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卫仙嗤之以鼻。
  为母则强这话没错,但也要分人。
  陆锦惜当了十来年的娘了,照旧是个孬种样,病了一遭就能好?
  谁信?
  她更相信,陆锦惜是病了一回,脑袋还没好全,所以敢跟自己抬杠。
  然而,在看见陆锦惜的此刻,这个想法,瞬间崩碎,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她了解的陆锦惜,不会有这样镇定的神态;
  她了解的陆锦惜,不会拿这般轻嘲森冷的语气说话;
  她了解的陆锦惜,若知迟哥儿出事,早慌得六神无主,不哭着回来都是好的……
  可眼前这人,温和里透着冷淡,亲切里透着嘲讽。
  慌张?
  懦弱?
  半点都看不到!
  卫仙已生出一层又一层暗惊,迎着陆锦惜那目光,竟莫名心虚气短。
  她强压下那股忌惮与不安,怒喝:“若不是二嫂你还睁着眼睛,我真当你是瞎着,还问我要做什么?难道不该问问你这宝贝疙瘩干了什么吗?!”
  屋里的丫鬟,早在陆锦惜进来的时候就跪了一地,喊了一声“给二奶奶请安”,便缩在地上装死,大气都不敢喘。
  卫仙这一声喝,吓得所有人都颤了一下。
  青雀站在那边,看着陆锦惜,眼底有诧异,震惊,也有担忧,没敢插嘴。
  陆锦惜却还是那波澜不惊模样。
  她在外面,已听全了这一次冲突的始末,当下还卫仙一声冷笑:“我若是弟妹,在开口问旁人做了什么之前,定要先问问自个儿,方才这一张吐不出象牙的臭嘴里,到底说过什么混账话!”
  “你!”
  卫仙惊呆了,根本不敢相信,这会是陆锦惜说出来的话!
  这等辛辣的讽刺,配着她那一脸极端平静的表情,却透着种奇诡的冰冷。
  陆锦惜就这么瞧着卫仙,眼神不冷不热。
  “到底还是弟妹这样没当过娘的心狠,迟哥儿才多大年纪?你竟也硬得下心肠,拿大将军这话刺他。便不怕他日你自己有了孩子,也遭人这么戳心窝子吗?”
  什么叫“都怪大将军去得早”?
  那是对一个没了父亲的孩子说的话吗?!
  甭说是砸了药罐子,污了她新裙面,就是拿这药膏糊了她脸,药罐子砸了她头,今儿陆锦惜都站在薛迟这边!
  是她卫仙先起了头,专戳人心窝子,就别怪她心黑,也踩她痛脚。
  入府四年,肚子没个动静,可不是她难言之隐么?
  这番话下来,卫仙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她想开口反驳,可偏被气得颤个不停,还不停咳嗽了起来,活像是被人戳了肺管子。
  “咳咳!咳……”
  “迟哥儿是闯祸,可要管教,咱们府里,太老爷和老太太身体康健,太太身子骨硬朗,还有我这个么大活人在你面前杵着!从上数到下,何时又轮到弟妹来指手画脚?”
  听着那咳嗽,陆锦惜没丁点怜惜,声音里更没半分温度。
  “怕是我素日仁善,倒让弟妹觉得我好欺负了?泥人都有三分气,我劝弟妹还是知道知道收敛。今日之事你若不服,便是捅到太太和老太太那边,我也不怕。”
  陆锦惜谅她也没这个胆气。
  太太是薛况的娘,老太太是薛况的祖母,听了人编排自己儿子孙子早死的事,不狠狠摔她两大耳刮子才怪!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今日嘴贱,拿人丧父之事做武器,戳一个孩子的伤口。
  陆锦惜不捅到那边,不是心不狠,只是因为跟太太和老太太不熟,又要急着处理英国公府这件事,怕节外生枝罢了。
  说完,她也没管卫仙是什么表情和反应,直接一摆手:“三奶奶衣裙脏了,不便久留。青雀,送客。”
 
 
第6章 呆霸王
  “是。”
  青雀险些没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迈步朝卫仙走去的时候,还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端上一样不真实。
  她听到自己那说不出到底是颤栗还是痛快的声音,“三奶奶,请吧。”
  “好,好得很!”
