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惜没回答。
她已经睡着了。
顾觉非说完了之后,只这么拥着她,躺在暖暖的炕上,看着她羽翼似浓长的睫毛和安静的睡颜,终于慢慢地勾开了唇角。
……
第二日陆锦惜醒来时,他已然不见了影踪。
冬日里的太阳并不很暖和,但屋内烧过银炭,且床榻上铺得一片柔软,所以半点不觉得寒冷。
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挡了挡自己眼前明亮的天光,看一眼身侧空荡荡的就知道顾觉非又往宫里面去了。
倒是真奇怪。
抵近年关,下面都有眼色,不会递太多事上来,可他却比往常还忙碌。
想到昨天了解到的那些事,陆锦惜眉头不由得皱了皱,懒洋洋地唤了一声:“风铃——”
风铃早候在外面了。
一听见声音便连忙进来,也招呼人把洗漱的东西都备好,上来伺候她穿衣。
“您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大人走的时候说,抵近年关了,小筑这边到底冷一些,让回头搬回主屋那边。还说了,今日薛小公子要过来,但他未必有时间赶回来,照旧让您帮着看看功课。”
搬回主屋吗?
这倒是有些稀奇。
往常顾觉非与老太师之间有些矛盾,总不喜欢住在那边,也不搭理那边的事情,如今却主动说要搬回去?
她微微皱眉,心里面存了个疑影儿,倒没多问薛迟的事情——因为已经习惯了。倒是待洗漱后用过饭,往楼下走时,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带人张罗搬书的孟济。
昔日是陶庵书生。
但如今他的名气比起当年,只高不低。
人人都道顾觉非人很厉害,但身为他身边的门客甚而可以说谋士,孟济的身影也总频频进入人们的视线,并且为人津津乐道。
那架势,就是传说中很久以前薛况的军师蔡修,只怕都不能与他相比了。
今天的孟济穿了一身深灰,虽是在让人搬东西,可眉头却皱得死紧,一脸的肃然。
陆锦惜还走在楼梯上就瞧见了。
她注意到他双目中藏了几许隐忧,好似在为什么事情而担心。
“孟先生,这是?”
她走了下去,起了个话头,可目光落在孟济身上没移开。
孟济闻声就知道是她,忙一转身,挂上几分微笑,躬身一礼:“见过夫人,回夫人话,这是把大公子书房里常用的一些东西搬回去呢,毕竟要在主屋那边住一段时间。但有些公文案子又不敢叫普通下人碰,只好我来操持一些了。”
“哦,没别的事忙了吗?”
看了看那些忙碌的小厮,陆锦惜又问了一句。
孟济听出她话里有所指来,也就如实道:“除此之外,倒是交了一件特别的差事给我,跟将军府那一位薛大公子有关,让仔细查查。”
“正好,回头你查着什么了正好告诉我吧。”寒暄到这里,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她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又把孟济给叫住了,“等一下——”
“咯噔。”
孟济听见那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寒毛都竖了一下,心里面那种不妙的预感又生出来了,只是偏偏不敢走!
于是挂起小心的笑容来:“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那倒没有,就是忽然想起来,有些事情想问问。”
陆锦惜看他这紧张的模样,笑得和善了起来,只是话里那意思让孟济感觉不到半点跟“和善”两个字沾边的味道。
“说起来,宫里贤妃娘娘,你知道多少?”
