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室之内,窗棂大开,两人皆低头吃着面,谁也未曾说话,却是显得格外静谧…倒是让外头的木容看着着急,只是他再着急也无用。
等他们吃好了面,木容才进来收拾。
王蕙握着帕子拭着唇,而后是抬眼笑问卫玠:“王爷今日是要吃茶还是下棋?”
“去外头走走吧…”
卫玠这话说完便先提步往外头走去,只是临来到门口的时候,他却还是停下了步子…等王蕙跟了上来,他才继续迈步往外走去。
五月暖风拂人面,园中景致很好,两人同步而行,却无人说话…唯有树上栖着的鸟儿叽叽喳喳轻轻叫着,察觉到有人过来便又扑扇着翅膀,一面轻叫着,一面在这半空之中轻轻越过,倒是给这满园光景又平添了几分热闹。
“小心…”
卫玠握住王蕙的胳膊把人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而后是抬了袖子挡在了王蕙的头上。
王蕙一时却还有些未曾反应过来,她大半身子倚在了卫玠的怀中,眼瞧着那头顶的树枝稀稀疏疏落下了不少雨珠…她才反应过来。约莫是先前那几只鸟儿察觉到他们过来,越过树枝的时候,倒是让这昨儿个还残留的雨珠落了下来。
等那树枝上的雨珠尽数落下…
王蕙才站直了身子,她先前被卫玠护得很好,那些雨珠一点也未曾落到他的身上。
倒是卫玠…
她低垂着眼看了看卫玠重新落下的袖子,雨珠虽不多,可密密麻麻砸了一通还是把这一节青色长袖弄了个半湿…王蕙也未曾说话,只是取过帕子握着人的手细细替人擦起了袖子。
卫玠低垂着一双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蕙…
他原是想把手抽开的,只是眼瞧着她这一双紧拧的眉心,便也任由她擦着…卫玠就这样弯着一段脖颈看着王蕙,相较去岁他们从金陵到江东的时候,王蕙的面容经了岁月看起来却是越发温婉了些。
她的眉眼至下颌一处,即便低垂着头,却还是能看出一段柔和来。
王蕙并不似牡丹明艳,却有着青莲的高洁…初初入目的时候让人并不觉得刻骨,可看得久了却也让人难以相忘。
卫玠看着看着,倒是忆起几桩往事来…去岁寒冬之际,她携书与棋来天牢看他,什么话都未说,什么话都未问,只是再布好棋局之后,问他要黑子还是白子。那日他们什么话都未说,只是下了一局又一局棋子。
临来王蕙要走的时候,他才握着棋子开口问道:“你的心中是不是在可怜我?”
那时的他比任何时候都厌弃自己…即便当年祖父死了、爹娘死了,他孤身无援之际也从未这样厌弃过自己、厌弃过这个世道。
那时的王蕙说了什么呢?卫玠记得那会,她回身看向她,外头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就这样清清浅浅的挂着一个笑,口中却是跟着一句:“我想,您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不是吗?”
第二桩是是他准备回江东的时候,这个小丫头找上了他。
那日月色独好,她像是喝了酒,一张脸颊微微泛着几分红,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明…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微微仰着头笑看着他:“江东路途遥远,王爷此去,只怕你我此生难以再见。”
“我原想同王爷来说一声一帆风顺…”
“只是临来我却想问一问王爷,王爷的马车可够两人行?”
