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来的是周五家的。
  在门外通禀过,她便捧着一领猞猁狲大裘走进来:“给二奶奶请安,给大公子请安。青雀姑娘被您吩咐留在屋里守着哥儿,也不敢擅离,老奴赶巧儿在,便接了这差使,先来接您。”
  “这便回吧。”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陆锦惜从炕上起身,由周五家的给她披上大裘,反对薛廷之道,“大风那匹马,你且先养着吧。即便是牵给琅姐儿,也不急在一时。你也别送了,待在屋里吧,外头冷。”
  “……是。”
  这一番话,依旧出乎了薛廷之的意料。
  他的确是想送出院门的,陆锦惜这一说,他倒不好再走,只站在屋檐下,目送周五家的并三四个小丫鬟簇拥着她走了。
  临安缩着脖子,把两手揣进袖子里,看得艳羡:“这样多的人,二奶奶也是很大的威风呢。”
  薛廷之却不说话。
  天已经很暗了,府里各处都掌了灯。
  穹顶上压着一片一片的彤云,冷风在院落四周号叫,半点不像是要晴,怕还要下一场雪。
  他慢慢道:“把大风栓回去吧,今夜天冷,还得多照看着点。”
  “是。”
  临安忙答应了一声,又去院子里牵马。
  薛廷之看了一会儿,便无声地回了书房。
  书架前的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张写好的斗方;一只干干净净的白瓷埙搁在右边,梨形,上了釉的表面很平滑,在没上灯的昏暗屋内,显得光泽清冽。
  案后摆了一把花梨木的椅子,也是唯一的一把。
  他走过去,坐下了,一手搭在光滑因发旧而光滑的扶手上,一手却抬起来,中指与无名指一道,用力地压着眉心,闭了闭眼。
  他原本也是想要借着薛明琅那件事,去找陆锦惜。
  可没想到她自己来了,对人对事的态度,亦是不卑不亢,自有那么一股宽厚大度,从容不迫。
  这对他来说,原该是件好事。
  毕竟她越通情达理,他的计划便越少阻力。
  可一旦想起那目光,沉凝,冷静,温和,智慧……
  他竟极为不确定。
  仿佛,这并不是一个他可以轻易掌控的女人。
  薛廷之一张脸上,温和谦逊的神态,早已褪了个干净。
  于是,藏在下头很久很久的凛冽,便纠缠着一股淡淡的戾气,幽幽浮了上来,在他冷峭的眼眸底下,凝结成一片沉黑。
  薛廷之在座中坐了良久,才将那一把埙,放在手中把玩。
  原想要做什么,最终又放下了。
  屋内只有那借来的炭盆,还散发着温度和通红的光。
  北风敲着旧窗,一片响动。
  陆锦惜这边已裹着猞猁狲大裘,回抱厦那边看了一回。
  薛明琅已回来,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说要看书,叫人别去吵她,连白鹭都劝不出来。
  一整日折腾下来,陆锦惜早累了,也知道今日不是处理事情的最佳时机。
  她只吩咐准备好给琅姐儿的吃食,又与璃姐儿说了两句,便回了自己的屋。
  白鹭一回,便按着规矩去张罗传饭。
  青雀则上来给她去了那大裘,交小丫鬟挂到一旁去,低声对她道:“信已送出去了,只是奴婢没来得及问他出了什么差错,他只说回头向您告罪。”
  陆锦惜知道,这说的是那个送信的印六儿。
  她点了点头,只道:“信送出去便好,明日一早还要去给太太请安,也没功夫处理更多的事情了。先扔着,回头再说。”
  不一时,饭传了上来。
  陆锦惜在屋里用过了饭,又喝了盏茶,在白鹭和青雀的伺候下,洗漱一番后,入了西屋里间休息。
  她实在是累了。
  穿来之后,八成时间都是躺着的,对这一张软床倒是熟悉,即便外面那北风呼啦啦地吹,有些吵闹,可她头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梦里头都有一股子烟呛的味儿。
  到了半夜,更是咳嗽醒起来,竟又醒了。
  青雀被她惊动,掌了灯,掀了拔步床外的帘子进来,有些担忧:“外头又在下雪了,您身子弱,是不是又凉了?奴婢再给您抱一床被子来吧?”
  下雪了?
  陆锦惜一时没说话,只竖着耳朵听,窗外果然有簌簌的声响,带着点莹雪的白光。
  看来,要办寿宴的顾太师,今夜怕是不能睡了。
  缩在锦被里,她略闭了闭眼,喉咙里还是痒痒地难受。
  她想起薛廷之书房里那一盆劣得令人发指的炭来,还是“顺道要来”的,心里头便有一股火气,只道:“被子是不用了。明天一早,你叫库房那边,给薛廷之拨几篓好炭去,给我好生点点下头人,个个都没规矩要上天了不成!”