“……”
听见这一句话的孟济,这一瞬间已经有一种晕倒的冲动,头脑轰轰然的恍惚之中,只能想起三年半之前一个与今日今时无比相似的场景。
那时候……
是刚成为大少奶奶的陆锦惜,轻描淡写地向无辜的他伸出了那罪恶的手掌,逼迫他交出了大公子交代过要处理掉的那封信。
事后发生过什么,孟济半点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什么风声都没有听到,更没有看到陆锦惜与顾觉非之间发生什么争端。
平静得就像是陆锦惜从未从他那里拿走那封信。
有时候,孟济都要怀疑当日的那一幕是自己做过的一场噩梦,根本就没有什么来自宫中的信函的事情……
只是他每每见到陆锦惜时,总还要想起。
三年半过去了,他始终不知道那一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陆锦惜也始终不曾因为这件事发作过什么。
说真的,孟济觉得她应该是忘了。
可今天……
又是这样和善的、笑吟吟的,像是摇曳春风里的神情,他没感觉到半分的舒适,只有一种眼前一黑的冲动。
又是小半个时辰。
陆锦惜问,孟济回答。
最终孟济走出小筑的时候,差点一跤摔在台阶上,还好扶了一旁立着的圆柱才避免了破相的危险。
陆锦惜就站在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唇边的笑意久久没有落下,只是倦怠地往窗前一站,便差人去打听将军府那边薛迟什么时候会过来。
至于刚才问的……
贤妃卫仪。
这一位毕竟名声在外,要说她这两年没关注过那是假的,但要说有多在意,也不见得。
毕竟她不是什么大将军夫人了,宫里面这些年也没有重大的事情发生,赐宴的时候极少,且对命妇的品级要求极高。
陆锦惜嫁了顾觉非,不再是一品诰命,自然去不得。
仅有的几次进宫都是与其他人一道远远地参拜皇帝,并不能入宫。
所以算起来,她唯一一次与卫仪的接触,还是三年半与匈奴议和时候举行的那一场宫宴。
如今眼见着就要在除夕夜举行的宫宴……
则会是她第二次见到卫仪。
上一次,卫仪是宫中宠妃,陆锦惜是一品诰命;这一次,卫仪还是宫中宠妃,陆锦惜也还是一品诰命。
宫中宠妃还是那个宫中宠妃。
一品诰命却不是当初那个一品诰命了。
偶尔想想,陆锦惜也会记起这一位贤妃娘娘说什么“傻人有傻福”时候那恍惚没有在意的神态。
不知……
再见自己,她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想不透。
所以觉得有意思。
陆锦惜回想着自己看见的那封信上的三个字,对她与顾觉非之间的事情倒是真有些好奇起来。
就这么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薛迟终于来了。
原本五六岁的五短小豆丁,在三年半之后俨然已经成熟了不少,脸上幼稚的婴儿肥开始消失,英挺的剑眉带着一种飞扬的俊逸,顾盼之间已是熠熠生辉,却又没有寻常京城公子哥儿的精致懒散,薛迟的身上有着一种大约继承自其父的坚毅和硬朗。
九岁多的孩子,因已经开始练武,身子发育很快,看着已经很高。
一身宝蓝色的袍子穿在身上,腰上还挂着一块白玉玲珑,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但一张脸上依旧是满带着笑意。
人才从门外走进来,便已唤了一声:“娘亲!”
陆锦惜在窗边远远就瞧见他身影了,知他进来便连忙转身,于是一眼看见了他朝气蓬勃的面庞。
竟有些红扑扑,额头上还有一层细汗。
这可是大冬天啊,虽然没下雪,可怎么着也不该出汗啊。
薛迟在行礼,她将他拉了起来,捧了他的脸来看,便不由皱了眉,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满头都是汗……”
一旁风铃递了锦帕。
陆锦惜接了过来,便给他擦汗。
薛迟现在已长到她胸口的高度了,也半点没有了小霸王时期的调皮捣蛋,被顾觉非教成个机灵有懂礼的小子,只仰着一张年轻的脸由着她给自己擦汗。
听她问,他只露出开心的笑。
“刚从刘叔叔那边过来呢。儿子今天学了持剑,还是方叔叔亲自教的!对了,孩儿临走之前还见到了蔡先生,他才游历回来了,孩儿跟他说上话了。就您以前讲过的那个‘锦囊妙计蔡先生’……”
第171章 再赴宫宴
蔡先生,蔡修?
陆锦惜正给薛迟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听见这话时却是不由得停了下来,有些诧异。
所谓的“锦囊妙计”她自然还记得的。
是当年薛况年纪还小的时候缠着她讲薛况和薛况在京中的那些故事时,她结合着那些战报借了人《三国》里的情节敷衍出来的。
蔡修这个军师,领的无疑是诸葛孔明的人设。
那段时间里,除了自己的父亲之外,薛迟最崇拜的人非这一位蔡先生莫属了,就连方少行都要靠边站。
老实讲,陆锦惜也对这人有兴趣。
三年半议和那一阵的时候,这一位蔡先生也曾回过京城,遇到过薛迟,只是她无缘得见;之后不久就听薛迟说他去各处游历,离开京城了;又不久,才是她改嫁顾觉非。
改嫁之后,陆锦惜就不再是将军府的夫人,更不是薛况的孀妻了,所以将军府那边的情况,也就能从几个孩子那边得到只言片语。
至于什么刘进蔡修……
那是怎么着也没有见面的机会,更不合适见面了。
所以此刻骤然一听薛迟提起蔡修,她还恍惚了一下,可紧接着就有一种特别奇异的感觉。
这一位蔡先生,挺奇怪的。
议和之前他在边关待着,议和那阵又回到了京城,大夏匈奴的关系稳定后便又离京不知去了哪里。
现在,这个人又回来了。
虽然与蔡修没有什么接触,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一次,可陆锦惜总觉得这个人很不一般,就连回到京城的时机都很耐人寻味。
上一次,是大夏与匈奴议和;
这一次,大夏与匈奴之间的关系,则正处于一种飘摇的不定之中,变数随时都会发生。
“娘亲,怎么了?”