卫玠记得那个月色,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仰着头笑看着他…眉目弯弯,笑语盈盈,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模样。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个小丫头也能笑得如此明艳,如此好看,如此动人心魂。
那会,他低垂着眉眼看着她,口中却只是说了一句:“你喝醉了…”
“是啊,我喝醉了…”
王蕙仍旧笑看着他,就连一双眉目也未曾折上几分:“我虽然喝醉了,却从未这样清醒过。往日我想为许多人而活,为许多事而活,可如今我却只想为自己活一次…这个人世和岁月不长不短,我不希望我的余生会后悔。”
那会他什么都未说,只是转身离去…
原本卫玠以为按着王蕙的性子,既然所求未应,便不会再想…她虽然年纪不大,却一直很聪明,也很透彻。
可卫玠却未曾想到,隔日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个小丫头竟穿着一身男装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仰着一张脸看着她,语气从容,却是难得耍起了赖:“我昨儿个喝醉了,隐隐记得王爷让我早些来,我便来了。”
卫玠想,那一定是她头回说这样的慌…
即便强撑着未露出一丝破绽,袖下的手却还是紧紧得攥着,就连那张唇也紧紧抿着,透露着几分无法遮掩的紧张。
“你该留在金陵,而不是跟着我。”
“王爷自走您的路,我不会耽误您的…”
那个时候,他本应该让她走得,只是看着她那副模样…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而如今,不知不觉,他竟已留她在身边一年有余…卫玠以为他的心中绝不会有她,只不过是因为那人的缘故他才对她格外容许了几分。可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那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散了许多,倒是眼前这人的身影占据了大半。
他记得那日她回身看向他时面上的笑,记得她说话时的语调,记得她身上的光…
竟是比起幼时那人救他之时还要耀眼几分。
他知道她的字是簪花小楷,知道她喜欢的茶是安岭白茶…
他还知道她喜欢莳花弄草,喜欢春来去折一枝好看的桃花,等风干了便做成书笺夹在旧日看过的书中…她还喜欢在冬雪过后,去采一些梅花,配着冬日的雪水做一壶梅花酿,然后再藏在梅树下。
她的喜好,他都记得。
…
王蕙擦了许久,也只是擦了个半干:“您还是回去换一身衣裳吧。”她知道卫玠素来怕冷,即便如今已是五月,可他的身子却还是寒着…她怕他受凉。只是她这话说完,也未曾听卫玠出声,便抬头看去。
待瞧见卫玠怔忡的神色与紧拧的眉心…
她先是一怔,跟着才又开口问道:“王爷似是有心事?”
卫玠却并未说话,他仍低垂着一双凤眼看着王蕙,待过了许久,他才收回了袖子负于身后,口中却是跟着一句:“等过段日子,我们回一趟金陵。”
金陵?
王蕙闻言是一愣,当年陛下亲自下旨让卫玠不准再入金陵…虽说卫玠若是想入金陵,也无人阻拦得了。只是这无缘无故的,何况那个地方于他而言有着太多不好的往事,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好端端的去金陵做什么?”
“聘则为妻奔为妾…”
卫玠说话的时候,一双狭长的凤眼看着王蕙,他的面色依旧是素日的从容,可负在身后的手却还是忍不住紧握了几分:“我虽从不讲究这些,可你到底系出名门,不该让你受此委屈。”
…
很久很久以后。
金陵城中又迎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径直朝朱雀巷驾去,正是王蕙和卫玠。
彼时,王蕙已经嫁给卫玠许久了,她看着身边的人有些无奈:“您其实可以不必陪我来的。”上回他们来金陵城,宫里那位虽然未说,可其余人却还是警戒着,生怕又闹出什么事来。
“无妨…”
卫玠的手中握着本书,闻言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弟弟娶妻,我合该来贺上一回。”
马车渐停,外头木容恭声禀道:“王爷,王妃,到了。”
王蕙掀起车帘朝外头看了一眼,国公府外人流涌动,她的家人正在含笑迎客…她看着看着便也忍不住也笑了一回。她落下车帘朝卫玠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了,我们回去吧。”
卫玠闻言是从书中抬了眼:“不过去?”
“算了,不去了——”
王蕙笑着倚在人的怀里,她的手撑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柔声说道:“我只要知晓他们过得很好就足够了。”
卫玠见此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他揽人入怀,手撑在人的腰上,朝外头说了一声:“走吧。”
“是…”
…
王昉与陆意之刚走下马车,她看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却是眉心微动。
陆意之看着她这幅模样便握着她的手,口中是问道:“怎么了?”
“没事…”王昉闻言是轻轻笑了笑,她亦握住了陆意之的手,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临来要进门的时候,她却还是回身看了一眼,若是她未曾看错的话,驾车的那个人是木容,而马车里头的…
可王昉终归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看着那辆马车越行越远,而后收回了眼越过人群看着那湛蓝天空…晴日碧空,真好啊。
☆、番外(五)
青城。
元康十四年, 四月。
王昉一行从边城过来,如今却是要往江南的方向去…四月多雨, 他们也不着急赶路索性便在这一座小镇歇养几日。小镇看起来并不算大,人却有不少,这处是界点,往东便是去往金陵的方向, 往南便是去往江南。
因此这每日来来往往的人自然有不少。
而王昉这一行虽然人数不少,可无论是马车还是打扮都很是寻常, 自然也未引起什么注意。
…
有间客栈。
流光与暗一两人先去拾掇好了房间, 自打去岁两人成亲后, 暗一倒也不必再像往日那样隐于背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