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摇头笑了半日,对她道:“谢谢你记着我了。”
灵素一摆脖子:“嗨呀,咱俩谁跟谁啊。”听得七娘直乐。
德裕楼所售席票,都是上谱的整席。里头四鲜果、四干果、四冷荤、四炒菜、四海碗、八烩碗、两点心、四押桌都是定例,送席来家那日,八仙桌根本摆不下,连堂屋里的条案上都挨排放满了。幸好是这个时候,东西还算放得住。俩人撒开了吃了一顿,也没能把哪个盘给清掉。好在灵素有灵境在,往后灶里收拾的时候一来二去折盘倒碗的收了不少进去,方伯丰只当她把许多都并一处了,哪里能想到这样机窍。
这日同七娘别过,她一边走一边在灵境里打量,心里算计着晚上吃哪几个菜,怎么改头换面一下合适。
到家里正操持,方伯丰回来了。进屋听到灵素在灶里,进去道:“今日苗老先生叫人给我捎了口信,让你明儿得空去一趟三凤楼。”
灵素听了道:“不是已经考过了么,怎么还叫我去啊。”
方伯丰笑道:“考过了就是真徒弟了,怕是要接着教你厨艺。”
灵素高兴了:“那敢情好。”
她哪里知道是自己嘴欠那套话惹了大师兄了,要给她上上笼头呢。虽找她不容易,方伯丰一个县学里的廪生却跑不掉的,同苗十八商议了之后便叫人给方伯丰捎了信去。
第二日行里没事,灵素收拾妥当了高高兴兴往三凤楼去。到了后门,正跟看门的小厮掰扯,里头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把她领了进去。这回可算进了这三凤楼正楼了,后堂有个清静的北屋,是个套间,就是苗十八在三凤楼里的歇脚处。灵素见到自家师父,赶紧依着规矩行礼问好。
苗十八看着她发笑:“嗯,不错不错,你可挺热闹啊。这搬来没上半年呢,连‘烟花钱’都会赚了,挺会玩儿,挺好。嗯,运气好,胆子也大,拿着了楼里的席票不说,还敢叫你师兄给你做了送家去。完了不打发谢厨钱不说,还挑了一堆毛病儿!成啊,你可真成!”
灵素眨巴眼睛:“师父,这席不兴送家去么?谢厨钱这事儿我不知道啊!之前不是师父说的,师父您忙,厨事上有什么就同大师兄说的么,我就说了呀。”
苗十八晓得她性子,不同她歪缠,问她:“送席到府自然是成的,只是你这规矩没做对!还一个,我问你,你都请了谁了?”
言下之意,你落年摆席,居然连师父都不请,像话不像话!你请了我来不来另说,你请都不请就不是个事儿了。
灵素答道:“没请人呢。”
苗十八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没请人?你叫一桌席家去,没请人?”
灵素点点头:“没请,就留着自己慢慢吃。”
苗十八想要生气又没气可生,这稀奇古怪的心情还真是十分复杂。
皱了眉头苦笑:“也是也是,你本就是为了自己吃才来跟我学厨的。”
灵素听了这话赶紧问:“师父,您要教我做什么?上回的书我都看完记下来了,不过许多东西都还没上过手。我想做米酱、豆酱还有酱油、醋什么的,可这都要豆、要米,我这还没种出来呢……我那地吧……”
眼见着她絮絮叨叨不晓得要说到什么上去,苗十八赶紧拦住她:“打住,打住。今儿叫你来啊,是告诉你,从下个月起,每个月五天,来这里帮厨。这厨艺,光看书不成,还得经见。你家里置办不了那么齐全的家伙什,更见不着那许多材料。你到这里来,我虽不是日日在的,你大师兄都在的。你只老实听话,叫你做什么就老实做,有不懂的就问。这厨作这一行啊,好多老讲究老规矩,不懂可不成。像这回,你这行事就叫人笑话,可不能光由着性子来,得学,记着没?”
灵素赶紧都答应着:“是,师父,我都记下了。”
苗十八刚要露出欣慰的微笑,就听她又问道:“师父,帮厨给工钱嚒?”
苗十八差点没给呛住,心道幸好方才没把主事留在屋里,摇头叹道:“你可真是……这当学徒的,都是‘三年萝卜干饭’,哪有要工钱的?这是教你学本事来的,你还当你出多大力了?还惦记工钱了!唉你这……”
灵素忙道:“师父,我这不是要工钱啊,我就是问问。”
苗十八这会儿是丁点不疑心是谁给自己下的套了,怕她到时候又惹事,告诉她道:“从前当徒弟,三年不拿工钱,只管给顿饭吃。就是吃饭,都不许往荤菜碗里伸筷子的。才有这三年萝卜干饭的说法儿。你这一个月来五天也够了,余下时候你旁的事儿也挺多,就得空自己练吧。”
灵素都答应了,苗十八又给她讲了些后厨里的规矩,防着她到时候给自家大徒弟添乱。如此都说好了,又有人来找苗十八有事,才叫她去了。
等苗十八同人说完了事回到自己屋里,自家大徒弟从外头进来了,手里拎着个草编筐子,拿到苗十八跟前的桌子上一放,里头一对钵头大小毛茸茸黄褐猴头菌。
苗十八刚要开口赞一声“好东西”,就听大师兄道:“刚给我拿来的,说是烧鸭席的谢厨钱。”
苗十八“嘿”了一声,伸手抹了把脸,叹道:“这傻丫头!”