  青雀不知她哪里来这样大的怒意,一时愕然。
  可陆锦惜也不解释,强压着火,翻身过去便继续闭上眼睛睡了,明天可还有场“硬仗”要打。
 
 
第19章 东风西风
  次日,天还没亮。
  外头昏沉沉的一片,东屋则点着好几盏灯,照得一片明晃晃。
  这一间乃是陆锦惜起居的地方,也是昨日青雀把信翻出来的地方。
  一应装潢摆设都与西屋差不离,只是更多几分闺阁女儿气息。炕两头还摆着梅花洋漆小几,几上陈着一只青铜瑞兽小香炉,只是没点香。
  一架精致的妆台,陈设在里间。
  陆锦惜脸色不大好,眼底带着几分还未消散的倦意,就坐在妆镜前。
  白鹭拿着一支金竹叶桥梁簪在她头上比划,她只摆摆手:“见太太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必这样隆重。换支简单的也就是了。”
  她说话的声音,比起昨日来,似乎哑了一些。
  声音沙沙软软的,有一股病弱劲儿。
  人坐在妆镜前,只觉得腰肢纤细,自有一股弱柳扶风的姿态。
  白鹭听青雀说了,猜到这是昨晚上咳的。
  她把那金竹叶的大簪子给换下了,又从妆奁里拿了一支细细的白玉花果行云纹如意簪出来,给她插在了新挽的流云髻上。
  “您昨儿一夜都在咳嗽,都没怎么睡好。太太那边又不要每日里去请安,您要不再回去睡会儿吧?”
  “我病已经好全,昨日又出了迟哥儿的那件事,即便她不要人去请安,可论情论理,我都得走一趟,把事情禀一禀。再说了,再困,这不也都起身了吗?”
  陆锦惜说着,笑了一声,对着妆镜看了看。
  陆氏的五官长相,与她昔日也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只是她的眉眼要凌厉一些,陆氏的眼角眉梢,则相对柔和。
  今日白鹭给她上的是淡妆,瞧着清雅得紧。
  “成了,就这样。”
  也懒得再费心收拾,陆锦惜看着差不多了,便从妆台前起身,见青雀已经捧了斗篷来,瞧着倒比昨天的还厚,不由问道:“外头还在下雪?”
  “后半夜就停了,不过雪很大,外头又盖得一片白,天可冷了。您今儿怕得捧个手炉才合适。”
  青雀走了过来,给她披斗篷,递手炉,又想起自己半道上听见的那事儿。
  “先才奴婢去端热水的时候,听下面婆子们说,昨儿三奶奶那边可闹腾。”
  卫仙?
  陆锦惜可还记得这一位弟妹那能折腾的样子。
  她捧着小手炉,不由一顿,奇道:“她还能怎么闹腾?”
  “您叫周五家的责罚那丫鬟蕊珠,后来三奶奶给带回去了。”
  “一开始都好好的,结果一通盘问,才知道是蕊珠是因满嘴胡吣编排迟哥儿挨的打。”
  “也不知她是做戏还是真怒,知道了后,竟气得又叫人把蕊珠打了一顿。”
  “听说那丫头趴在屋里,哭了一宿,现在还起不来呢。”
  “这倒是奇了……”
  依着陆锦惜对这一位三弟妹的了解,即便做戏也不该做这么真啊。
  不过……
  “由她去吧。说不准是觉得被我拂了面子,找个出气筒,也说不准是觉得自己的丫鬟自己才能打。”
  “也是。”
  青雀轻声一叹,只对蕊珠这戏剧性的遭遇有些唏嘘。
  陆锦惜心头倒没什么感觉,只存下了一个疑影儿。
  她临出门前吩咐,叫人去通知哥儿姐儿们,早晨不必来请安:“我去见太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只管叫他们晚上来就是了。”
  吩咐完,她便跨出了门。
  迎面便是一阵冷风吹过,幸好她戴着兜帽,好歹挡了几分风寒,只是那灌进来的冷气,已经叫人忍不住有些发抖。
  院子里果真白了一片。
  两三指厚的雪,压在地面上,挂在枝头,覆在院墙,益发叫人看不出什么早春的意味儿。
  这个时辰,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早都起了身。
  沿路过的几扇窗里,都透出灯光来。
  将军府长房太太孙氏,住在最僻静的南院。
  听闻她今年有五十多岁,但身子骨强健,虽出身小门小户,可曾陪伴长房老爷薛远在边关过苦日子。
  危急时刻,她还曾女扮男装,出生入死,把受伤的丈夫从死人堆里背出来。
  只是老天爷终究还是没饶过薛远,人救回来,伤势却太重,拖延了几天,还是死在了边关。
  从那以后,孙氏便一力撑起了将军府。
  她一个寡妇,膝下养着几个孩子,要处理外务,也要整顿家务,抛头露面的时候少不了。
  一开始京城里大户人家,个个都非议。
  可时间一久,哪个不敬佩?
