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无言片刻才道:“第一眼顶多想睡你。”
“哦,原来你第一眼就想睡我?”说这话的时候,顾觉非反而恢复成一本正经模样,好像他们谈论的是个多严肃的话题一般,“如此说来,倒是我的荣幸了。”
“……”
陆锦惜看着他,不说话了。
顾觉非立刻便改口,只当先前那些插科打诨的话都没有说过,凑过去便吻了吻她额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她挑眉:“这么有自信?”
顾觉非笑:“有。”
还能是什么时候呢?
陆锦惜是个心防很重的人,面上的画皮未必就比他薄了。对于披着画皮的同类,她不可能卸下伪装,也不可能有谁能披着画皮走进她的心里。
他真正打动她的,必定是那次酒醉。
虽然……
那是顾觉非再也不想经历一次的记忆。
太丢人。
只不过,如今偶尔回想起来,真觉得那般的畅所欲言,那般的直抒胸臆,那般的剖白自己,分明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
顾觉非嗅着她发间的淡香,目中有秋水似的深刻。
他凑在她耳旁呢喃:“其实我也想看看你喝醉时的模样……”
陆锦惜觉得耳朵痒,酥酥的一片。
她缩了缩脖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但终于没跟他计较,只挑衅一般回了一句“有本事你灌醉我”,接着车便停了,她顺势掀了车帘下车。
顾觉非也不介意,跟在后面下来。
太师府又在眼前了。
今日宫宴设在傍晚,京中所有被赐宴的王公大臣及内外命妇都需要在下午时候就赶去。
老太师顾承谦虽已乞休,可也得进宫赴宴。
毕竟他是老臣,又是萧彻的先生。
所以到了出发的时辰时,就有两辆马车从太师府出发,老太师与唐氏的车驾在前,顾觉非与陆锦惜的车驾在后。
顾觉非重新换上了威重的朝服;
陆锦惜也隆重地按品大妆,穿上那一身才赐下不久的命妇服制。
太师府离皇宫很近,没一会儿便到了宫门前。
很多大臣都还没有进去,难得带了几分悠闲地在外头闲聊。在这种千家万户都高兴的好日子里,就算是昔日的政敌也都收敛了脸上不善的表情,不给旁人更不给自己寻晦气。
整个场面一派和乐。
顾承谦与顾觉非的马车到时,便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老太师下车来聚拢了一大拨老臣,人人都上去恭喜他后继有人,顾觉非却冷淡淡地,自己下来之后也不过去,只向还在车上的陆锦惜伸出手。
他亲自扶了她下来。
有关于太师府这父子两人的关系以及当年顾觉非强要求萧彻为他赐婚陆锦惜的事,都是京中人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话题。
所以在看见顾觉非动作的时候,便有不少人悄悄注目。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可当再一次看见传说中这个堪称传奇的女人时,依旧有不少人惊艳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看上去竟比三年多之前,还要貌美,白皙极了的肤色,又有娇花似的柔美,顾盼间的神采动人极了,可偏偏凝在眉间的是三分雪。
不是洛阳的牡丹,而是峰顶的雪莲。
那纤纤素手向顾觉非手上一搭,自车上下来,往他身边一站,便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第172章 敌意
方少行跟刘进站一起,正在说话。
三年半过去,他已然摆脱了当年那郁郁不得志的窘境,转而成了朝堂上晋升速度仅次于顾觉非的存在,飞扬而显赫。
陆锦惜马车到时他背对着那头,并未发现。
可紧接着场中便一片的安静,就连站在他面前的刘进,双目目光也一下移了过去,有些失神,但转而又有些复杂。
于是他一下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去。
顾觉非亲手扶着陆锦惜下车时的情态,便一下落入了他眼中。只随意地一搭手,一抬步,一敛目……
笔笔都是诗情画意。
这两人间的琴瑟和鸣,根本都不需要多往里探究一分,便能清楚地为众人所知。
那实在是一种合拍又融洽的感觉。
旁人看了,心里面多少都有些艳羡。
可方少行看了,却不是很有滋味儿。
此时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只有当初长顺街上,他与刘进借着城门换防的名义堵了去太师府的路,而她被永宁长公主从马车里拉出来的那一个瞬间……
带着一点茫然,秀美的眉目间则缀着几分青莲出水似的柔婉,一下出现在喧闹嘈杂的大街上。
