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唯那一双眼丹凤眼里,藏着几分难言的变幻,只慢慢抬头,向高伫的山门看去。
  山风吹来,她脊背挺着,动也没动,倒有些拔俗。
  仅有几片衣角,轻轻翻飞。
  这样的姿态……
  顾觉非看着,忽然就皱了眉,觉出几分说不出的古怪和陌生。
 
 
第2章 陆锦惜
  大昭寺是前朝的老寺了,一座山门高高大大,灰白的石质上刻着斑驳的岁月痕迹。离地很近的地方,还有隐约的苔痕。
  陆锦惜就这么看着,有些恍惚。
  寺里的知客僧早得了消息,此刻都候在山门前。
  见她出来,他们极为有礼地低垂了头,躬身道把人往里面让:“一应祭品已经备好,夫人请进。”
  “有劳了。”
  一时回神,略有错愕,陆锦惜收回了目光,转向眼前,看了他们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说到底,她还是不大习惯现在这身份。
  好端端地一觉睡醒,就从只创业失败的可怜虫,变成了险些病死在榻上的将军府寡妇。
  命运待她真是不“薄”,从一个火坑穿到一口油锅。
  幸好老天爷没打算真的搞死她,缠绵了小半月,病总算开始好了。
  在这段时间里,陆锦惜竖着耳朵,充分地利用机会,把将军府上上下下了解了个遍。
  她仔细地分析了原身的处境,为其设计了病愈后,种种合乎常理的反应。
  除了贴身伺候的丫鬟白鹭老嘀咕,觉得她好像强势通达了许多之外,好像也没人怀疑什么。
  其实哪里是强势通达?
  不过就是舍不得吃亏。
  没办法。
  陆锦惜创业从商,惯于精打细算,生怕就陷入入不敷出的烂账里。
  跟场面上那些王八羔子唇枪舌战,她养得一身刁钻脾气。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生存技能一级熟练。栽了几回买够教训之后,便再没吃过一次亏。
  穿来之后,本性难移。
  要伪装出陆氏原本的温婉善良来,对她来说,虽不算是什么难事,可以陆氏如今的处境……
  实在已容不得她再扮演一只小白兔。
  想到这里,便想到将军府的情况,陆锦惜心里叹了口气,暗暗头疼。
  不过面上,她半点异样瞧不出,微一垂首,便要步入寺门。
  没想到,前脚才抬起来,还没等着地,背后就传来一声惊惶的呼喊:“夫、夫人!”
  陆锦惜眼皮一跳。
  她听出来,这是潘全儿的声音,平日在府里奔走,是个腿脚麻利的。
  回身一看,果真是他。
  潘全儿穿一身青绡直缀,大冷天里跑得满头是汗,一张脸通红,嘴里呼呼地冒着白气。
  来到陆锦惜跟前儿约莫两丈远的地方,他就没敢再进,腿一弯跪下了,头磕在地上:“夫夫人,小、小少爷、他又,呼呼,又……”
  得,这回连着嘴角都隐隐抽了一下。
  陆锦惜知道肯定不是好消息,收了步站定,不疾不徐道:“起来,气儿喘匀了再说。”
  才下过雪,山门前这一块地虽已经被僧人们清扫干净,可也冻得厉害。
  潘全儿知道这是怜悯他们下人,才叫起来回话,心中感念,不含糊地谢了恩,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他喘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启禀夫人,今日下午,小少爷去学塾里念书的时候,把、把隔壁罗二公子给打了,伤了人胳膊,出了血见了红。”
  “……”
  满地寂静。
  将军府随同出行的下人全都唬得倒吸一口凉气!
  隔壁罗二公子,那可是英国公府世子的嫡次子!
  这……
  这好端端地怎么就把人打了一顿?!
  还出血见红了?!
  站在陆锦惜身边的白鹭,更是吓得一抖,一张小脸霎时就白了。
  她随同着众人,都下意识地去看陆锦惜。
  没想到,陆锦惜纹丝不动,两手也揣在手笼里,尚算镇定。
  薛迟便是原身陆氏在丈夫薛况死后生下的孩子。
  因是大将军唯一的嫡子,又早年丧父,所以府里上下格外溺爱,便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性子,听闻素性横行霸道。
  她穿来之后,一直在病中。
  一则怕自己在孩子面前露陷,二则怕过了病气给孩子。所以陆氏的子女,她都不曾见过。
  乍听潘全儿说薛迟,她还道这一位小祖宗被人怎么了,没想到是他把人怎么了。
  话里没提薛迟,便应该是他没大碍。
  所以,陆锦惜反倒松了一口气,也不问自己那便宜儿子揍人的前因后果,只问:“罗二公子没伤到头吧?”
