打扮可比柴稞佬寒酸多了。不过一身家常直身,不过密实些的蓝布。再看柴稞佬的,头上蓝锻四棱巾,身上宝蓝锻团花寿字逍遥氅,脚上青缎宫靴;巾上嵌着玉片,腰间缀着明珠,直把个对面的方赟比得连个跟班都不如了。这还不算,这老不死的边上还跟着一对儿姐妹花的使唤丫头!方赟一眼扫过,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分宾主坐下上了香茶,杨氏端上来,一个小丫鬟赶紧伸手接过,又特地试了试冷热,才轻轻放在柴稞佬跟前。
还没等方赟说话,柴稞佬就先开口了:“方老兄啊方老兄!要说起来,这整个德源县里,我最佩服的,非得是你老兄莫属了。真正是淡泊之人。若是旁个家底无力也罢了,你老兄坐拥金山银山,还能朴素如此,实在令人钦敬啊!
“我就不成了。虽是些许家资,都不在老兄眼里的,也要花销了才得清静。你说人生在世,若不趁活着的时候享享福,死了后悔跟谁喊冤去?!是这个理儿不是!
“啧,就说我如今这衣裳,不是飞花细布都贴不来身,外头这些还罢了,不过看着好看罢了。咳咳,听说你前阵子又娶了房儿媳妇?哎呀,都老兄弟了,怎么都没给下个帖子!你看不起我,我可就厚着脸皮自己贴上来了!”
回头一努嘴,一个美貌丫鬟就捧过一个捧盒来,放到桌上,还冲两人都行了礼才退下。
柴稞佬笑笑:“小小心意,预祝老哥再添乖孙啊!”见方赟还在看方才那丫头,低笑一声道:“行事有规矩吧?这是问过路的彩船上买的!都是京里调教出来的,真是不一样。有眼色,知情识趣,啧,你还别说,这么一对儿伺候着,我都觉着自己个儿都年轻了几岁似的!”说完冲方赟眨眨眼,嘿嘿笑了起来。
两人又说些闲话,这柴稞佬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是来问方赟收秋粮的,他道:“你知道我在县里有人,到时候从埠头那里走,直接上京,能少报些税。我又没有老哥你这么厚实的家底,只能吃点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饭呐!”
方赟一惊,问道:“你也不少地,还不够你卖的?”
柴稞佬笑道:“我那才多少,不瞒老哥说,我如今正想在多买些田地呢。只是有几家嘴硬撬不开,看得我着急。我那亲戚说了,只要想法子让他们点了头,重做了地契,到时候便是他们后悔,告到京里去也没用!昨儿一个看上我另外一丫头,我顺水推舟送他了,总算签下来一份,才八十多亩地,倒是地还算好的。今儿听说他家里知道了,几兄弟吵起来了,我可不管,嘿,我们可是连夜做的地契,官府备了案的,改不得!”
方赟心里忽然大动起来,好似胸口坐了座火山似的,紧着要喷出来。
他斟酌着问道:“你那亲戚能给重做地契?”
柴稞佬忙道:“那还能有假?只要地方上摆平了的,买卖无误,就立时给登记重做,盖上章备了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怎么,老哥也想使法子买些地?”
方赟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家里孩子都大了,有些旧契恐怕得改改。”
柴稞佬一笑:“那更简单了,您老自个儿就是族长,连族里那关都容易过。儿大分家嘛,最正常不过的了。”
方赟又道:“若是……从前只有备案,没有地契的那些地呢?可能补出契文来?还有那地的归类……”
柴稞佬正色道:“老哥,这个我可先给你说明白了。从前备案了的,早有税据,若是说补办个契文,倒也不难,不过花几两银子给衙门老爷们一点辛苦费。可若是良田想要改作薄田,这可就难了,那跟县里的税挂着勾呢!我那亲戚虽是亲戚,可不是亲爹,哪里肯为我背那么大的风险!”
方赟忽然问道:“若是次地改好地呢?”
柴稞佬一怔,“什么?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薄地交上良田的税?不是傻嘛!哦,对了,老兄是想转手?这倒是个主意,只是若是到时候买家去衙门里告起来,那还是要糟啊!”
方赟忙摇头道:“非也。只是从前备案的荒山改成个山地罢了,并没有哄人。不过为了说清楚些。要不然说是荒山,都当是个无用的东西,我又怎么好传给儿孙?”
柴稞佬一听如此,点头道:“那倒无妨,告不起来就成。”
方赟面露笑意:“既如此,不如什么时候老兄替我引荐一下,我也好拜会拜会那位老爷。”
柴稞佬点头:“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只是,那今次的秋粮……”
方赟痛快道:“我先压着旁的行商,都紧着老兄的来。至于价钱嘛,也比给旁人的减上一分,如何?”
柴稞佬立时站起来给方赟鞠躬:“哎哟哟,老哥真是我的活神仙活财神哎!成,我信老哥的人品!老哥若方便,明日我便约了我那亲戚,到时候来请老哥一同过去喝杯酒,可好?”
方赟也笑道:“好,好,那就有劳老兄了。”
实在是皆大欢喜。
第16章 家资
这日灵素总算完成了埠头前后的“河底捞”,灵境里已经堆成几堆了。
晚上两人吃过饭,她摸出一个孔小面大、颜色青白的铜钱给方伯丰看,问道:“这个也是钱吗?”
方伯丰看了笑道:“这是大钱,又叫青钱,一个可换五个铜子儿。咱们这里用得少,都是县里府上那些繁华地方用得多些。”
灵素笑眯了眼睛:“我还以为这个不能当钱花呢,原来比钱还值钱呐?”
