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如今翰林院中最年轻的人了。
又因为他座师乃是上一科的榜眼季恒,所以如今不少人都挺看好薛廷之的。
当然,也有人恶意满满。
季恒如今在南书房行走,缺一条胳膊;薛廷之在翰林院任职,腿疾依旧。便有些见不得人好的小人,讥讽他们“一缺一残两师徒”。
这些话都能传到陆锦惜的耳朵里,可见流传有多广了。
只是她到底已经出嫁,几乎不再踏足将军府,连见薛迟他们几个的时候都不那么多了,自然没再怎么见过薛廷之,只偶尔还鬼手张那边得知关于他近来的一些消息。
所以她也不清楚,薛廷之听了会是什么反应。
料想不会太好过。
“夫人,到了。”
在她闭着眼睛养神也思考的这一阵,马车已然到了地方,风铃掀了帘子一瞧,便轻声提醒她。
陆锦惜睁眼,也搭了风铃的手起身,便直接出了马车,站到了这一条大街上。
过午时候,道中人也少了起来。
雪后的大街地面上有些湿漉漉的,沿街的店铺却都将自己门前雪扫了个干净,瞧着宽敞又整齐。
“让马车在这里等着,咱们逛逛吧。”
要买什么她心里还没个数儿,所以打算在这条街上逛逛,慢慢看着,便这样吩咐了一声。
风铃于是应声去吩咐车夫,接着才又转身回来,小步跟在陆锦惜身边,向着街边一家玉器铺面走去。
这条街她这两年来过不少次,也算得上熟悉。
头一家店铺里没什么看上的东西,便继续往后面走,倒是慢慢看上了几件顺眼的,便都叫人买了下来。
如今她好像又变成了没来到这世界之前的陆锦惜——
有钱。
毕竟她如今算是盛隆昌背后一个大老板,盛隆昌赚的钱有一小半都算是她的。
所以买东西也是不心疼。
就这么一路走着,不知觉间已经到了文房文玩店铺比较聚集的区域。脚往前面一迈,就是“金泥轩”的大门。
这是很出名的一家了。
陆锦惜本准备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合心意的文房四宝,或者古董珍玩。
可没料想,都还没跨进大门呢,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且话里还提到了她。
“这回朝堂上可又是换了一拨了,顾觉非官封一品,听说皇上的诏书都下到了太师府,诰封陆氏为一品夫人呢。薛大人,你好歹也曾是她的庶子,怎么也没沾着点光呢?”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
“那陆氏嫁人之后就是太师府的人了,哪里还跟将军府扯得上关系?浩源兄实在是偏颇了一些。”
“我这不是好奇吗?”
“浩源兄你这可就不对了,陆夫人对薛大人可是有恩在的。毕竟当年科举改制也托了她的福呢,鹤追兄的恩师季恒季大人如今对鹤追兄多番照拂,不也是因为她吗?”
“只可惜到底是嫁人了,鹤追兄在翰林院也没见能谋个什么有用的差事……”
……
鹤追,是薛廷之及冠之后,他先生季恒为他取的表字。
陆锦惜虽没怎么见薛廷之,可这事情是听说过的。眼下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竟也听见薛廷之的表字,且这些人话里的意思……
眉梢微微地一挑,她面上的神情微微冷了些。
旁边的风铃缩了缩脖子。
但这时候陆锦惜却笑了起来,两手揣在袖中,抱着烧得暖暖的手炉,不声不响地走了进去。
抬头一看,果然瞧见了薛廷之。
真的是很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竟觉得变化很大。
原本在将军府时总带着几分病气的少年郎,已是一身的丰神俊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有一半的异族血脉,他的身材看起来似乎比寻常才及冠的男子高大不少。
一身藏蓝的袍子,添了几分沉稳。
面上的五官依旧令人深觉惊艳,棱角分明,又比往日圆熟一些,眉眼间显得沉静。
此刻旁人说他,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站在一副字画前,捏了摆在案上的一管湖笔,略略抬了眼眸起来看那些说话的人,沉默着不言语。
站得很直,单这样看不出有什么腿疾。
这些人似乎都是翰林院的,估摸着也许是同科的进士,也可能是更前面几科的。
当中有一个身着华府的。
二十多岁模样,面皮白净,腰上挂了一块名贵的羊脂玉佩,颇有些趾高气昂。
陆锦惜走进来的时候,他背对着门外,没发现,还笑着继续向旁边人说话,可话里讥讽的却是薛廷之:“哎,还真不敢说那水性杨花的陆锦惜没照顾他,毕竟咱们这一科的会试总裁官不正好是顾觉非吗?鹤追兄可也拿了个不错的名次的……”
啧。
这一位公子,倒真是半点也不害怕啊。
陆锦惜面上的笑意加深,走到距离他还有五步的时候一下就认出他来了,于是悠悠然地开了口:“这不是太傅府卫二公子吗?前不久还听卫太傅提起您,说您总算争了口气考了个同进士。我打这里过,刚才好像跟听见您喊我,是有什么事吗?”
