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灵素终于想起了自家哥哥留在自己识海中的那段话,把什么神侍大神侍的事情先丢到一边,细细思量起来。
第408章 长养
几日一过,遇仙湖神迹毫无变化,倒是闹得本地百姓对神庙神侍之类的颇有些敬而远之之意了。只怕又要闹出什么太过辛苦的祈福之法,叫自己难做。
最后一日,不求观观主叫人偷偷往湖里又拴这长线丢了一回金银法器,照样有去无回。
便皱了眉头问道:“此间神迹,除了不溺之水外,可还有别的说法?”
就有人道:“还有说能……能保一方风调雨顺……”
观主挥了挥手,那人有些尴尬地停了嘴。毕竟这样的大话根本无法验证,尤其这德源县要说起来也一样闹过粮荒。哪个神庙说起来都保佑一方风调雨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便是有人失德、出了什么冤情等话,自家用惯的套路来说给自家人听,不是太好笑了么。
说了半日都没个准话,观主道:“把长乐先生请来。”
一时就有人去了,过了一会儿,引来一人,也是一身大神侍的打扮,瞧着很有仙气的样儿。若是灵素在这里,就能认出来这位老熟人了,不是从前临阵脱逃的知县老爷又是哪个?!
观主就问起这遇仙湖的小神迹来,只是这位当日虽在湖边神庙里吃了不少茶,也只晓得一个入水不溺的话。至于旁的什么小神迹……“对了,还有个端阳梦。据说端阳节时候在此湖边住宿,就能得到神灵托梦启示,称作端阳梦。”
再另外的就是些神庙养的“遇仙茶”、“遇仙笋”之类的话了,都是拿湖水浇灌的,据说滋味别具一格。只是这样要算做神迹也有些太过勉强。
端阳节还有半年之久,更何况夜晚做梦又怎么能论定是同这湖有关?亦当不得真。
最后还是只能落在一个“不溺之水”上,还有就是他们自己心里知道的“神收”之事。
只管用这两样来验看的话,自家这许多人这么大阵仗忙了这么些日子,却是丁点功德也未见,——那两样神迹显现依旧。
等人都散了,长乐先生对观主道:“我总觉着你们这修法有些不对路。若是越修神迹越多,听着还像话,怎么反把神迹一样样给修没了,这叫个什么修法?我看你还是缓一缓,免得日后发现不对,铸成大错,无力回天。”
观主笑道:“就是因为世人多是这样的想法,才会不得真的修路。你想啊,这世上寻常人如蝼蚁,遍地而生。若是果然这神迹护佑是该当凡人享用的,那就该如日头云彩一般,无处不有、无地不到才对。可事实呢?这些神迹都藏得隐秘,多少人受其惠却并不知真相。
“那这些神迹是干嘛来的?嘿,若非我得了真传,或者也想不到这里去。这神迹原是神选之意。就如同高人著述,说一半留一半,留待有缘人的意思。且我们用的选信众的方法,都是神示而来,事实也证明,那样选出来的信众确实是最最虔诚的。
“因一知三,可见是没错的了。你总是两头想,却是典籍中所言‘疑心尚在’,还得自觉着些才好啊。”
长乐先生笑笑:“你这话也说过好几回了,我总觉着还不太能放心似的。其实想想也对,自在本在于放下,这神迹渐少确实合了这个‘放下’‘减损’的真意,确是向着自在去的。只是从前小打小闹也罢了,这回居然要在遇仙湖动作,我这心里就又不踏实起来,还是功夫没到家啊!”
观主含笑:“可算有两分自觉了。”
转日就没有再做祈福会了,一众人等把这两日的事情一归拢,就有几个大神侍十分震怒。
“这边的百姓真是太缺调/教了,比灵都等地的差了太多,连祈福动念的基本功夫都不会。头一天子夜会要紧时候,居然因为太冷了就跑去林子里偷摸煮锅子吃酒!哎呀,真是、真是气死我了!太也亵渎神明,简直该遭天打五雷轰才对!”
这边有人劝道:“师兄息怒,这动了火意可是要伤修行的,别气了,别气了。”
另一个道:“是啊师兄想是这几日太累了,这心境有些不稳呢。”
观主倒认真想起这事儿来了,缓缓道:“这湖边神庙不少,从前我来时候也带过来不少神侍,有些就留在了此处。不过这边的神庙多是管些周围百姓供奉祖先牌位、灾时赈济等事,祈福也是信众零散而来,确实少有宣教。”
有人就问:“这里土生的还罢了,怎么跟着观主过来、留下的几个,也不好好做做这些事务,就这么白呆着也算神侍?!”
