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只不过,当年的卫仪并不想入宫罢了。
  说到底,她方才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未曾反驳。因为他知道,那些辛辣的、刺骨的言语,并未有半分不实之处。
  他的确狠毒而冷血,是心系天下,却未必算得善类。
  卫仪野心勃勃,也从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她今日敢派人前去太师府强将陆锦惜带来,就必然是怀了要挟持她来威胁自己的算计。若非陆锦惜机警,将那匕首攥在手中,眼下是谁投鼠忌器……
  还未可知。
  若他真为她所许的“挟天子、令诸侯”之言打动,只怕待将来时机成熟,真正“挟天子、令诸侯”的那个人,也未必是他顾觉非。
  卫仪——
  他不是不能留,而是不敢留。
  更何况,除之也不会有任何的坏处。
  外面还有一个薛廷之呢。
  薛况的檄文已明明白白称萧彻为“伪帝”,他今日既然敢做下这一桩又一桩惊世骇俗的大事,自然也准备了一进一退两手应对之法,绝不至使自己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顾觉非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来,眉目间似乎是有些疲惫了。
  陆锦惜便也不再多问。
  两人的手牵在一块,皆被这宫道上的风吹得有些微微的冷意。
  一重重的宫门,加上这列立的禁卫,还有这满眼高持的刀戟,都让陆锦惜察觉到了一种未离去的严寒。
  尽管凛冬已去,春日将至。
  她静默地思索着,恍惚想起卫仪当日写给顾觉非的信里,便是那三个字,“我恨你”。
  于是不知为什么,忽然一笑。
  可她既没有去打听他今日还在前朝做了什么,今后又会有什么样的打算,只是这般默不作声地陪他走着。
  一路上,尽管有无数的禁卫军守着,可竟无一人出来阻拦两人半步。
  就这般从内廷到了宫门。
  但在出太极门的时候,他们都瞧见了那站立在太极门外、风烛残年的老人。
  沉重的一品仙鹤官袍,压在他枯瘦的身上,浓厚的色彩偏衬得他满头的白发与下巴上一把雪白的胡须越见冷落苍凉。
  是老太傅卫秉乾。
  他似乎已然知晓这一道门后的九重宫阙里,发生了怎样的一场变乱,也能看出此刻严防死守的禁卫透露出怎样的玄机。
  算起来,他年纪比顾承谦还要大上一些,只是平日里注意保养,又加上顾承谦曾常年为病痛折磨,所以他看上去并不十分衰老。
  只是此时此刻,站在此处,已是人人都能看出老态了。
  在看见他的时候,顾觉非的脚步便悄然停了下来。
  一老一少对望。
  良久后,卫秉乾笑了一声,话里似乎是赞赏极了,只叹:“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十七年前宫变,你父亲逼杀了老夫的胞妹;十六年后,他的儿子又逼杀了老夫的爱女!了不起,了不起!”
  赞?
  分明是嘲。
  只是这一位三朝元老,将自己满腔的不忿与悲切都藏在了这笑声里,以至于旁人竟判别不出他真实的情绪。
  他苍老而洞彻的目光,从顾觉非的身上,落到了陆锦惜的身上,似乎也感叹于老天爷对人的命运的戏弄。
  陆锦惜与这一位老太傅不熟,也不知该怎样言语。
  顾觉非闻言也默然许久,最后只躬身道过了礼,淡声谢道:“太傅大人谬赞。您年事已高,还望节哀。”
  说完,便没再看卫秉乾一眼,从他身旁走过去了。
  陆锦惜自然跟上。
  只是在走出去很远之后,她却没能忍住,回过头去,向那禁宫前默立着苍老身影投去了远望的目光。
  卫秉乾站得稳稳的。
  仿佛先前并没有与顾觉非说过话一般,也仿佛他不曾两度诀别至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般。
  人立在那里,像是一座恒久的雕像。
  于是陆锦惜忽然有些了悟:与即便走到生命最尽头也坦然的顾承谦一样,这也是一位已知了天命的老人,一朝的宰辅,沉沉浮浮多年。纵使再大的变故,纵使心中悲痛欲绝,也不过只这般无奈又从容地面对了……
  昔日繁华的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无。
  她与顾觉非一道,慢慢地往回走着,从那曾被方少行与刘进带人堵过的长顺街行过,又到了太师府门口。
  挂着的白绸还未撤下,依旧是满门的冷寂。
  顾觉非远远看着,慢慢停下了脚步,只觉得这满眼的白实在是很刺目。他眨了眨眼,眸底透出几许孤寂。
  回首来,望着陆锦惜,终是问她一句:“你怕不怕?”
  怕什么?