第163章 护短
卫倨是卫太傅的嫡子,只不过乃是继室所出,自小娇生惯养,一副纨绔习气。
他是卫仙的哥哥,但遭遇与卫仙差不多。
太傅府嫡女卫仪素来才貌双全,足智多谋,压着下面弟弟妹妹们一头,京中都曾有人感叹“憾不生为男子”。
卫太傅最喜欢的也是卫仪,对于其他的子女都是想他们长好,偏又见着他们长歪。
其中最烦忧的便是这卫倨。
上次太傅府宴会陆锦惜去了,就听卫太傅欣慰地提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终于考了同进士。
状元,榜眼,探花,下来是进士,再下来才是同进士。
可以说,考个同进士在千万学子之中算厉害,可在翰林院里也不过就是一个靠着自己亲爹关系才能进去的尾巴尖。
这出身可算不得好。
方才隔得远,陆锦惜没认出他来,及至此刻认出,说话虽带着笑意,可话里的意思就半点也不客气了。
卫倨哪里能想到背后忽然冒出这么个声音来?
整个人都吓得一激灵。
他一下转过头来,一眼就瞧见了端端立在他身后的陆锦惜,见着那明艳的面容上挂着的浅笑,不知为什么就心慌了一下。
“怎么了?”陆锦惜一副没察觉的样子,走了上来,“不是卫公子叫我?可我明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好像还听见了我们家大人的名字,莫非是听错了……”
“夫、见过夫人……”
卫倨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抓了个正着,真是让人又尴尬又慌张,更不用说现在抓到他的还是陆锦惜本人!
要知道,顾觉非官拜一品的事情今早可才刚传开,陆锦惜现在也是实打实的朝廷一品诰命夫人了。
这夫妻俩可谓是如是中天。
即便是他父亲卫老太傅,也曾多次叮嘱,叫他没事别招惹这两口子。
可现在倒好!
不但是招惹了,还是被人当场抓了个现形儿!
卫倨整个人都不大好了,脑子里闪过很多为自己辩解的话,可当着陆锦惜的面儿,竟不知为什么不大说得出来了。
明明大家都是同龄人,可陆锦惜这目光……
看似平淡,和里头总有几分能然人深究的高不可攀。
陆锦惜见着他这般窘迫的姿态,心底里已是暗叹了一声,只道卫太傅的担心果真不是没道理。
他这儿子,实在太弱。
卫氏一门也就一个宫中的贤妃娘娘卫仪,能上得了台面。
她唇角轻轻勾着,这时已经走到了众人的近处,声音温温软软,在这冬日里头还带着点暖意:“算起来几年前咱们也算是沾亲带故的,二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几年前沾亲带故,说的自然是卫仙。
陆锦惜没改嫁之前与卫仙还是妯娌呢。
只是当年卫仙把持将军府的时候,给了陆锦惜这二嫂多少苦头吃,卫倨也是听过的,更不用说中间还有个不尴不尬的卫仪在。
他其实是打心底里看不起陆锦惜。
可算起来他还是顾觉非当会试总裁官那时候的举子,名义上算顾觉非的“门生”,更不用说如今顾觉非官拜一品,还把持着翰林院。
对陆锦惜,他实在是开罪不起。
所以此刻虽然有些恼羞成怒,甚至听着她这暗含讥讽的话,一张脸都红了起来,可竟硬是不敢怼回去。
一时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脸色难看。
金泥轩里同在此处,方才还附和着卫倨的几个人,也全都愣住了。如果说一开始陆锦惜出现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她身份,那么在这几句之后,可就完全清楚了。
几乎是齐齐打了个冷战!
他们可不是卫倨这种有身份的。
连卫倨这会儿都半句话不敢说,他们又哪里敢反驳半个字?