一时无人接他这话。
最后还是个上了年纪的道:“这湖边百姓少,多是大户人家,且有来历者颇多。也有做过信众教诲的,来的人不多,且阵势大了还易遭官府弹压。咱们这回是因为有观主出面,小小县衙也不敢直面对上,才得清静。若非如此,换边上借神庙闹一个这样的试试,只怕当天晚上就叫人给驱散了。”
边上人都点头。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德源县地处山南道又临着运河,这两年是越发好了,从前也不差的。且乐善好施的大户人家极多,这些神庙每年都能收到不少各方供奉,躺着吃都吃不完,谁又耐烦去同什么百姓香火打交道?
与其闹得天天人山人海惹得周边人家不喜,还不如闷声发财,靠着他们每年的供奉过舒坦日子。
只是这话要说出来,不免比得好像他们是因为穷才不得不打信众们的主意似的,自然谁也不会说出口的。
观主想得长远,点点头道:“看来我们的信众筛选之法也得在这里用起来才好,此间的神迹还不知何时才能满愿。那些高阶的信众,愿求和忏悔的都是大事,去不求观他们乐意,要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只怕也就一回两回。还是得把本地的百姓们唤醒了向神之心才好。”
众人听了都点头,忙着商议起来。
有人不怎么看好:“我瞧着悬。这地方的人实在心愚得厉害,连这样的子夜会都会说出怕冷回家的话,且第二天、第三天竟然不见更多的人来,反而越来越少了。从前我们在灵都、在北地做这样的祈福会,人都坐不下了,多少人辗转托情来想要往里圈凑、想见一见观主真容。这里的人真是太不识好歹了。
“璞玉堪雕,可烂泥却是扶不上墙的。我看这地方要想教出虔诚信众,再选出高阶的来,估计同在沙子里榨油差不多。”
几个这些日子同当地信众和百姓们有接触的也纷纷附和此话,说了许多这里人亵渎神明、叫人苦笑不得的故事。
观主却缓缓摇头道:“去一地卖履,是去人人都穿鞋的地方卖好,还是去人人都不知道鞋是何物的地方好?他们如今这般情形,是因为他们还不曾醒来。
“一来还不知道神力的广大,不晓得虔诚侍神能得的诸般好处;二来还不知道自己一直一来犯的神戒,不晓得自己做错的事情有多厉害的神罚。
“只要把这两样细细给他们说明白了,叫他们见了‘真’,他们自然就醒过来了。这里的百姓愚昧如此,我们修行人想的应该是如何去救,而不是如何去笑,是不是?”
方才说得热闹的几个听了这话有些汗颜,立时都拱手行礼,连道“罪过”。观主也只一笑罢了。
如此众人心都捋顺了,便又聚在一处,开始商议如何在此地培养信众、长养神信的话来。
又说灵素昨日发觉自己神灵受困,晓得了厉害,终于顾不上什么神侍观主的话,专心想起自己的事儿来了。
从前有神识在,自己所见同凡人所见大相径庭,因自知是“仙”,与凡人不同本是应当之事,也不曾多想。如今再细想来,自己虽有神识是凡人所无,可自己的神识本就根源于自己的神灵,而凡人头上光团虽不能同自己的相比,却也照样顶着一个,无非大小强弱之别,且神识还可以减弱了入凡人之梦,如此说来,岂非凡人自身之架构亦留着长养神识之路?
再一个就是那些护阵的存亡了。遇仙湖的护阵可以叫人做上端阳梦,神隐庙、莽北、不求观的小护阵纷纷死在凡人集结的祈愿和忏悔之事上。这中间来往的没有她们修界用惯的灵力神识,只有凡人的心念而已。可见这凡人的心念却是自带灵能的,且能同阵法上的灵能相感应,这一点自己从前却也不曾深思过。
到如今自己的神识也难成倚仗了,也跟着凡人动起心念之力时,才猛然发现,这心念之力不仅能外放灵能,还能内络神灵。自己因错犯此间法则,以致神灵被缚,连着心念也同从前大不相同。虽此时还未见到效果,但想必心念亦会对神灵有流转影响。
想来也是,若说心念聚集时候能把修者所布护阵都损毁了,那若是没有一个吸收此等心念的护阵时,这些心念之能又流转何处,结出何样果子来呢?
静坐冥思时候,她哥哥当日以神识相传的那段识念就浮了上来,这回儿也体会到了自家哥哥的良苦用心。若是用言语传来,自己心念已乱,一样的话只怕也要读出不一样的意思来了。
现在她才算懂了她哥说的“苦在何处”的话。
自神识被锁以来,自己照样筹备过年,同从前一样酿酒做酱备办年货,只是一样的事情在自己心里却全不是一样的滋味了。事情并不曾变化,原是自己的心念因着别的事情起了变化,转而再看待这件不曾改变的事情时亦生出了变化来。
外物入心时候,都先经了自己的心念,自己尝到的滋味,原是心念对外物的解读所得。外物如一时候,心念已改,则心中所尝滋味亦改。
人所认的“常”,贫病为苦,但是若有人的心力达到某一阶层,心念观照贫病,并不以为苦,此人便在贫病中亦不觉苦。人又常以富贵为乐,若人心念无力,虽珍馐汇聚亦不觉美味,便亦无从自“富贵”中得乐。
再想自己,自从生了“自己作为神仙,需得助此间凡人皆离苦得乐”之念,便一步步走到了今日。便如自家哥哥所言,自己其实连凡人的“苦乐”究竟是什么、又因何而来都没有弄明白,又救个什么?!
