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一片平湖,走在出宫的路上,顾觉非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消失了,温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责怪。
陆锦惜随他一道走着,可方才所见卫仪那姿态,却不断在她眼前回闪,甚至还有那惹人怀疑的一句话。
她知道,这是“攻心”。
可她并不是因此怀疑顾觉非,只是觉得很好奇,同时也对这一位宠妃有一种难言的感觉。
“是她先主动来找我的。”陆锦惜淡淡地一笑,也回眸看他,道,“好歹也是如今怀有龙嗣、宠冠六宫的贤贵妃,我哪里能推拒?”
“有什么不能推拒的?”顾觉非那墨画似的眉峰一扬,竟直接道,“她来找你你走,便是她心里再不满,又能怎样?总不至于为这些许的小事闹到萧彻跟前儿去吧。你聪明,她也不傻的。”
“这倒是了……”
卫仪是不傻的。
陆锦惜将今日这一出的前后细节一联系,轻而易举就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
说什么“攻心”,只怕要挑拨离间是在其次,她真正的目的不过是借由她,引来顾觉非罢了。
因为当年顾觉非连她的信都不看。
偏偏这时候的卫仪,是有求于顾觉非的。
“顾氏一门与卫氏一门向来分庭抗礼,可如今顾氏已经有了你这个新的掌家人,卫氏之中却还无一人能扶起来,都是一群阿斗。卫太傅年纪与老太师相仿,即便再能撑,也撑不了几年了……”
陆锦惜一面走,一面说着。
“偏这节骨眼上,贤妃有孕。这些年她宠冠六宫,即便手段再圆滑,怕也结下了不少的仇怨。朝上卫氏一旦衰落,她在后宫中的日子绝不好受。更遑论腹中有骨肉,势必沦为旁人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先前孙雪黛才会说,她是怜悯卫仪的。
面上光鲜罢了。
暗地里到底潜伏着多少危机,私底下要防备多少暗箭,都只有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卫仪才清楚。
陆锦惜不由叹了一声:“她是想以旧日的某一件事情绑架你,未雨绸缪。即便不让你为她所用,也希冀你保她一时。”
甚至……
若得皇子,再推皇子上位。
前后卫仪的话都说得很隐晦,可落在她眼底却是如此清晰。
顾觉非沉默了下来。
陆锦惜便问:“你过来得这么及时,该是有人去前面通知你了。我猜,是孙雪黛吧?”
“确是。”
顾觉非点了点头。
陆锦惜笑了一笑,显然觉得这一位唐侍郎夫人有些意思,但并不深究此事的细节,反而又问:“那你准备帮她吗?”
顾觉非摇头。
陆锦惜奇怪:“为什么?”
顾觉非心里面有些生气,看着她寻寻常常的表情,很想伸出手指头来戳她脑袋,质问她“你真想我帮吗”,可临了又强将火气压下去,冷冷道:“帮不了。”
卫仪也是个蠢的!
也不看看如今的朝堂是什么局势!
这三年半来他为了迅速积累自己在朝堂上的资本,明里暗里逼迫着萧彻做了很多他未必愿意做的决定。
可以说,昔日的情分已差不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顾觉非若再想要插手后宫,甚至插手到立储的事情上,那无疑是要本就已经有些忌惮他的皇帝往死里猜忌他。
顾氏与卫氏,只能分立,不能合流。
他承认,若严格算起来,自己的确算是不大对得起卫仪,可有关于两族之间的关系,他的认知从来最清醒。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顾觉非一清二楚。
就算他日卫仪真的被人害死在了宫里,或者成功诞下皇子之后重蹈她姑姑先皇后卫嫱的覆辙,他也无能为力。
因为他不是薛况。
他不想谋反,争权夺利只是为了有个挥洒才能的地位,以求这天下太平安生。
这般的回答,显然有些不在陆锦惜预料之内。
顾觉非握着她的手,走在宫中的长道上。
出了一道宫门,外面就是太极殿两侧高高的回廊,雪已经很大,宫灯下盖得一片白,与这过年挂着的大红灯笼一起,装点得整座禁宫辉煌至极。
“你不继续问点别的了吗?比如她没说完的话,以及我跟她之间的事情……”
他走在廊下,看了陆锦惜一眼。
陆锦惜摇摇头,心里面清楚得很:“大家都是聪明人,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觉得她会告诉我后面的话。所谓的‘把柄’,只有在没有被旁人得知之前才是‘把柄’,一旦已经传得到处都是,她还如何利用这一点来拿捏你?至于你与她之间么,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不会。”
顾觉非终于笑了起来,是那种忍不住的笑,满意的、满足的笑。他在廊下停住了脚步,拉着陆锦惜的手,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
“可若有一日我真成了阴险卑鄙、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陆锦惜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挑眉道:“这一点,我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
顾觉非看着她,没说出话来。
陆锦惜一下笑出声。
接着竟是在顾觉非那目光注视之下,凑过去,轻巧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颇有一种盖章表示“这人属于我了”的意思。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若真是个十成十的老好人,岂能入得我眼?”
