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梦魇。
在恍惚中,更有几分不敢置信,几分惶惑怆然!
“太师大人,太师大人?”
陆锦惜一看顾承谦这神情便觉不对,连忙走了上去,带着几分小心地问询。
可顾承谦死死地盯着前面那个方向,直到人消失在了拐角,也没有收回目光来,只是梦呓一般用那陡然变得艰涩的嗓音问道:“他——是谁……”
第166章 醋缸
回府的时候,天刚擦黑。
陆锦惜才一下车,候着的丫鬟仆妇便全都凑了上来,笑着道:“您可算是回来了,大公子已回来一个多时辰了,说不在正屋,让你要回来便往小筑去。”
他果然是回来了。
这时辰跟陆锦惜料想得差不多,去小筑找他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听了这话之后,她眉头还是微微蹙着。
搭了风铃的手下车,她一句话也不说,便往府内走去。
自打陆锦惜改嫁进了太师府,大半时候都是笑着的。
早先暗地里不服她的人并不在少数,唾弃的更多,暗地里也不是没想过使绊子。只是有胆子使绊子的人都在成婚礼之前被顾觉非修理了个妥帖,所以在她改嫁进门之后,反倒没几个敢招惹她。
更不用说她开始管家之后了。
小唐氏毕竟是老太师的续弦。
顾觉非也毕竟是顾氏一门的嫡长。
更不用说,这些年来老太师对这个改嫁过来的儿媳一反常态地青眼有加,几乎让人怀疑当初金銮殿上的反对是他们梦里发生的。
所以早在两年前,这满门上下不少的事情都交到了陆锦惜这个刚上任的大少夫人手里。
太师府可比将军府大多了。
刚开始的时候,人人都在暗中期待她出差错,可谁想到她非但半点差错不出,还把上下协调得比原来还好。
这一下,阖府上下还有几个不服?
就算是小唐氏这个当婆婆的见了,也只能将自己被夺权的不满压了下去,在老太师面前与这儿媳上演一场理解与孝顺的好戏。
可以说,改嫁进太师府的这几年,陆锦惜身上压根儿就挑不出什么差错,看人时更是少有不带笑意的。
所以她此刻蹙眉的神情,着实让不少人惊讶了一把。
包括孟济。
陆锦惜从外面走廊上来,一路顺着楼梯上二楼书房时,他正拿着边关匈奴那边来的最新奏报要往屋里去。
可一听见背后脚步声,他便顿了一下。
回头一看,果真是陆锦惜,一时讶然:“夫人?”
陆锦惜提着裙角上了楼,脚步倒是没停,一面走一面道:“大公子在里面?”
“在,正跟季大人说话呢。”虽不明白她脸上这微妙的凝重神情从何而来,可孟济下意识地觉得不那么简单,又道,“方才大公子还问您去哪里了呢。”
陆锦惜点了点头,便靠近了书房。
里面人果然在说话。
在这小筑里,顾觉非跟人谈什么都是不避讳的,里里外外尽是可信任之人,所以声音也能听得清楚。
“此次加官,怕也是到皇上的极限了。虽说是树大根深,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大人将来一言一行,怕还是要小心为上。”
“季大人放心,我心里也有数。”
“下官猜您心底也知道的,只是到底放心不下。说来匈奴那边的情况也着实让人忧心……”
“叩叩叩。”
因里头有季恒在,陆锦惜便没直接走进去,而是轻轻叩了叩虚掩着只留出了一条缝的房门。
这一下,里面交谈的声音一下停了。
接着有茶盏放下的声音。
陆锦惜听到里面有人起身,是季恒,直接就向顾觉非笑道:“该说的也说了,下官便不再叨扰您了,告辞。”
说完,脚步声响起。
没片刻,那门便开了。
昔年在将军府内见过的薛廷之先生季恒从门内走了出来,见了门外站着的陆锦惜也没有半点惊讶,只笑着略一欠身:“见过夫人。”
“季大人慢走。”
陆锦惜同样不惊讶,不管是对他颇有眼色的举动,还是对方对她自然的态度,只微微一笑,同他道别。
季恒是三年前考中的榜眼,如今主要供职在翰林院,但因才学出众,颇有想法,所以被萧彻点了南书房行走。
这就算成为皇帝的智囊了。
若运气好能力够,将来入主内阁,与此刻的顾觉非一般官拜大学士也不在话下。
只是他今天没穿官服,就简简单单一身藏青色的棉布袍,像是个普通人一般。
从楼上下去时,只能瞧见右边那袖子空荡荡地晃着。
陆锦惜站在上头看着,也恍惚了一下,平白想起方才的薛廷之,以及之后老太师那异样的表现……
“回来了?”