这一时间全都变得战战兢兢,就这么看着陆锦惜,一副想要开口说什么,可真正张口了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模样。
这般的情态,自被陆锦惜半分不落地收入眼底。
只是她也实在懒得搭理。
刚进来的时候她就给这群人留了点面子,没有直接抖落出自己方才听见的那些污言秽语,此刻当然也不至于翻脸。
她只是将平静的目光移了开,转而落到了一旁还站着没吭声的薛廷之身上,一下笑了起来,眉目里染上几分暖意。
“许久没见到大公子了,上回听张大夫说你身子已好了不少,今日见着,果然是不假。”
许是被这一点点的暖意晃了眼,薛廷之竟怔然了片刻,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底隐隐闪烁了什么。
接着才地躬身行礼。
“廷之见过嫡、见过夫人。”
“嫡母”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一下又想起她已经改嫁了顾觉非,于是又匆忙改口。
片刻间的差错,已能窥见些许端倪。
相比起卫倨他们,薛廷之才是最意外的一个。
他已经多久没见过陆锦惜了?
这三年半来总是听说她的消息,可她毕竟已经离开了将军府,而他的身份地位又完全不到能接触到她的那些场合,所以久未谋面。
如今她忽然出现,又是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翰林院里总有一些流言蜚语在,他是早已习惯了。
今日本是自己来这金泥轩添置一些东西,却没想到偏偏撞见了卫倨等人,由此才有了方才的场面。
他没有想到她会出现,也没有想过还会再见到她。
于是所有他以为已经尘封起来的某些东西,一下又变得汹涌起来……
在胸膛里,在心怀中。
捏着那一管湖笔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才强行将那异样的情绪压在水面下,薛廷之注视着她,目光幽微而隐秘。
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人,且是薛况的庶子,还是她当初一手厚待过的,陆锦惜未必就真的觉得薛廷之不错,只是如今无论如何也容不下旁人欺负他罢了。
所以她虽看见了他的异样,却不置一词。
只浑然无视了方才卫倨等人,走到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略略停步,笑问道:“先是听说你考了进士,后来又知道季先生为你起了表字,只是一直也没机会再见你。怎么样,近来在翰林院还习惯吧?”
第164章 胡姬
这是冬日里,她穿得很厚。
秋香色的锦缎面衣袍外面罩了紫貂坎肩,为她颇为冷清的面容多添了几分雍容。
此刻说话时淡暖暖地笑着,竟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眼角眉梢,都似有萤火之光落下。
人站在这金泥轩中,实在是柔软明艳,不可方物。
薛廷之被她这样浅淡的目光注视着,心里某个地方几乎是瞬间便滚烫了起来,可当他注意到她唇边那一点看似有实则无的笑意时,那个地方又迅速地冰冷了下去。
一个寒夜。
薛廷之不傻。
他是知道陆锦惜以往并不喜欢自己的,更不用说还要对自己施以援手了,哪怕是上一次帮忙,也异常冷淡且高高在上地告诉他——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那样的一句话,他记到了现在。
所以此时此刻,霎时的恍惚过后,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不是在为他解围,也不是在维护他,不过是在维护她自己。
聪明且自私。
于是心底忽然多了几分自嘲,可面上却只是一怔,道:“多谢您关心,还好。”
只是“还好”两个字吗?
陆锦惜想起了自己近日偶然听闻过的消息,眸光转了转,便道:“还好便好。难得见你一回,这里说话也不方便。京城今日难得没下雪,你陪我走走吧。”
“……廷之遵命。”
虽不知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也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借口拒绝,可心底那一股隐秘的心愿,偏偏与他作对。
妥协的话,脱口而出。
薛廷之陡然便觉得心底压抑之感又重了几分。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此刻的不自在,陆锦惜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再说话,转过身便要往金泥轩外面走。
只是重新经过卫倨身边时,却一下停了脚步。
原以为自己出言不逊这件事已经过去、自己也被陆锦惜忽略的卫倨,几乎瞬间就抖了一下。
还没等陆锦惜开口呢,他开口便道:“我知道,我不对,我不说了!你别告诉我爹!”
“……”
“……”
“……”
尴尬又震惊的沉默,瞬间蔓延开来,不仅是先前与他一伙的翰林院同僚们震惊了,就是陆锦惜都用一种诧异的目光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