大师兄看着自家师父,苗十八瞪他一眼:“做什么!这一对儿都快够上席票钱了,你还嫌亏是怎么的!”
大师兄道:“哪有这样谢厨的。”
苗十八挥挥手:“她就这性子,你不收还能送回去?教她的时候上点心,就都有了。往后啊,且有操心的时候,不亏她的。”
灵素回家晚上同方伯丰一说这事儿,方伯丰道:“苗老先生这安排都替你想到了,说是去帮厨,实则是叫你自己看着学去。一个月五天,到底哪五天看你自己,这就是虑着你要忙的事儿多了。”看灵素在那里听着直点头,便趁机劝道,“我看啊,你这里又在行里上着工,又要跟着苗老先生学厨艺,这都是要紧事儿,那山上……不如先放一放……”
灵素赶紧摇头:“不成不成,那山上田地才是正事里的正事呢。没有豆没有米没有面,学多少能耐也变不出酱醋来。”
方伯丰疑惑道:“你到底都弄什么了……”
他一直只知道灵素在山里各处寻捡东西,还真叫她得了不少。可听她如今这口气,好似真的弄成田地了一般,便忍不住问她。
灵素含糊道:“嗐,我就弄了些土把能铺的地方铺上呗。你不是看我从山上摘回来的菜了嚒。”
方伯丰就想到了那半山腰房子前的平地,摇头道:“好吧,你只在意着点自己,田地春不种秋种,今年不种明年种,人若是有个好歹,可就什么都没了。”
灵素只怕他追着细处问,听他这么劝了,赶紧都答应下来,正要想法子换个话头,却听方伯丰又道:“眼看开春了,你可细打算过了?有没有为难处?”
灵素只好答他:“土还不够,我还得找地方弄去;肥料也得攒,不过先前你给我念了那个‘土肥志’,挺有用的,等天暖和了我就照样养起肥料来;再一个就是树苗了,山上到底还得多种树才成。”
方伯丰听了便记在了心里,想着自己之后在农务司进出,或者有什么能帮她一把的地方。省得这人仗着自己一身力气,不管不顾地瞎奔忙。
两人各自打算着,第二日灵素一大早忽然往百行街上去了。找着当日要卖山楂拐枣时候打过交道的几家生果铺子,打听买树苗的事儿。几处都说没在意过这个,还是那时候叫她少搞歪门邪道的那位却是个内行人物。灵素一说早先的事儿,他想起来了,还以为她又要卖什么不靠谱的东西,听说是来问树苗的,面上倒好看了两分。
他道:“这就对了。做事情宁可慢也要稳。你要问果树苗,是要种在什么地方的?大概多少大小?预备往后自家买卖还是包给果局子的?”
灵素忙道:“我们家分了一小山头,我就想在上头种些果树。山上拢共有二三百亩大小,只是多是些乱石堆,能种树的地方大概有三四十亩。至于往后如何,我们还没想到那儿。”
那果子铺掌柜听了她这话倒郑重起来:“三四十亩,可不少地方了……又是山上,嗯,这山上不比一般果园子,头一个水就不好办,再来还有向阳背阴的又差着了。我看你这样儿,先不要打着一次都给种上的主意。一个地一个脾性,弄不好全完了可怎么说!不如先各样种上几十棵,剩下的就种些棠梨、毛桃之类的砧木。一个这些东西都是野物,好活,二一个,到时候你那些正经果树长成了,这都能嫁接的,不算耽误时候。”
灵素一听这话,太有道理了,赶紧道:“太谢谢您了!这主意真是两全其美,什么都不耽误,多谢您指点!”
那人见她受教,索性揽了事儿道:“我这里的果子都是从边上村里包了树供的,可不是那些二道贩子。这样,你等两天,我这几日正要同各处订一订今年的数。顺便替你问了果树苗的事儿,到时候一块儿告诉你。你若觉着成的,说好了数目,他们那里都有船直送到大河码头的,到时候你自拿了钱去运回来就成。”
灵素大喜,忙道:“那可就劳烦您了!我那里还能收拾些能用的地出来,树种什么的我也不太懂,只要是果树就成,还要劳您替我多问几样儿。”
掌柜的点点头:“没事儿,都是捎带脚的。”
如此说好,过了三四天,灵素又寻了去,那掌柜的拿出一张纸来,上头密密麻麻列着桃李杏梅、梨榴枣柿、林檎海棠小樱桃、金桔文旦椪柑子……连核桃栗子树都有。同一样的桃,底下又分出五月桃、青尖儿红、蜜桃、晚秋玉等不同品种,后头又写着能出的最大数目。
灵素心想这事儿同谁也没法商议,还不如就问眼前这明白人呢。遂将自家山地的大概情形说了,叫掌柜的帮忙参详着,各样或多或少地要了些。也写成单子,交给掌柜的,又道:“这般零碎,到时候再算银钱恐怕不易,还请您再帮个忙,索性算个总价给我,我就把这钱交给您这儿,您看成不成?”