常年仗着神识所见怜叹凡人的“不知究竟”,却不知道自己虽有神识,却也是个更大的“不知究竟”。
到底是灵素,念念捋清之后,心里之前的憋闷茫然之感便渐渐轻了,自体味一番,晓得往后自己的功夫只怕不在神识,而在心念了。
第409章 人的学问
灵素这番大事,边上人是丁点看不出来的,只在湖儿岭儿跟前滴了两滴泪,那俩也只当她是想家了而已。
方伯丰这两天也被折腾得够呛,好在后来去湖边的百姓少了,光神侍们在那里折腾他们就不管了。
遇仙会一过,停了几日的货船又忙起来,加上大批外地信众也都赶在这一个时候要走,河运立时吃力了。河运调度那里顾不过来了,主官直接跑去知县大人跟前哭,知县大人只好允他从别的司衙里征调人手。
结果这河运的大概也真急了,不仅从坊业司和工建两边要走了不少人,还惦记上了农务司的司长。
知县大人都笑起来:“你这是赖上我了啊。”这调动主官只能知县开口了,叫一司司长给别的司打下手帮忙去,又不是整个衙门联动的大事,一个不好就得捅出个心疙瘩来。
那河运的主官只管卖苦:“我们实在不成了,方司长从前还在当廪生的时候就是先在我们那里帮忙的。如今我们那里的许多排班规矩,还是那时候他给捋出来的。现在时移世易,这些法子也行不通了,我们没主意,只好还求到他跟前。原是来求他帮忙的,可不是调人手的话了……”
知县大人听了觉着有趣,遂揽了此事道:“你既如此说了,这人情我来卖,只是话可得说好了,方司长去帮手了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你想打着得寸进尺的主意,再跟我这啊那啊的,可就不能了。”
河运的只管作揖:“不敢,不敢。”
临走前,知县大人又喊住了他,道:“把你说的从前方司长定的什么规矩拿来我瞧瞧。”
主官答应一声赶紧去了。
这里知县大人又转去了后衙,换衣裳的时候先问一句:“舅老爷今日可来过?”
随侍的答道:“来了,去见了夫人,没待得一刻钟便走了。”
知县大人点点头,换了衣裳去找夫人说话。
夫人见了他来,先叫人上了茶,又道:“这几日可累坏了吧?”
知县大人听了嘿嘿一笑,“夫人这话听着暗藏心虚之意啊……”
夫人差点没叫人给他把刚上来的茶撤了,骂道:“就不能给你好脸色!”
知县大人哈哈笑起来,喝了口茶道:“看,这还不是恼羞成怒?”不等夫人发火,又问道,“那小子来说什么了?”
夫人张了张嘴又没说话,叹了一声,才道:“说什么这里的百姓神信不足,不求观的观主要选出几个大神侍来在这边神庙里教诲信众,广种善根呢。”
知县大人笑笑:“特地跑来同你说这个,是怕官府要强压他们这番好心?”
夫人面色也不好看了,叹道:“难怪爹老生气,唉!”想了会儿又道,“打小读书也不比旁人差,也爱读书也能读书也读了许多书,说起什么事儿来就没他不知道的,可怎么办起事儿来就这么糊涂呢?!”
知县大人没说话,夫人又道:“这次什么祈福会,白天黑夜地闹,衙门果然不管了?”
知县大人叹了一声:“刚前头还说起这事儿了,刑狱司的几个恨不得立时跑去把什么神侍、大神侍逮几个关起来才好。他们家里都有亲友被强留了做什么子夜会,这会儿都病倒了,挺险,一个个都恨得不成。”
夫人问:“那你怎么说?”
知县大人又叹一声:“我?还就是坏在我身上了!”
夫人听了这话就想起了自家弟弟打着“县舅爷”的旗号四处招摇,这回什么遇仙会,里头就不少他的事儿,一时也只好叹气。
知县大人拍拍她胳膊:“别多心,不是说那黑心小子。我是说我自己呢!若我是个没根基的,这会儿我有的是法子同他们玩,可我偏姓谢,上回灵都神侍暴毙之事已经在京里闹出大浪来了,还没停,等风呢。我这姓谢的,要是有什么举动,难免就叫人往我家里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