人往宝马香车的洪流里一站,惊艳得不似凡人。
那时候,看脸的方少行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绮念。
他向来不是什么老成持重的人。
所以在永宁长公主拉了她与刘进理论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用一种轻佻又戏谑的眼神看着她。
一面惊讶于她的身份,一面着迷于她的谈吐。
方少行从没见过这样好看,又这样大胆的女人……
无疑,在那一段时间里,这一位昔日的大将军夫人,自然地成为了他梦中出没的常客:有时是在长街上,有时是在将军府里……
当然,更多的是在软香锦帐中。
对此方少行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
男人嘛——
对某些格外出色的女人有念想,实在太正常不过了,即便它显得僭越。可若是没有,那才是真正的不正常。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就在他盯上这女人没多久,甚至还没来得及下手的时候,她就直接被皇帝赐婚了。
而且还出乎意料地嫁给了顾觉非。
说心里面不复杂,那是假的,但毕竟已经过去三年半了,再觉得不可思议,也终于还是慢慢接受了。
此时此刻,方少行就看着这夫妻两人站到一起,又见顾觉非凑在陆锦惜耳旁说了点什么。
接着陆锦惜点了点头,便向一旁走去。
一如之前的每一场宫宴,前朝和后宫是分开的。大臣们与皇帝一道宴饮,命妇们则要从另一道门进,与皇后一道。
说来也巧,方少行与刘进站的这位置,恰好比较靠近另一道宫门。所以陆锦惜朝这边走的时时候,自然要从他前面经过。
三个人都是认识的。
虽然有不少双眼睛看着,可陆锦惜也不能当做不认识他们,当然就在距离他们最近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刘大人,方大人。”她打了一声招呼,笑了一声,“许久未见了。”
刘进还是满脸的络腮胡,依旧是原来那大老粗的模样,只是此刻面上的神情多少有些尴尬。
他一双眼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虽然陆锦惜改嫁了,可当初毕竟是帮助过他们的,且又为大将军养育了子嗣,光看现在薛迟的模样就知道这孩子教得有多好。
军中不乏有人骂她水性杨花的。
可这样的话,刘进骂不出来,因为他知道陆锦惜是个多好的人,也打心底里佩服她。
当下只躬身跟陆锦惜还礼,勉强道:“刘进见过夫人。”
方少行却要自然得多。
他对陆锦惜的想法从来就不怎么干净,更不用说本性天不怕地不怕,颇有一种市井凡俗的混世魔王气场,更不用说那眼角眉梢眼见着就浮上来的邪肆。
见陆锦惜走过来,他眉梢就挑了一下,放下了抄在怀里的手臂,懒洋洋的,两手搭起来既不像拱手也不像抱拳,就道了个礼:“见过夫人,许久未见,夫人光艳照人,一如往昔。”
话音才落,旁边就有一道目光射了过来。
方少行察觉。
他顺着方向往旁边一看,就瞧见才走到几名文官那边的当朝大学士顾觉非朝他递来了一道微含着警告的眼神。
啧。
话都还没说上两句呢,至于这么警惕吗?
料想眼下这多人在场,他顾觉非也不至于走过来跟自己翻脸,所以方少行有恃无恐,只侧过身子,假作根本没看见,继续同陆锦惜说话。
其实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聊的,且眼下的场合也不对,因此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话题。
寒暄了几句,陆锦惜便继续往前走去了。
只是这时候另一头顾觉非那原本春风一般的和煦的面容上,已多了几分冷意,在偶然瞥向方少行时更有着几分冰寒的深意。
偏偏方少行不在意,他同刘进先打了一声招呼,便大摇大摆地背着手向顾觉非那边走过去,微微抬着下巴,拖长了声音喊了一声:“顾大人……”
顾觉非正同内阁学士周棠说话,听见声音就停了下来。
那周棠有些年纪,也算是在官场打滚过一些年头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一看两人这面色,便直接先告退了。
于是原地一下空了几分,就留下顾觉非与方少行。
对于顾觉非的不爽与警告,方少行好像一无所觉,还站了过来,明知故问道:“顾大人刚才看我,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想说什么,方大人自己心里该知道。”
这般厚颜无耻的人其实也少见。
顾觉非又不是没听见过当初陆锦惜与方少行说话,那话里的意思,至今想起来还吃味呢!