  是怕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一切,还是单纯地怕他这个人呢?
  一时间,陆锦惜竟感觉新婚那一夜的两人此刻是倒置了。
  于是她伸了手,环住了他坚实的腰,将脑袋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然后一笑:“别怕,你还有我。”
 
 
第208章 两地暗计
  正月廿四, 庆安帝萧彻暴病身亡, 讣告宣于天下, 震动了整个京城。
  消息传到距京城仅有数十里外的涿州之时, 薛况已经轻而易举地攻下了涿州城池,吞兵于城内,只待略作修整,便挥兵北上,一举拿下京城。
  他并没有料到这消息, 更没料到顾觉非的胆量——
  因为,与庆安帝萧彻驾崩的消息一道来到涿州、呈到他面前的, 还有一颗人头!
  正是庆安帝萧彻的头颅!
  切口光滑,是天下少有的利剑与天下少有的利落才能做到的平整。
  “只送来这头颅, 没别的话了吗?”
  一身重甲在这深夜即将歇下的时候,已然卸下, 薛况只穿着一身冷肃的黑袍,坐在桌案后面,看着那摆在京城地图前面的匣子,还有匣子里那人头不甘的、惊恐的、还兀自瞪着的眼睛。
  传讯的兵士显然是见过不少大阵仗了的,只是从京城里传过来一颗人头, 还是皇帝的人头, 这就有些悚然了。
  他颇有些畏惧地摇了摇头。
  “属下只在城外接到此物,是京城那边指明了要送给将军您看的,说是顾大学士授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话了。”
  “下去吧。”
  薛况面上微有凝重之色, 只挥了挥手,让这传讯的兵士从屋内退走,接着便站了起来,又看了这头颅一眼,拧紧了眉头。
  “好一条狠毒的计谋啊……”
  屋内坐着的可不仅有他一人,还有他手底下几员得力干将并昔日军师蔡修,以及他们所要“拥立”的七皇子,萧廷之。
  每个人的面色,在烛火下都显出一股莫测来。
  先说话的还是脑子好使,也瞬间看破了顾觉非此伎俩的蔡修:“他虽一句话没说,可将伪帝的头颅送来,分明是告诉您,萧彻便是他所杀!且京中有消息,称宫中贤贵妃卫仪已殉葬。如此一来,再要以讨伐伪帝为名攻打京城便师出无名!他接下来必定是要昭告天下,称自己已查明当年原委,要赢七皇子入京登基。如此一来,我等——”
  话说到这里,蔡修猝然地一惊。
  只因此刻薛况那锋锐的目光已自案侧落了来,让他一下从气恼与愤怒之中醒悟,紧接着便感觉到了后怕。
  一时没了声息,只极其隐晦地看了一旁萧廷之一眼。
  这一位先皇遗留于世的七皇子,就在左下首第一把椅子上正襟危坐,默不作声。
  他承继自先皇与先皇后的五官样貌,生得极好,让人一见难忘。
  此刻他们议事,他就在旁边听着。
  往日萧廷之是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问的,乖觉得像是戏班子里的提线木偶一样,但今日要议的事,却是他连听都不能听的!
  无需蔡修再补救什么,薛况已极其自然地开了口,想萧廷之道:“七皇子殿下,今日天色已晚,你又是行军途中赶来,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我等夜里议事,待出了结果,明日一早再告知于你。”
  萧廷之抬眸看了他一眼,神情间也未露出半点的异样,只顺着薛况的话起了身,身子还轻微地摇晃了一下,道:“多谢大将军体恤,那便恕廷之无礼,先行告退了。”
  屋内众人皆起身躬身为礼以送。
  待人消失在门外,走得远了,他们才重新落座。
  蔡修脸上已没了半点笑意,手底下恨恨地一拍,险些一把将那椅子的扶手都给拍断:“姓顾的太阴险!这分明是要逼迫将军做出抉择!萧彻一死,后继无人,他只要打着迎七皇子入宫登基的名号,我等便不能不从!若从了,他顾觉非也算功臣一个,天下谁也奈何不了他;若不从,我等要再打京城,师出无名不说,必要别他反指为犯上作乱,军心民心两头不靠!”
  薛况听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伸出手去,将萧彻的脑袋从匣中提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沉沉地笑了一声,道:“他之所图,怕比你想的,还要深上那么一层……”
  “您的意思是?”