  卫仙好不容易才缓上来一口气,止了咳嗽,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她冷笑着扫了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的青雀一眼,却抬头狠狠地盯着陆锦惜。
  若非她亲眼所见,真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那个被她拿捏了四年的软柿子。
  到底怪她自负,听了府里人说她性情变了的传言,也没放在心上,要用旧日的手段膈应她。
  结果反倒因自己一时嫉恨,口无遮拦,被她掐住了短处,连反击都做不到!
  卫仙心里恨极,可她乃卫太傅掌上明珠,又曾在那一位完美嫡姐卫仪的手底下过日子,到底不是一般人。
  只这片刻功夫,心思已经转过了无数。
  今日之事,不管原因如何,她已经输了。
  与其一意纠缠,逼得陆锦惜把事情闹到太太那边,还不如她自己咽下这一口恶气,先把此事抹过去。
  毕竟,她与这一位二嫂,可是来日方长。
  这么打定主意,卫仙竟真的硬逼着自己,把满心翻涌的怒意,都压了下去,反露出个明艳得吓人的笑容。
  “二嫂既下了逐客令,我也不稀得多留。只盼二嫂可好生处理迟哥儿这回闯下的祸事,别出什么岔子,祸害了将军府。不然,这中馈你掌不好,我迟早夺来!”
  说完,她直接拂袖而去。
  “灵珠,我们走!”
  灵珠连忙应声,顾不得跟陆锦惜告退,就直接追了出去。
  一出暖阁,卫仙脸上强挂出来的笑意,便彻底冻结,只剩下沉沉的阴沉与压抑。
  “奶奶,您没事吧?”
  灵珠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尖尖的瓜子脸上,嵌了一双杏仁眼,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声。
  她是卫仙陪嫁丫鬟,当初卫仙还是卫府二姑娘的时候,就在她身边伺候了。
  这么多年跟随下来,她知道卫氏是什么性子,如今见她满面霜寒,想起个中种种的因由来,又是复杂又是心疼。
  卫氏脚步很急,像是要借着这样的步伐,把身后的一切都甩开。
  她咬牙:“能有什么事?无非多了个人跟我作对。可她以为这一点本事够看吗?我还有千般万般的手段,迟早有她受不了的时候!”
  “可……”
  灵珠欲言又止,看了卫仙几回,还是大着胆子开口。
  “奴婢看她如今脾性,倒与往日不一样了,未必就掌不了将军府。她就一个人,膝下还有几个孩子,若再失了这中馈……”
  “你懂什么?!”
  卫仙厉声打断了她,一双眼已浸着寒意,定定地瞧着灵珠。
  “记清楚了,不是我要夺——是她不配!”
  “……”
  灵珠张了张嘴,看看她簇新裙面上染污的痕迹,终究心底一酸,把想说的话都吞进了肚里,叹了口气,“是奴婢不懂事,您别生气。”
  贴身丫鬟,自来都当副小姐养大。
  卫仙对灵珠,打小便无话不说,如今见她软了声气,满腹指责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
  “我只是不甘心……”
  她慢慢地说了一句,先头的怒意却已散了。
  脑海里,一下想起自己在暖阁里脱口而出的恶语,还有迟哥儿那愤怒的眼神,就好像是那个人看着自己一样。
  不知怎地,卫仙一时竟觉得很累。
  一双珍珠黑的眸底,几分无力和彷徨,渐渐泛了上来。
  灵珠不敢再劝,只陪着她一道出了东院。
  外面围着的丫鬟婆子,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一眼看去冷冷清清。
  只有前面花圃边上,有清脆的巴掌声传来。
  “啪。”
  “啪。”
  ……
  一下接一下。
  卫仙本没在意,这声音她在屋里的时候就听见了,猜到是外面惩戒下人,现在也不关心。
  循声看去,是周五家的正在抽人嘴巴子。
  前阵子她还着人收拾过她闺女,没想到如今她也动上手了。
  卫仙慢慢想着,换了往日她肯定要上去看看,可今日实在没什么心情,转身就想寻路返回西院。
  可也就是在转身的那一瞬,她脑子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了什么——
  不对!