薛迟看她出了神,不由有些奇怪。
陆锦惜一眨眼,回神笑起来,并不回答,只道:“虽是练武,可也得注意着,大冷天跑过来真不怕着凉!你见着那一位神机妙算的蔡先生,都跟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问了问他都去了哪里,外面怎么样。”薛迟现在人虽机灵,可心机是没有的,高兴地跟陆锦惜分享他与蔡修的交谈,“蔡先生也问了娘亲呢,也问了先生对我好不好,教了我什么。之后他说跟刘叔叔有事要谈,我也要来这里见您和先生,就告别他们过来了。”
有事要谈?
一个因为没仗打早过气了不知多少年的谋士,和昔日战场上薛况的旧部有什么事好谈?
陆锦惜眉头轻蹙,再一次品出点不一般的感觉来。
只是眼下薛迟在这里,她也没功夫找人去深究此事,只暂时将这疑惑压了下来,带薛迟坐了下来,开始考校他的功课。
这些年顾觉非虽忙,可薛迟还真是他教出来的。
名师未必出高徒,可几率毕竟是很大的。顾觉非无疑是名师,薛迟也绝对是聪明且上进的孩子,所以即便上课的时间不很够,回了家他也会自己看书,写字。
今天也一样。
上一回顾觉非留了一题给薛迟思考,这一回他便带了自己的答案来,还交给了陆锦惜看。
在这些古人的才学谋略上,她其实算不上特别懂,但她有的是对事情不同的体验和看法。
这些往往能给薛迟打开不一样的思路。
母子两个便坐在窗边聊了许久,陆锦惜还留薛迟用了午饭,一直到下午才将人送走,临走时还让他把自己昨日给他和琅姐儿、璃姐儿几个买的礼物带回将军府去。
接下来的几天,也跟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若硬要说有哪里跟以前不一样,兴许就是陆锦惜与顾觉非搬回了主屋去住,且京中过年的气氛也好了不少。
加上今年赐下了宫宴,所以一应的准备也少不了。
京中的达官贵人们对那件“喜事”都有自己的猜测,越是抵近年关,京里便越是热闹。
顾觉非也很快不忙碌了。
朝中的事情似乎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孟济那边还在下力气悄悄打听与薛廷之或者说老太师有关的一些事情,暂时还没结果。
宫宴前的这段日子,难得悠闲。
顾觉非褪下了素日穿着的朝服,换上了簇新的竹叶暗纹长袍,忽然又变回了陆锦惜初初认识他时的翩翩贵公子模样。
只是比起当初的清冷,他已然圆熟温润,气势内蕴。
他会教陆锦惜下棋,与她对弈;也会为她弹琴,在夜里下雪的时候与她煮酒;甚至在宫宴前一日,带着她爬上大昭寺,见过了他师兄也就是住持方丈觉远大师,还登上了他曾住过近六年的雪翠顶,在那完全看不出半点富贵气的屋舍中歇了一夜。
一直到宫宴这日的早晨,才启程离开。
京中各处街道,早已是张灯结彩。
车行道中一眼看过去都是热闹的人群,不仅有大夏百姓,还有不少异族滞留在此的商队。
大夏的新年对他们来说,也是新奇的。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在这一座繁华的都城里,尽情地释放着他们的欢愉,甚而是享受。
陆锦惜就从帘子里面看着。
看着看着,她便没忍住回首看了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的顾觉非一眼,想起很久以前他在自己面前喝醉时,那一句“给我三年,我可不费一兵一卒,扫平匈奴”……
“顾觉非,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她眨了眨眼,忽然就凑了过去,指尖轻轻一点他眉心。那微凉的温度,引得他微一蹙眉,于是就出了一道小小的凹痕。
可在顾觉非脸上,好看得不行。
他听见这声音,睁开眼来,只看见她软软依靠在自己身侧,唇畔挂着嫣然的巧笑,一双潋滟的眸中却有动人的波光。
于是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伸出手臂来揽住她,让她靠自己胸膛上,难得没正经道:“难道不是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