  孟济将此刻的局势一通分析,本已经足够详尽,自谓是己方已拿住了对手的短处,逼得他们左支右绌,陷入两难境地,谁料想顾觉非竟然摇头。
  他不明白,声音了透着几分疑虑。
  孤窗小筑临水,夜里面二楼的窗开着,有冷风从外面吹进去。这屋里面一干等人,都半点困意没有,清醒得很。
  顾觉非坐在正中。
  左侧是正襟危坐的季恒与孟济等一干他这派的文臣与谋士,右侧却是以方少行为首的一干武将。
  旁人倒也罢了,方少行是吊儿郎当,一副听得很无聊的模样。只将一条腿抬了起来踩在椅子上,两手搭着扶手,半蹲不坐,脑袋靠着椅背,两眼朝上看,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但大伙儿也不管他。
  谁都知道他素来是这放浪形骸模样,要哪天不这样只怕众人还不习惯了。
  再说了,做事靠谱就行,眼下这些不听也罢。
  顾觉非也不甚在意,只抬手在面前那一张京城布防图上轻轻地点划着,口中却道:“一旦我迎七皇子入宫登基,薛况的确只有两个选择。其一,心不甘情不愿,带七皇子入京,再做谋算;其二,抛开七皇子,直接在涿州举兵彻底谋反,撕破脸皮,进攻京城与我一决高下。”
  对薛况而言,这无疑是进退两难。
  谁能不知道他的野心?
  七皇子萧廷之在他手中,不过是一面盾牌,一具傀儡,本不过任由他摆布罢了。
  可现在他杀了萧彻,甚至杀了萧彻可能有的血脉,那么当今皇室空虚,一旦真的放任萧廷之入宫登基,那么薛况费尽心机起兵造反,相当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为有能力操纵这提线木偶的,又成了两人。
  一个是薛况自己,一个却是他顾觉非。
  薛况与他之间仇怨深重,且怕是自己想当皇帝的心比扶持萧廷之上位的心还要炽盛,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可要他抛开七皇子,那便无疑是打他自己的脸。
  昔日起兵的理由尚能说服天下,如今是要说服谁去?
  而那个时候……
  “薛况若真的脑子不清楚,一时冲动,选择了后者,抛开了这一位倒霉的七皇子,甚至杀了他,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顾觉非手指尖从图上外城门的位置,一路划到内城门。
  “届时,皇室便算彻底倾覆。要么他当皇帝,要么我当皇帝。”
  屋里面忽然就陷入了静寂。
  所有人看着顾觉非那一张云淡风轻的脸,心里面这时才生出了那种难以穷尽的微妙。
  是否,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呢?
  没有人知道。
  其实就连顾觉非自己也不知道。
  他对做皇帝并没有那么大的欲望,且那帝位不过就是个空壳子。有没有皇帝之名,他都能做皇帝做的事情,又何苦将自己立在这全天下都能看见的靶子上呢?
  只是他也不在这话题上延展太多,只抬起眼眸来,看向了方少行,笑问道:“若方大人是薛况,会如何抉择?”
  “嗯?”
  方少行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询问自己,当下微微一挑眉,沉吟片刻后,竟是笑了一声。
  “若我是薛况,便堂而皇之带着那什么廷之进京,然后假借共迎这破小孩儿登基为名,先逼你卸掉京城布防兵力。毕竟这破小孩儿在我手上。接着还不简单吗?没了兵,想怎么弄死你就怎么弄死你。”
  “你!”
  什么叫“想怎么弄死你就怎么弄死你”啊!这人会不会说话!
  孟济气歪了鼻子,一下站了起来。
  方少行却是颇为挑衅地看着他:“怎么着,不服?”
  “孟济,坐下。”
  相对于孟济的激动与愤慨,顾觉非要平静许多,虽也觉得这一句“弄死你”有点说不出的刺耳,但也并未介意。
  相反,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方大人所想,与我所想,甚是一致。”
  他说到这里时,听见了叩门声,接着便见陆锦惜带着几名下人端来了茶水和糕点,于是站起身来,从她手中将那新沏好的、属于自己的那盏茶接了过来,话语却未停止。
  “我此计,便是要强逼薛况入京,且迫他承认我也是功臣之一。如此,再一决胜负,方不负此计。”
  道理很简单。
  若他不先杀了萧彻,或者在杀了萧彻之后不主动迎七皇子入京登基,就直接与薛况相斗,那么最终不管胜负如何,他也是一介乱臣贼子。
  可先放下姿态迎人入京,那就有得说了。
  最终斗输了无所谓,左不过一个“死”字,可若是赢了,他便是功臣,无论怎么说至少都立于了不败之地。
  甚至……
  若运气好的话,还能将这乱臣贼子的帽子扣回薛况的脑袋上,好叫他输个心服口服!
  丫鬟们将其他人的茶水也捧了上来。
  季恒打量了摆在自己手边案上的糕点一眼,用仅余的左手拿了一块起来,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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