爱的,就是他坏。
柔软的唇瓣,一触即离。
顾觉非注视着她娇艳的面容,心底竟是再一次忍不住地澎湃起来,一如他当年看见那一句“真将军不佩剑”时的热血与滚烫。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不愿再欺骗她。
也不想两个人之间再有着这禁忌一般的秘密。
他想要赌一把,赌一赌自己的判断,赌一赌自己的直觉,也赌一赌她的真情与真爱……
可双唇分开,冰寒的冷风灌入,一下将他将发而未发的声音都淹没进去,也吹醒了他那受到蛊惑的头脑。
不。
他是不能冒险的,尽管他觉得此刻他眼前的这个陆锦惜未必介意,可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失去她的可能,他都要死死地掐住、杜绝。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告知。
顾觉非目光闪了闪,终于还是将那些险些脱口而出的话都压了回去,只依旧牵着她的手,要往宫外走。
方才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态,陆锦惜自然也看见了。
她知道他那一瞬间应该是想说的。
但又有什么所谓呢?只能说,自己方才给予的蛊惑还是不够大嘛。不过来日方长,满足好奇心的时候还多着,她也不着急。
所以这时候她就任由顾觉非牵着,从太极殿旁这挂满了喜庆宫灯的长廊一路向外。
只是没想到——
还没等两人走过这长廊的一半,前面宫门外便有一匹快马疾驰而入!
“嗒嗒嗒!”
那清晰而清脆的马蹄声,穿破了冬夜森寒的朔风,竟携裹着一种刀锋般的冷厉!
然而马上那信使的脸上,分明带着无限的恐惧与仓皇!
这是八百里加急!
非紧急之事不得用,一旦有消息要传回朝廷,则特许驰马进宫门,至太极殿前乃止!
顾觉非听见那声音,抬头一看,面色便已然大变。
没片刻,信使翻身下马,高呼着“边关急报”,已飞快地奔入了灯火未熄的太极殿中。
那惶恐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前响起,竟为这瑞雪纷飞的除夕夜平添了几分吊诡。
不知怎的,陆锦惜忽然觉得很冷。
她看向了顾觉非,只看到他注视着廊外那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张脸上已没了表情。
仅仅过了半刻,便有太监惊慌的身影从太极殿里出来,四下里一张望,一下就看见了顾觉非。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一张脸上已无半点人色,两股战战更几乎就要跪下去,只朝顾觉非颤颤道:“出、出事了!顾大人,皇上急召!!!”
顾觉非胸膛起伏,微微闭了闭眼,只回头看了陆锦惜一眼,道:“等我一会儿,一起回家。”
第179章 薛况还朝
顾觉非入殿了。
陆锦惜注视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在长廊上,又转过了一个拐角,终于进了那宴后冷寂的大殿中,消失不见。
恢弘的太极殿前有着长长的汉白玉雕成的台阶,中间雕饰以祥瑞五爪金龙的长图。
禁卫军士手持长戟立在雪中,犹如雕塑。
两侧长廊上每隔五丈站着一名太监,皆垂首侍立,目不斜视。
大年三十的晚上,北风竟刮得越来越急,咆哮着,呜咽着,卷起了大殿下面那一片宽阔广场上铺着的积雪,在半空里撒出一片雪沫。
那奇异而扭曲的形状,好似夜行的妖魔。
从坟墓里破出,在幽暗中生长,化作一张血盆大口,要将这满宫的温存都吞没一空!