  潘全儿摇头:“应该没有,头上没伤,就身上……那啥了一些……不过也还没请大夫看过……”
  所以,伤没伤到其实不好说。
  “大夫请了吗?”
  先前展开的眉头,终于微微皱了一下,陆锦惜又问了第二句。
  “呃?”
  潘全儿一愣,似乎是没想到陆锦惜一下问这个。
  他又摇头:“人一出事,就被英国公府的人接走了,去外面请了大夫。”
  “那就是咱们没请?”
  陆锦惜长长的眼睫垂着,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她的声音,还以往一样的音色,可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听上去很平淡,但并不温软。
  一阵风吹来,潘全儿不由得打了个颤,回道:“小的走的时候,咱府里还没请。”
  府里主事的就是陆锦惜。
  若是她那二房的长公主婶婶在,这事儿当能妥帖地处理了。
  只是今晨长公主入宫给太后请安,又留了在宫中用饭,一时半会儿怕回不来。
  至于府里其他人……
  陆锦惜心里轻哼一声,不落井下石瞎添乱都是好的了。
  手笼里柔软的兔毛,暖暖和和地。
  她看一眼外头这天寒地冻的,终究还是没把手拿出来。
  略一思量,陆锦惜搭了眼帘,面上一派温婉,声音却不容置疑。
  “你即刻回去,过城门的时候,跟九门提督刘大人借几个人。到城东回生堂,把鬼手张‘请’去英国公府,好生给他家那孩子看看。另外跟他们说,已经派人来大昭寺通知我,很快就回。”
  潘全儿一听,差点吓得腿一软给她跪下去。
  九门提督刘大人乃是大将军旧部,忠心耿耿,为人又极豪爽。若听是薛府借人,别说是几个,就调一个营都是不眨眼的事儿!
  鬼手张那倒霉催的老家伙……
  潘全儿心里给他点上了一排白蜡烛,嘴上忙不迭地应声:“小的明白,这就去办!”
  陆锦惜点了点头。
  潘全儿于是飞快地退了走,一溜烟朝着山下跑,直接跨上先前扔在路边的快马,紧赶慢赶,扬鞭而去。
  山门前,知客僧们都知道是将军府那宝贝疙瘩出了事,也就没吭声。
  陆锦惜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便回转身,又朝寺门里走。
  白鹭诧异道:“您不是说立刻回吗?”
  这脑袋瓜子,不顶用啊。
  她也就是场面话一说罢了,至于回不回,那谁知道?
  陆锦惜摇了摇头,只道:“来都来了。上炷香再走,也耽搁不了多久。”
  她寻摸着,这一位埋骨沙场的大将军,虽怎么也不算是个好丈夫,可在陆氏心底,应该占了很要紧的位置。
  书架上,匣子里,压的都是一封封从边关传来的捷报,不知看过了多少次,又抚过了多少回。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梦醒枕湿,良人不再。
  陆锦惜是个局外人,与这一位英年早逝的“夫君”更是素不相识,可她怜惜陆氏一片痴情与付出。
  便当是代她上一炷香,念两句经吧。
  两手依旧揣在手笼里,陆锦惜老神在在,向内走去。
  只是在走出去几步之后,她脚步顿了一下,侧头向左边山道拐角看去。
  那两个人还在。
  先前下轿的时候她就看见了。
  一个是年纪老迈的和尚,披着袈裟,应该是寺里德高望重的僧人;另一个则是身穿藏蓝长袍、披着玄黑大氅的男子,倒一表人才。
  隔了这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们都没过来。
  将军府的人行事向来没什么禁忌,别人却会主动避嫌。
  陆锦惜不认得他们,只约略猜到他们为什么站在那边,按理说该生出几分好感。
  可是……
  两道柳叶细眉,微微地拢了起来。
  陆锦惜觉得,披着大氅的那位,眼神实在是太通透太明澈,一眼就能把人看穿似的,偏偏半点波动都没有,着实让人不舒服。
  遇到了熟人吗?
