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似悲,似喜,又似有无穷尽的心绪浮荡。
  但最终只是道:“你的棋艺,尚需长进,有空多看看棋谱吧。”
  “……儿媳谨记。”
  隐隐然之间,她其实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既觉得老太师这一句话里藏着什么,又觉得这眼神里饱含着一种无法于外人言的深意。
  可她这一时已无法去深究了。
  人从屋里退了出来,陆锦惜向外一看,才意识到黄昏果然要到了,残阳血似的铺在台阶上,折叠出一条又一条的艳影。
  外面喧闹嘈杂的声音已经小了下去。
  想是那些想要逃离的百姓都已经被街上戒严的官兵与禁卫控制威慑,不敢再出门。
  她顺着来时的路,依着那一条长长的回廊,就要回自己院子里去。只是刚过转角的时候,眸光一转,竟瞥见另一侧的走廊上两道人影匆匆走过。
  一个是刚才去门外接引可人的郑管事。
  另一个却是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袍,身材精瘦,看着上了些年纪,头发里夹着几根白,皮肤却细嫩白皙,下巴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胡须。
  还有那行走间的步态……
  陆锦惜脑子里灵光猛地一闪,一下就想起先前那一枚木牌自己在什么地方看过了,也同样在顷刻间对今日这神秘来客的身份有了猜测!
  只是……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这样的人来找一位已经致仕的老太师,是何因由?
  心里突兀地冒出一种奇怪的不安。
  今日骤发的所有事情都乱麻似的交织在她脑海中,从薛况变乱,到檄文上的内容,再到老太师的话,以及这一位身份绝不一般的来访者……
  陆锦惜觉得不是很妥。
  她站住了脚步,远远注视着老太师那一间屋子。
  郑管事领着人进去之后,便退了出来;很快,就连万保常也从那屋子里面退了出来,还将房门给带上了。
  这一下,里面发生着什么、又进行着怎样的交谈,便一无所知了。
  陆锦惜思虑再三,想了想,还是快步回了临窗小筑,本是想找孟济交代点事情,没想到走进来一看,里面竟已经坐满了顾觉非的门客,青年中年老年皆有,个个面容严肃,低声又急促地交谈着。
  孟济则站在一旁,盯着书案上一页纸看。
  她粗略扫过去便知道那是她先前才看过的讨逆檄文。
  这场面多少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让她惊讶,一时没说出话来。
  孟济眼角余光一闪,却是一下看见了站门口的她。
  于是连忙就走了过去,两手搭着一拱,询问她道:“见过夫人,你这行色匆匆,是有什么事吗?”
  陆锦惜本想问问这一屋子的门客谋士都是怎么回事,可一想到薛况举兵造反之事,又觉得问了也多余。
  倒是眼下的事比较要紧。
  她只将老太师那边的事情一说,然后道;“你尽快派个信得过的人,想办法将消息递进宫里面去,让大公子知道。老太师这边我另派人先盯着,防备出个什么意外。”
  孟济听得老太师那边有人来访时便已经神情一凛,对于某些事情他知道得比陆锦惜还多,又加上今日那檄文,哪里能不清楚这其中有点诡谲之处?
  当下是半分也不敢怠慢。
  他二话不说答复她道:“那府里这边您先着人看着,我立刻想办法通知大公子。”
  说完,人便急匆匆去了。
  陆锦惜对他倒也放心,知道在这种敏感的情况下往宫里面递消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且好未必能成,所以也不在这里等消息,而是回了自己屋里,让下面人去老太师那边探消息。
  事情倒没出什么。
  那造访太师府、拜会老太师的神秘客人,仅坐了小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开。顾承谦也没什么异样,只让人将棋盘收了,又用过了晚饭,便与往常一般,进了自己的书房。
  陆锦惜听了下面人报上来的这些消息,心是放下来不少,只是孟济那边来人回,宫中正在戒严,别说是太师府的人,就是永宁长公主府的人都进不去,所以消息也没递出去。
  她只好让人先撤回来,干脆等顾觉非回府再说。
  但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朝野上下都是一片的震动,下午时候百官便已经入朝,怕是要与薛况刚还朝那一日一般,在宫里待上一整夜了。
  全程戒严的情况下,消息也难传递。
  陆锦惜既不知道保定那边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情况,只能在入夜之后先躺床上睡了。
  可一闭上眼睛,白日里那一切的一切又在脑海里自动地铺开,她灵敏的思维甚至为她整理出了一切模糊的、尚存疑点之处。
  薛况的讨逆檄文,几分真几分假?