头顶上极近处传来了一道带着些许暖意的声音,接着一双手伸过来,便从后面将她揽入了怀中,慵慵懒懒地笑着。
“什么时候你连季恒都看了?他有我好看吗?”
陆锦惜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在他狭窄的怀中转身,笑起来:“别看季大人身残有缺,可真论面相也是万里挑一的一表人才,俊朗秀逸,当然算是好看的。”
只不过,的确没有她眼前这个男人好看罢了。
一身石青色的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层层云纹堆叠,好似祥云铺满天空;针脚密密刺着的仙鹤在这厚重的底色上展翅欲飞。
竟是在一片威严压抑中,穿出了一身仙气。
三年多的朝堂沉浮,风雨历练,让本就沉稳的他更为圆熟。
时光雕琢了他的面容,打磨了他的棱角,沉淀了他的气质,没有让他添上半道皱纹,也不曾使这一身的华光泯然于众人。
无论他站在那里,都会吸引人的目光。
只是比原来更温润,更威重,俨然已有权柄在握的气定神闲与处变不惊。
听得陆锦惜这般一本正经的夸奖,他面上也没露出半点生气或者吃醋的神情,只同样一本正经地琢磨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大学士新封,不如明日一早就向萧彻弹劾季恒好了。夫人以为如何?”
他说“夫人”两字的时候,那尾音便渐渐扬了起来。
像是琴弦的尾音。
带着一点醇酒般醉人的腔调,勾得人心尖颤颤。
陆锦惜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用这样的声音来叫她,只是每次听了这“夫人”二字,便觉得耳朵都被柔软的棉花填满,人都要随着他声音飘起来。
一时便没好气睨他。
“我看你属的怕不是狗,得是醋缸才合适!”
第167章 大风将起
醋缸?
顾觉非听了,稍微琢磨了片刻,却是半点都没拒绝这个新冠上头的称号,只是轻轻地握了握她有些凉的手,面上还在微笑。
“谁让我的夫人这样好,不仅惹人觊觎,还总觊觎别人呢?”
“……”
只这么一句,彻底将陆锦惜要说的话全部堵住了。
她抬起头来只能看见顾觉非那噙着几许似笑非笑的眼神,平平和和的,又似蕴蓄着一点深意。
得。
早年做的孽啊。
她一时无奈:“早就不该在你面前露出点本性,就一个把柄被你翻来覆去挤兑了三年多……”
当然是指的陆锦惜当年只想睡他不想嫁他的事情了。
顾觉非对某些事宽宏大量,可某些事嘛……
小肚鸡肠。
只不过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偶尔的小肚鸡肠并不会引起什么矛盾,相反这是有滋有味的日子里一种无伤大雅且颇有情趣的调剂。
顾觉非不会真的觉得陆锦惜会对季恒产生什么非分之想,陆锦惜也不会真的觉得顾觉非会因为这些许小事就去弹劾季恒。
两人相互忘了片刻。
紧接着,话茬儿便被扔下了。
顾觉非修长的、沾着点书墨气的手掌,捂了捂她凉凉的手指尖,又朝外面看了一眼,两道有锋的长眉微微蹙了起来:“又去了盛隆昌?可怎么这时才回来?下雪不冷化雪冷,张大夫的话,你又忘了……”
“对完了账后,想着也抵近年关了,所以想给薛迟几个添置点东西,便又去琉璃厂附近走了走,遇到点事儿,略耽搁了一下。”
陆锦惜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的行程。
只是在提到“遇到点事儿”的时候,眉心也拧了些许。
顾觉非一眼就看见了,猜她是有话要说。
三年半的相处,让他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但此刻他也不问,只是拉着她的手,将她外面罩着的坎肩解了下来,递给了一侧的风铃,又吩咐道:“去把热着的汤药端上来吧。”
“是。”
风铃接过了坎肩,便熟门熟路地走了下去,看那方向是去小厨房了。
陆锦惜则同顾觉非一道走进了书房。
随着这些年他官位的晋升,这书房里与朝堂相关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包括一些没用过的空白奏折,来自各省份的奏报,官服通行的邸报,甚至于一些大臣的奏折……
边角上还多置了几张桌案,摆着笔墨。
平日里大半的时候,这屋子里都不只顾觉非一人,也包括他以孟济为主的一干门客幕僚。
朝政事务繁杂,光靠顾觉非一个肯定解决不了。
更不用说他从来是个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总要把事情考虑得周全妥帖的性子。
“遇到什么事了?”