方少行却“哦”了一声,与他一道站在这宫门前朝着宫墙高处看去,笑着道:“顾大人这是说笑了,方某一介莽夫,哪里能猜到这个?”
顾觉非冷冷地笑了一声。
在这件事上,方少行无疑是个厚脸皮。
男人最了解男人,谁对陆锦惜是什么心思,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意淫又不犯法,除了生气还能怎么着?
管天管地,你也管不着旁人的想法。
所以在这时候,顾觉非只强行将心底那硬硌着的感觉压了下去,转而问道:“听说最近那个曾当过薛况军师的蔡先生回来了?”
“是回来了。”
谈到这话题,方少行也忽然挑了挑眉,显然是能嗅出顾觉非这话里隐约藏着的不寻常的味道。
“不过我与这人也素来不很对盘,怎么忽然问起他?”
当年在军中打仗的时候,薛况是大将军,蔡修是军师。除了薛况之外,军中地位最高的就是蔡修了。
可凭什么?
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师罢了,凭什么薛况若出什么事情,全军都交由一个军师调遣?
方少行那时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战绩卓绝,颇有战功,总觉得全军上下除了薛况就属自己有本事,且谋略也不差。
特殊时候听从蔡修——
这一点,他不服。
薛况知道他不服。
蔡修也知道。
可全军上下也没有人在乎,毕竟他方少行脾气不好也不合群,战功再高也不过单打独斗,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所以在当年军中,旁人都知道他厉害,却也从来没有反对过蔡修在军中极高的地位。
对蔡修,方少行始终不喜欢。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可再一次提到蔡修的时候,他依然会忍不住地皱眉。
对这两人间的关系,顾觉非显然有所耳闻,所以对方少行的态度,他半点也不惊讶,反而淡淡道:“这人自战后起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出现必有大事发生。我估摸着,匈奴那边的事,怕是最近就会有结果。”
“……”
匈奴那边的事。
方少行眼角都跳了一下,显然是被这看似轻飘飘的话给炸了一下,好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很快,前面宫门转动,发出悠长的声响。
宫内来迎的宫女太监全都排列出来,那阵势浩浩荡荡,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实在的喜气。
顾觉非看一眼,便不再说话,往前走去了。
如今他已经官拜一品,封了大学士,自然不用如三年前一般站在所有人的身后。
现在,他已隐隐是文官之首。
唯一站在他前面的不过一个卫秉乾,卫氏一门的大家长,当初与顾承谦分庭抗礼的另一位权柄重臣。
太监恭恭敬敬地请众人入内,高声唱喏。
不一会儿,众臣便消失在宫门中。
另一道宫门前则要稍慢一些,待文武大臣们进去了之后,才自宫门而入,一路进了宫往殿前远远地先参拜根本看不见脸的皇帝,然后再被宫人往后宫引。
一应流程,皆与三年半之前没有区别。
只是不同的是三年半之前那一场宫宴为的是庆祝议和,陆锦惜因为身份非同一般,所以曾在前殿观礼,之后才往柔仪殿,见到皇后及卫仪等人。
如今却是拜过皇帝就进了柔仪殿。
自然——
再一次见到那一位贤妃娘娘卫仪,也不过是行礼后从地上抬起眼帘来那片刻之间的事。
柔仪殿上,堂皇华美。
金器玉盏,流光幻彩。
深紫色的宫装上爬着密密的银线,纤细的手指如玉雕成,指甲上还染着艳红的蔻丹,就这般轻轻搭在膝头。
卫仪是国色天香的牡丹。
她的位置几乎与一旁的皇后平起平坐,轻颤的步摇,浓艳的脂粉,让她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雍容华贵。
凤目微敛,眸光便随之流转。
陆锦惜几乎是在抬头的刹那就已经对上了她的目光,于是心里轻而易举地就蹦出了一个认知:她不是在她抬头这一刻才望过来的。
她是自打她进殿开始,便一直看着她!
对陆锦惜而言,她们其实仅有两面之缘,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一位宫中的宠妃绝不是这样的眼神。
这样……
冰冷而复杂的审视,甚至带着一种尖锐且凄怆的讽刺。
敌意。
并不明显,却半点不加掩饰的敌意。
那神情中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嘲弄,只是不知是对着她自己,还是对着陆锦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