  永宁长公主从头到尾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若皇室戕害薛氏,那她与她的驸马薛还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
  七皇子乃是先皇后卫嫱的嫡子,卫太傅身为辅臣,又是卫嫱的兄长,是否真的参与了这一场宫变?在这一场宫变中,他又到底处于什么立场?
  还有,便是老太师。
  在看檄文的时候,他整个人表现得万分平静,让人难以窥见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也就无从得知这檄文里有关于他的细节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真,他为什么要参与这一场宫变?又为什么要挑断萧廷之的脚筋,而不是简单利落地杀掉……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甚至时隔十数年,当初病弱的皇子已然丰神俊朗,尽管在翰林院中接触其余老臣甚少,可也没有旁人怀疑他的身份。
  那么——
  在当日的长街上,老太师到底凭借什么认出了他,且起了怀疑?
  一重谜团接着一重谜团,到最后全都纠缠到了一起,涨得陆锦惜脑袋发疼,在柔软暖和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竟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她想到了棋谱。
  这一时间忽然就有了些想法,也不叫人,自己披衣起身掌了灯,便将放在另一头方几上的匣子打开来。
  里头放着的便是前些日顾承谦派人送来的棋谱。
  一本叠着一本,一卷重着一卷。
  她坐下来,一本一本将它们从匣子里捡出来,飞快地翻看着:棋谱,棋谱,还是棋谱……
  不看棋谱,单单翻阅的速度是很快的。
  没一会儿,面上那一摞装订成册的棋谱都已经被翻完了,下面都是一幅一幅的卷轴。
  陆锦惜同样拿了起来,解开捆绑的细绳,一卷一卷看。
  前面两卷依旧是棋谱。
  她眉心已不由得拧了起来,莫名生出几分焦躁。
  可等到将那第三支卷轴拿起来的瞬间,那种不对劲的手感,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外表看上去,这就是一封普通的卷轴,可看着却要比别的卷轴更厚实一些,隔着卷轴颇为坚韧的纸页摸上去,只觉得内里竟有些软。
  就像里面贴着一层绢帛似的。
  陆锦惜的呼吸不由为之一屏,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找到了,便将这卷轴捧出来放在了桌上。
  绑着的细绳一解,她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头哪里是什么棋谱,赫然是一封贴藏于内的陈旧圣旨!
  起头那“奉天承运皇帝”六个字像是一场风暴,霎时将她整个人席卷,比起白日里那一张檄文,更狂猛,更凶悍!
  因为,这竟是昔年先皇传位于七皇子的遗诏!
  只是还不等陆锦惜平复心绪细看,远远地竟听见府里面传来了一声惊惧的呼喊,紧接着便是一片哭号的混乱。
  “砰”地一声,素来沉稳风铃急急推门进来。
  那一张小脸上煞白,两眼里酝满了惊慌的泪水,仓惶地朝她哭道:“夫人,老太师,老太师他——”
 
 
第200章 终难解
  一盏盏幽明的宫灯, 伫立在冷风里。
  从白到昼在皇宫里煎熬了整整有一天的大臣们, 直到这时候才各自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拖着疲惫的身躯, 带着满心的忧虑,从南书房退了出去。
  顾觉非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骤然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且谋反的还是在百姓之中有甚高威望的大将军薛况,一有民心,二有能力, 真犯上作乱起来绝对会成为皇室心腹大患。
  保定距离京城实在是太近了。
  面对着几乎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威胁,谁又能坐得住?所以皇帝留了他下来, 多问了几句。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萧彻从下午略用过一些膳食后回来, 整个人便有些心神不宁。
  顾觉非曾是萧彻伴读,对他也算了解。
  薛况那檄文上面所写的“无能”或许有些言过其实, 但绝非是空穴来风:如今在皇位上的这一位皇帝,在各方面都普普通通,既没有什么大错,也没有什么能力。
  但檄文之中提到的其他事情……
  人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入目所见这九重宫禁都幽暗的一片, 掩不住仓皇的宫人们在廊下立着, 竟好似那飘荡在风雨中的浮萍。
  顾觉非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比起在皇宫里商讨如何应对薛况谋反这件事,他更在意如今太师府里是什么情况。
  毕竟薛况在檄文里提到的字字句句,尤其是与老太师有关的字字句句, 便是他看了都有一种心底发冷的感觉,曾万般信任于他的顾承谦,又该是何等心情?