直到拉她坐在了靠窗的暖炕上,顾觉非才去端了一盘蜜饯来,先放在了小方几上,然后问她。
陆锦惜也不在意这是他书房,只懒洋洋地倚靠在引枕上,锦缎袍子腰线收紧,紧贴着腰身,细细的一截,不盈一握。
她伸手就要拿蜜饯。
顾觉非在旁边直接拍开了她的手,淡淡看她一眼:“药还没喝,少吃点甜的。问你话呢?”
不吃就不吃!
被拍了一下那瞬间,陆锦惜脑子里就蹦出了“冷酷无情”四个大字,并且将其顺势按在了顾觉非脑门上。
同时暗骂他不给自己吃就不要这么早端上来。
当然,面上的表情是淡定又寻常的,好像刚才习惯性伸手去拿蜜饯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语气也淡淡。
“今天遇到的事情还不少,统共三件吧。”
顾觉非微微一挑眉,笑着道:“那我不妨猜猜,第一件肯定是与盛隆昌有关。眼见着没几日就要过年,明年的计划也早该落定。可匈奴近来的局势不明朗,他一定有所犹豫。”
“……”
该怎么夸顾觉非这脑瓜呢?
陆锦惜不由直起身来且前倾了身子,将两手手掌交叠在一起,手肘则搁在了小方几上,凑近了看他:“这么说,情况还真有点棘手了?”
“冒稚老单于的身体,早两年就不大行,这些年眼见着下面儿子女儿争权夺利,心情郁结,当然死得就会更快。”
对本朝的皇帝都未必有尊敬,对匈奴的单于,顾觉非的口吻就更稀松平常了,笑得平静又冷漠。
“近日来边关传报频繁,半个月前就传了消息,说老单于已病危了。”
“半个月前?”
陆锦惜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心底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些年盛隆昌可都在跟匈奴打交道,她不会不清楚,从匈奴到京城,消息的传递都靠快马,一个来回就能花上个把月!
“你的意思是……”
“现在老单于可能还活着,也可能已经死了。”
顾觉非搭下了眼帘,伸出手指来,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案上已经凉了的茶盏,声音却比这茶盏更冷。
“朝廷文武现在都是一片兵荒马乱……”
老单于还在时,是匈奴名副其实的掌权者,加之他积威深重,所有子女间的争斗都在水面下。
这些年大夏都是暗中支持着匈奴伊显王子。
兰渠公主颇有孝心,且因为老单于喜爱,越发不敢在其面前暴露出自己的野心,不曾在明面上与伊显相斗。
可老单于一旦身殁……
兰渠公主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一切的争斗都将会被摆上台面。既有野心又有手段的兰渠公主,在这一场争斗中的赢面,实在算不上是小。
而大夏,因与匈奴相隔实在太远,即便要调兵遣将都鞭长莫及,所以并不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占据主动。
“所以,等匈奴那边传来下一次消息的时候,可能不仅老单于死了,匈奴新的单于也将诞生……”
风铃端了一小碗药进来,顾觉非接了过来。
话虽说着,手上却不耽误,只用勺在碗中搅拌了一下,又尝了一下温度,才递给陆锦惜:“不烫。”
经他这一番分析,陆锦惜算是彻底明白,也不抱什么幻想了——因为她从顾觉非这里了解到的局势,竟然比先前盛宣所忧虑的还要严重!
匈奴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她微微拧了眉头,将药碗接了过来,也不知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要喝药。
暖炕临窗,小筑临湖。
糊着的窗纸雪白,又向晚时呜咽的风声从外面吹过来,摇动着那一层窗纸,也将天际明亮的天光渐渐摇下。
陆锦惜坐在其旁,肌肤也暗雪似的莹润。
顾觉非自然注意到了她微拧着的眉头,眼底划过了一分不显见的心疼,面上却笑起来,用自己的手握了她的手,笑着道:“该喝的药可得喝,蜜饯我都给你备好了。张大夫说了,再调理得一阵就该差不多了。”
调理身子的方子,都是鬼手张开的。
毕竟当年陆锦惜一场大病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还是鬼手张拉回来的。要说她这身体状况,自然还是他更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