风更大。
雪更骤。
天更冷。
陆锦惜站在这廊下看着,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将自己身上那紫貂坎肩环得紧了一些,眉心却已拧了起来。
边关来的急报……
她记得顾觉非曾提过边关那边老单于的情况已经不妙,且已经说过边关的情报来到京城也需要时日。
不知,这所谓的“出事”,出的到底是什么事?
顾觉非进去仅仅一刻后,殿中便有数名太监飞奔出来,只朝着御马监跑去,一面跑一面还尖声大叫“速速备马”。
不多时,十数骑快马便飞驰出宫!
陆锦惜看不到这些马都去了哪里,可却一眼就看到宫门口的禁卫军很快多了整整三倍。
很快,那些太监都回来了。
可与他们一道返回宫中的,竟然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文武大臣!
她站在长廊上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当朝太傅卫秉乾、兵部右侍郎唐瑞京、兵部左侍郎方少行并内阁一干阁臣,甚至是季恒……
他们有的还穿着赴宴时的朝服,有的则已将朝服换下穿了常服……
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震骇莫名,一副十万火急被急召入宫的模样。
有名御前伺候的小宫女从殿中出来,只朝陆锦惜行礼,把她往一旁偏殿里请,说是外头风大,让她往里避避。
陆锦惜便进了一旁的偏殿。
这都是平日宫女太监们准备或者休息的地方,生了炉火,她便坐在那火旁,一颗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亥正二刻,宫里面又是一拨太监出去;
亥正三刻,宫门下钥;
亥正四刻,宫中禁卫已从太极门外一路站满了长廊,太极殿门前更是森然的数列,铁甲映着宫灯光寒,说不出的冰冷!
这一夜的时间,忽然就变得漫长而且煎熬。
陆锦惜就在偏殿中等候,等着等着也有些绷不住,困意上涌。才倚着那玫瑰椅的扶手略略靠上一会儿,都还未来得及沉入睡梦,便听得皇城外远远传来三更鼓响。
恰是子时。
除夕之夜,京城内外不设宵禁,正在最热闹的时候,伴随着鼓声响起的,还有无数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人们的欢笑声。
火树银花,一个不夜天。
可紧接着,就有一连串洪亮的钟声在这本不该出现钟声的深夜里敲响!
“当——”
“当——”
“当——”
偌大的京城,沸腾的人群,几乎齐齐为之一静!
于是那急促如雨点一般的马蹄声,终于能被所有人清晰地听见,从大开的外城门而来,顺着长安街一路长驱而入!
直奔皇城!
一匹骏马当先,上面的军士手中高举着一面玄黑色的军旗,一只血染的麒麟在迎风招展的旗面上似欲直扑而出!
他只奔驰在前,高声疾呼——
“速速退避!将军还朝,速速退避!!!”
骤然猛烈的风雪,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极了,好似奔驰在边关大漠,月下黄沙……
就这么一路呼喊,来到太极门前。
陆锦惜人在偏殿,听着外面那声音只觉得模模糊糊,也听不清晰,只约略地捕捉到了“还朝”“退避”这些字眼。
但紧接着宫门便打开了。
那悠长的声音在白天听起来恢弘,可在这除夕大得不像话的雪夜里,却有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可怖!
密密匝匝的雪片,遮挡着陆锦惜的视线。
隔得这老远,她只能看见一骑自宫门驰入,一道英武的身影自高大的骏马上翻身而下,在雪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分明看不清晰,可在瞧见这轮廓的瞬间,她心底已响起惊雷万道!
那是一道沉凝厚重的身影,自远而近,一步一步,脚踏着山川河岳一般朝着太极殿走来。
冰冷的甲胄,溅雪的战靴!
狂风掀起了他系在肩上那玄黑的披风,背绣的暗银色麒麟图纹鼓荡起来,深深地扎入人眼底!
一派狰狞的铁血!
那是风雕雪刻的眉眼,凝聚着岁月和风沙赋予的沧桑,沉淀下来的却是一身傲骨,满腔峥嵘!
没了络腮胡的遮挡,没了厚衣袍的掩盖。
他眉星目朗,高鼻薄唇,有着宽阔的胸膛,硬朗的腰线……
一步一步。
从台阶下往上,一直到最后一级台阶。
风太狂。
雪太骤。
然而他唇边竟是带着一抹微笑的,一抹,势在必得、无畏无惧的微笑!
陆锦惜退了一步,竟不很能站稳。
满脑子的想法都在这顷刻间爆炸,乱麻似的挤成了一团,根本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