  至于真假,现在是追究不了的。
  一则萧彻在位,皇家秘辛不好打探;二则双方各执一词,皇家到底有没有戕害薛氏,谁也说不清。
  但薛况这一份檄文用心险恶是毋庸置疑的。
  当年的水患旱灾虽非因薛况而起,可国库无银,赈济方面自然艰难;萧彻调度固然一塌糊涂,可归根结底是因边关养战,国库损耗严重。
  至于当年他是被自己污蔑一事,就更是胡说八道!
  所以在今天下午的时候,由朝廷这里诸位大人商讨定论之后的真正的“讨逆檄文”,已经在京城外面张贴开来,同时兵员的调动也已经由刘进、方少行二人完成。
  说来也奇,此次谋逆,薛况所用者皆是自己的旧部,可九门提督刘进却偏偏被摒除在外。以至于如今朝堂上众人看刘进的目光都格外忌惮,深恐他是薛况安插在朝廷之中的暗钉,萧彻私底下更对顾觉非表达过自己的怀疑。
  顾觉非却不在意。
  若他是薛况,要造反也不会选择刘进。
  当年含山关一役后刘进便回到了京城,享了高官厚禄,倒不是说这人贪图享受,只是天下承平,不打仗本是一件好事。
  去且刘进此人自有自己的是非判别,怕未必认同薛况。
  所以薛况忽然造反这件事,刘进既不知道,也没参与,实在没什么好忌惮的。
  只是旁人就未必看得有顾觉非这般通透了,今日朝堂上便有不少人言语攻讦他。
  先才离开之时,刘进的面容便很不好看。
  顾觉非怕他心中积郁,还同他说了两句话,就怕关键时刻这一位将军被自己人排挤出去。
  刘进领没领情他不知道,但他的力算是尽到了。
  顾觉非想了想今日从前到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不知觉间脚步已经到了宫门外,看见了此刻静谧在夜色中的都城。
  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就想起了当年。
  那是庆安七年的初夏,殿试后放榜,他被点为了第三,成为了大夏史上最年轻的探花。
  于是骑御马,游长街。
  满街都是欢腾鼎沸的人群,入目所见的每一张面孔都带着最鲜活的神态,就连顾承谦那时候都是笑着的。
  朝堂上多年的沉浮,让这一位权柄辅臣,早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大部分时候,他脸上的表情都让人看不出深浅。
  可那一天——
  面对着同僚们盛大的恭喜和恭维,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种由衷的、身为父亲的安慰和欣喜。
  只是……
  后来,为什么就变了呢?
  顾觉非记得太清楚了,仅仅过了月余,他与顾承谦之间就彻底闹翻。从那以后,这一位父亲看他的眼神里,只有痛心、痛恨。
  多少年过去了?
  掐指一算,一晃已是小十年。
  站在金銮殿、南书房的时候,他还没什么感觉,自觉尚能压制住一切激荡的情绪,可在走出了宫门,看见这月色下的京城时,一切的一切都轰然爆发,在他的胸腔里卷成一团风暴!
  顾觉非向把守在宫门口的侍卫借了一匹马,在拽住缰绳翻身上马时,那一双手竟有少见的颤抖。
  他不知道,这颤抖缘何而来。
  或恐,是今日的风太冷,今夜的血太热!
  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寂静,清晰地传荡在霜白的冷月下。
  吹拂在刺骨的寒风里,顾觉非脑海里划过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但在看见前面太师府那挂着灯笼的大门时,又全都散了个干净,只留下那么一个已经在心底藏了很久、很久的念头——
  今天,他可以跟父亲好好谈谈了。
  一路回路,自侧门而进,缰绳只随手扔给了伺候的下人。顾觉非甚至连他们的模样与神情都没看一眼,就直奔顾承谦所住的院落而去。
  夜色深沉。
  大冷的冬天里,既没有虫声,也没有鸟语。可在他接近那院落,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竟然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脚步忽然就慢下来那么一拍,可这时候他已经绕过了院墙,进了院门,内中的景象一下就照进了眼底。
  伺候的丫鬟仆役,跪了一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恐惊惧又伤心的神情,还有人控制不住地哭着。
  廊下的台阶上坐着在太师府效力了小半辈子的大总管万保常,一双老眼通红,哭得泪满脸。
  书房的门半开着。
  门侧站着的则是他面色同样苍白、眼眶发红的发妻,似乎是夜半里惊醒才赶到此处,鬓发只绾成个髻,浑无半点妆面。
  只这一瞬间,顾觉非脑袋里便已经轰然地一声响,不知是那一场在他胸膛里席卷的风暴,终于将什么摧毁,还是构筑在他内心中的什么东西猛烈地坍塌下来,变成一片狼藉的废墟……
  他走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走得很稳,可站在门侧的陆锦惜竟然伸出手来,想要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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