方伯丰看她那样子,问道:“你又去什么地方‘捡’钱了?”
灵素眨眨眼睛,低了声凑近他道:“我去河里找啦!”
一口热气吹到耳根子上,方伯丰两肩一抖差点没摔地上。灵素一把拉住他道:“吓着了?没事,我水性好着呢,在水底一待……嗯,一两刻钟都不用换气的!”她差点说成在水底一待一天半天了,幸好反应还算及时。
方伯丰赶紧顺着她的话说:“哦,那倒是挺厉害的。”脑子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灵素却突发奇想,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扯出屋门,然后道:“你看着啊。”说完话,一拧腰,腾地就上到了屋顶。这是个星光天,虽没明月,影影绰绰也看得清楚。方伯丰瞪着眼睛傻在了那里。灵素一扬胳膊,又轻轻落到了他跟前。翘着嘴角笑问:“怎样?厉害吧?”
啊呀,总算也有轮到她显摆的一日啊!灵素心里好生感慨。
方伯丰耳根那阵酥热可算散干净了,一把拉住灵素就进了屋,关上屋门,低声急速问道:“你……你可是会功夫?”
灵素迟疑着:“功……夫……”
方伯丰轻轻敲着桌子,“你说能在水中屏息那么久,想来就是那传说中的‘龟息大法’了!还有飞上屋顶的,那是轻功!怪道你能追着鸟儿呢!你可还会些什么?刀法?剑法?暗器?”
灵素心里乱动,“刀法,剑法?我不是剑修啊,暗器?什么东西,可能是符箓那些?我倒是会使可不会画……唉,枉我方才还觉得轮着自己显摆了呢……”遂嚅嗫道:“那些嘛……倒是有会的人,可惜我不会……我、我只会那两样……”
方伯丰立马道:“这已经很厉害了!想来也是了,你一个女儿家,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也不合适。这轻功和龟息功倒是利于行走江湖,是个保全自己的好法子,合理,合理。”
灵素想着估摸着这里也有能做到自己方才所说的程度的,那就好了,省得以后麻烦。又试着问道:“你说的轻功,那样的人从我们这里到、到埠头镇上,大约要走多少时候?”
方伯丰道:“那自然要比常人快一倍不止,估摸着半个时辰不到应该就能到了吧……我也不太肯定,我只在书上看过有这样的人,你是我头一个见着真会轻功的!”
灵素一听半个多时辰心里就没了再探问的兴趣了,转了话道:“你猜我在河底寻着什么了?”
方伯丰道:“什么?难不成有好些青钱?”
灵素笑道:“你还真猜着了!一匣子呢,我有些犹豫了。你不是说过,这贵重东西要还给人去么,可我实在不知道要还给什么人去。且那东西想来日子也久了,那木匣子都沤朽了,都靠几圈铁箍撑着呢。”
方伯丰皱眉道:“你一说这个,我倒想起一出传闻来。”
原来之前有个行商,借了岳家的势力做大了买卖,奈何妻子日渐年老色衰,他就想另娶一房偏房。因怕家里太太不肯,是以都是暗地里悄悄行事。可惜纸包不住火,在这行商好容易选定了人,预备给那位花魁赎身的当口。那位太太带了娘家兄弟拦在了半路,把那行商带去买人的银钱都直接扔进了水里。且当众历数行商当日如何难以为继,如何靠着自己娘家一路提携发迹,到如今却做出这样事来,却不知是自古男子皆薄幸,还是商人有利无心!
当日这事闹得极大,有说男子负心薄幸的,也有说那家太太醋妒可笑的。最后那花魁娘子自然赎不成了,老岳丈给闺女撑腰同那行商和离,还把外孙外孙女都带走了改跟娘姓。那行商本是小门小户出身,族里也无甚脚力,到县里去递状纸也没人接。据说曾去岳家门口跪求,被一通扫帚打了出去。
方伯丰道:“你说起一匣子青钱,我就想起这个典故来,却不知是不是这事里头来的。”
灵素问:“那要还给谁去?”
方伯丰摇头:“还不了,我不过整好想到这事罢了。且你说那匣子都朽烂了,想来年深日久,恐怕只能算个无主之物了。”
灵素笑道:“那就是归我了?”又问方伯丰,“你可知道我捡了多少东西?”
方伯丰笑道:“你捡的就自己好好收着吧,只当你的私房钱。挣钱养家本该是男人的事。”他是读书人,从来都是是非黑白清楚分明的,这回灵素总说的“捡钱”一事,他虽搜肠刮肚也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可若说自家娘子四处水底路上地搜寻人家遗失之物来贴补家用,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才会有此一说。
灵素哪里知道这个意思,便乐呵呵道:“那好吧。我明儿去看看哪里能买着草药的图书的,我就能买来看了。”
方伯丰奇道:“听你方才说有一匣子的青钱,怎么也得合好几贯钱了,怎么还惦记挖草药的事?”
灵素摇头道:“那些东西若是沉在水底,就同烂泥无异,不也可惜得很?我把他们寻出来,就又能到人手里用起来了,也算变废为用不是?可若只这么着就没意思了,我还是想要做些长本事的事情。”
方伯丰品品这话,笑道:“竟是你想的明白。”
灵素知道自己灵境的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晓得的。自然不会在方伯丰跟前清点东西。方伯丰也不追问她把东西收在了何处,只当她要防着那边不时过来探查自家屋里动静的人。
因如今晚饭都吃得饱足,方伯丰便从官学里带了抄书的活计回来。这会儿收拾干净了桌子,就在外间的饭桌上抄写,里头地方小,灯火不便。
灵素便在一旁小杌子上坐着,抱着两膝看着炉子,实则正在灵境里把各样东西归类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