掌柜的什么人,知道这是叫自己抽头的意思,点头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按着总价儿收半成的使费,连船钱都不消你出,可好?”
灵素点头,掌柜的当即拿了另一个簿册出来对着算了一回,连果树苗带中钱拢共十二两六钱银子。灵素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十两的锭子来,掌柜的拿了戥子同夹子来,当面算清,又给灵素写了一张凭证,附上树苗的细单子,才算完事。
第79章 春忙
到这地方这些时候,灵素发觉,这边的人特别爱过节。什么日子整个由头就能热闹一番。她自然也爱这些热闹的,只是如今守着一座荒山,又满心打算着要指着它种豆种瓜的,便也顾不上热闹了。是以开春几次七娘或其他人来相邀,她都推拒了。不是她不爱玩,实在是事儿太多了。
为了种树的事儿,她跑了好几回农务司。许是同田地打交道的人性子都好?反正那管事的几位老先生真是不厌其烦地答她那些话。这日她又问了种竹子的事儿,才知道这竹子不一样品种还不一样种法的。若是孵鸡竹这种丛生的,可以直接用竹枝子埋地上生芽发竹,跟种甘蔗似的。若是散生的,就得用竹鞭了,这得尽早,赶在地气生发之前才好。
种竹要比种树早,这里栽种果树,一般在春分清明时候,竹子嘛,过了惊蛰差不多就能种了。
不过反正不管种什么,头一个都得土,没听着什么树喜欢贫瘠地方的,都爱沃土。灵素只好往群仙岭里到处“刮地皮”去。那河滩上轮番晾晒着她各处翻上来的河泥林土。一批得了就拿去自家驴粪蛋上找合适地方铺上。
这日她正在山里头忙着,忽听得半天上轰隆隆一声雷响,她立时一点靴子上了最高处,四下看去,心里想着:“谁的劫雷?!”可看了半天,只听得云层里隆隆不绝,四下既不见护法阵,也没有法器宝光,最绝的是那雷还一边打一边随风跑,慢慢就跑远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有心用神识去探一探,可惜云层之远,远在她如今神识能探查范围之外,只好作罢。
心里犯着嘀咕,晚上同方伯丰说起来,方伯丰笑道:“今年的头一声春雷,好一场雨呢。”
灵素问道:“这里是……一般多久会见一回雷?”
方伯丰道:“春雷起始,夏天雷雨多,到了秋末入冬后就渐渐少听闻雷声了。”又奇怪问灵素,“你们那里不打雷?你紧张罗着要种地,怎么会不晓得这个雷?”
灵素挠挠头:“我们那儿也有雷,不过不是这么……这么随便打打这样的……”自己也说不明白,换一头问,“打雷同种田有甚干系?”
方伯丰揉揉鼻子道:“这个……这雷雨有肥田之效,是以这边有俗话管这雷雨叫‘雷公尿’……”
灵素哈哈大笑起来,方伯丰生怕她就着这个又要往雷公上细问去,赶紧引开她:“你这又跑山里去做什么?”
灵素道:“找土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地方,只要有土就有地。给了我们的那片烂河滩,边上,隔了堆岭,那一大片荒地。那边人管那一处叫‘草荡浦’,一边是堆岭延出去的碎石滩子,一边是河水大拐弯堆起来的一些烂泥塘,再南边就是小河滩的肥水河。那肥水河南岸一溜的水杉榆树,靠这边北岸就全没人管了。要是有足够的土,把这个草荡浦一铺,那得上百亩地吧……”
看她说得兴起,方伯丰忍不住泼冷水道:“国朝于开垦荒地有规定的,并非所有地都可开垦,先一个得不碍水源、不碍涵土,再一个还得不碍周边田地。就算都附和了,开垦了出来,想要做地契,就得上交一半作为官家田地,等着以后当做丁田分与新籍人口。自己留的那一半,头三年免税,再三年减半,第七年开始就得全额交税了。你真开出百十亩地来,自己又来不及种,还得雇人或者招佃户,你真想要那么些地?”
灵素皱眉:“我可不想当地主。”
方伯丰失笑:“头一回听见这么嫌弃的口气说当地主的。”
灵素道:“叫旁人种了地,我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