  薛家的男人们,已经为大夏付出了太多。
  剩下那些要掌家的女人们,若还跟别家的女人们一样,哪里又撑得起这偌大一个将军府?
  所以,薛家将门妇,便渐渐成为了京城女子里,最特殊的存在。
  她们行动自由,不受寻常礼法约束,可代表着家里的男人们出席种种盛大的场合,也可以抛头露面,去处理自家庄子上的种种琐事。
  没有人敢置喙。
  朝中那些讲礼教的酸儒,不是没想过参上两本,可一旦想到那些马革裹尸而归的薛家男儿和朝中拥护将军府的武将,便会觉得手中的奏折有千斤万斤,拿不起来。
  更别说,如今的薛府里,还有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永宁长公主。
  谁敢参?
  找死还差不多!
  所以,陆锦惜其实很庆幸。
  穿成寡妇,并不幸运;但穿成了将军府的寡妇,还是薛况的孀妻,便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原身陆氏出身书香世家,丈夫死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不曾利用过将军府这一点超出了世俗礼教的便利。
  可陆锦惜不会。
  她来自现代,虽没什么野心,但绝不想憋在高门大户里,了此残生。
  将军府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
  婆婆孙氏与婶母永宁长公主,更是她应该感激的人,尽管她知道这妯娌俩的关系并不很好,甚至也知道,这一位婆婆对陆氏的态度,有些问题。
  呼……
  冷风吹过。
  脚下的路面上,覆盖着还没扫干净的残雪。
  青雀打着的灯笼,照在雪面上,是一片暖黄的光芒。
  南院已经在眼前了,屋子里的灯也早亮了起来。
  孙氏有早起的习惯,这会儿手中端着一盏养胃的汤,已经坐在了暖炕上,正喝着。
  两鬓有些花白,脸上生了皱纹,有几分老态。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衣裳,头上仅戴了把银簪,看上去格外简单,只如市井里一个普通的老妇,半点看不出是名传天下的武威大将军薛况的亲娘。
  冯妈妈伺候她两年了,见她喝完,便把汤碗接了过来,禀道:“昨日下面人禀说二奶奶今天要来请安。老奴听说,二奶奶的病已经大好,却跟三奶奶闹了起来,打打杀杀,浑跟变了个人似的……”
  “鬼门关才是历练人的好地方。”
  孙氏靠在半旧的秋香色引枕上,手中掐了一挂普通的紫檀佛珠,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味道。
  “我当年见过那么多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上过一次战场,见过了残酷的生死,个个都跟变了个人一样。”
  “她还是个有儿有女的。好容易从阎王爷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来,是该看清楚一些了。”
  “若还没看清楚,死了倒也是应该的。”
  年纪大的人,一般很少将生死挂在口中。
  可孙氏从来不忌讳这些,说话也向来不客气。
  冯妈妈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却是多了几分纠结犹豫处:“太太您是看得开。可若真如此,府里岂不是要乱了?”
  将军府曾是孙氏一手撑起来的。
  只是自打陆氏嫁进来,薛况便请到孙氏这边,希望将家中中馈给陆氏掌。
  孙氏年纪大了,死了丈夫,当时嫡长子也英年早逝,就留下一个孀妻与幼女。薛家长房,怎么算往后都是薛况来撑。
  所以孙氏也乐得放开了手去,从此偏居南院,没怎么管过小辈们的事。
  陆氏一开始也还争气,有薛况在的那几年,府里没出什么大乱子。
  可薛况一殒身,她失了外在的依靠,便艰难起来。
  等到四年前卫仙嫁进来,成为了长房的三奶奶,情况便雪上加霜。
  卫仙乃是太师府的嫡小姐,当今得宠的贤妃卫仪的异母妹妹。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薛府长房最平庸的三爷薛凛,还主动找人说媒嫁了进来,可人人都知道她的本事。
  身份尊贵,性情骄纵。
  笼络人心,料理内外。
  她的手段,学自厉害至极的嫡姐卫仪,习从家中长袖善舞的母亲,比嫂嫂陆氏好了不知几倍。
  加之她有意针对陆氏,没几个月,府里人便陆续看清了风向,开始怠慢起陆氏,反对卫仙毕恭毕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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