  她心里慢慢想着,可没陆氏的记忆,也没听丫鬟们提起过,这会儿当然分辨不清。
  于是淡淡收回了目光,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款步入了寺内。
  白鹭等人也连忙跟了进去。
  山门前很快就空了下来,几名轿夫找了还算干净的台阶坐了下来,在外面等待。
  那顶青帷小轿,就安安静静停在山门空地上。
  顾觉非锁着的眉头,此刻终于慢慢展开了。
  到这一位将军府掌事夫人转头来,看到他的那一刻,他已经从对方那一双眼里,瞧出了古怪何在。
  他从卫仪口中得知的那个陆锦惜,温婉懦弱,凡事不与人争。
  小心思一概没有,拿捏人完全不会。
  恩威并施?
  卫仪说,这从不会有,她只有烂好心,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听她爹的话,好歹嫁了薛况。
  可是顾觉非方才所见的陆锦惜,处理起突如其来的棘手事时,统共也就五句话,体恤下人,思维缜密,没有一句废话,句句掐了要害。
  而且……
  胆子很大。
  从头到尾,她那一双手,就没从暖和的手笼里拿出来过。
  这证明,她半点不惊惶,甚至镇定得令人发指。
  六年时间……
  昔日被卫仪讥讽,“着急了连人都不会咬的兔子陆锦惜”,都完全改换了个模样,换了芯子似的。
  京城里,又该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站在这山道的尽头,顾觉非看见了旁边矮树上垂下的枝条,上面还有片干枯的树叶。
  这是前几年寺里种下的树,名为“君迁子”。
  其果实,味甘、涩,性凉,能入药,可解渴除痰,清热解毒。
  他伸出手去,把那一片孤零零的树叶摘了,手指慢慢从树叶背面那清晰的叶脉上,一点点碾过。
  它们就像是树叶身上的皱纹,一道一道,老迈了,却深深划在他温热的指腹。
  觉远和尚看着他。
  这一只手,是写过锦绣文章、作过纵横策论的手。
  他没问他刚才看陆锦惜那么久是要干什么,只扫一眼那一片半黄的君迁子树叶,心下了然:“准备何时下山?”
  顾觉非掐着枯叶,负了手,有些复杂地一笑,声音低沉而喑哑:“等山上的雪化了吧……”
 
 
第3章 佛前
  雪后的禅院,墙瓦上还覆盖着一片白,地上却已经有了融化湿润的痕迹。
  微冷的空气里,有隐约的檀香香息,轻轻浮动。
  陆锦惜被知客僧引着,一路穿过禅院,到了后面一处僻静的小佛堂。
  进去之前,她把一直揣着的兔毛手笼褪了,递给了白鹭,吩咐道:“就在外头等着,上过香我便出来,放心。”
  放心……
  白鹭有些微怔,接了她递过来的手笼,想要说什么,可张口的时候,陆锦惜已经转过了身,款步朝着佛堂里走去。
  那背影,清瘦又挺拔。
  白鹭看着,这几日的疑惑与隐忧,又渐渐冒了上来。
  她是三年前,与青雀一起,分到陆锦惜房里伺候的。
  没多久,屋里原本几个伺候的得力丫鬟,就被放出府去配了人家。她们两个小丫头,运气极好,糊里糊涂地就被拔了起来,成了一等丫鬟,拿着一两的月例银子。
  人人都说,二奶奶陆锦惜宅心仁厚,便是下人做错什么,也不轻易打骂。
  混成了她屋里伺候的大丫鬟,日子怎么着也该很轻松吧?
  可其实……
  全然相反。
  想到这里,白鹭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们这一位夫人,坏就坏在脾气太“好”。
  在她身边伺候这三年里,她们就没见陆锦惜当着谁的面儿发过脾气,甭管受了什么委屈,都是回到屋里自己抹泪,从不在外头哭。
  一开始她们做下人的,到底心疼,知道她孀居在家,一个人撑着教养子女,很是艰难,便诚恳地劝慰,给她出主意,希望她能立起来。
  可后来,她们才知道,说什么都是不顶用的。
  主仆利益一体,那么多任丫鬟,怎么可能只有她们劝过?
  一任一任都过去了,这一位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在婆婆那边受了委屈,她不吭声;
  被三奶奶欺负上门,冷嘲热讽,她也不吭声;
  就是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们没规矩,犯了事儿,到她面前假模假样哭上两声,她竟也不疼不痒地饶过去……
  青雀回回被她气得掉眼泪珠子,可偏陆锦惜还是主子,她们半句不是也不敢说。
  名义上,二奶奶是薛家的掌事夫人,握着中馈,可实际里,日子过得那叫一折磨。
  她觉得自己苦,丫鬟们也觉得日子没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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