  那个被押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怎么那样眼熟?
  卫仙眼皮狠狠地一跳,几乎是立时回过了头来,定睛看去。
  但见那丫鬟被两个粗使婆子摁着,塞了嘴,一张脸早打得不成人样,唯有那一双眼里蕴满泪光,一个劲儿地看着自己这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闷哭声。
  这不是她屋里伺候的蕊珠,又是哪个?
  一时之间,卫仙眼前都黑了一片。
  灵珠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惊怒交加,一声喝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屋里,陆锦惜才坐到了暖炕上,就听见了外面动静。
  她眉头一皱,不大高兴:“闹哄哄地,又做什么?”
  “回奶奶,是蕊珠那边。三奶奶刚走过去看见了,这会儿闹起来了。”
  站在门外的丫鬟瞧见了,战战兢兢地躬身回了话。
  “那也不打紧。”
  陆锦惜半点没把那蕊珠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那样能忍,不是个真傻的。今儿这件事还没抹平呢,就算要向我讨还那丫头的‘公道’,也不会挑在今天。出不了事。”
  更何况,何来的“公道”?
  蕊珠那丫鬟是活该挨打,只是恰好落在周五家的这仇人手上,挨得比较惨罢了。
  卫仙又不傻,回去自己问问就能掂量清楚。
  “门窗都关上吧,吵得厉害。”
  陆锦惜吩咐了一声。
  丫鬟们立刻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动作麻利。
  青雀见了,只依旧怀疑自己在梦中。
  往日她们都是不戳不动,动了还抱怨,今日二奶奶使唤,竟个个跟手脚贴了符一样,比谁都快……
  变化太大,她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倒是陆锦惜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薛迟,正好对上一双大眼睛,里面盛着几分诧异,几分探寻,几分犹豫,还有……几分畏惧。
  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立时一颤,迅速狼狈地低下头去,躲闪开了。
  浓密的眼睫,长长的,黑黑的,像是两把小扇子,垂了下来。
  青雀早已将他小脸上的脏污擦干净,剩下的都是紫一块红一块的伤痕,年纪虽小,鼻梁却很挺,两瓣嘴唇抿得死紧,很有股倔强的味道。
  这还是陆锦惜进屋之后,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这孩子。
  只一眼,她就知道,这的确是个小霸王,怕还是个犟脾气。
  不过,应当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毕竟还知道畏惧呢。
  想是她刚才与卫仙一番唇枪舌剑,太过剑拔弩张,吓着他了。
  陆锦惜并不知陆氏往日怎么跟孩子相处,只听说她教孩子读书认字,便估摸这母子两人的相处,更像学生和先生。
  可如今这壳子里是她,不是陆氏,要复制原本的相处模式,难如登天。
  陆锦惜没带过孩子,也很少跟小孩子相处,她只能按着自己的猜测,摸着石头过河,一步步来。
  眼见薛迟不肯抬头看她,她放缓了声音:“是娘刚才吓着你了吗?”
  薛迟埋着头,没吭声。
  陆锦惜忖度,这孩子与陆氏的关系,应当没有差到连句话都说不出的地步,约莫还是他吓着了,或者心里装着事,不愿搭理自己。
  这种时候,要撬开一个孩子的嘴,就像是跟人谈判。
  要怎样才能让人放松警惕?
  很简单,把自己划到他的阵营里,让他认为你站在他那边,是一伙儿的。
  心念一动,陆锦惜就重新起了个话头:“你六岁,年纪不大,可也已经是小男子汉一个了。娘相信,你很聪明,心里也有自己的是非。刚才你也看见了,你拿药罐子砸你三婶母,娘可是站在你这边的,没说你一句不是。”
  薛迟的头,终于慢慢地抬起来了。
  他似乎有些心虚,飞快地扫了陆锦惜一眼,又把目光垂了下去,声音闷闷地:“我知道娘是为我好。可我、我不喜欢三婶母……”
  不喜欢三婶母提他的父亲。
  虽然人人都说他是个小霸王,可薛迟觉得自己很懂事。
  就像娘亲不说,他也知道自己名字里这个“迟”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只是脾气坏了一些,耐心差了一点……
  当然了,在大人们看来,这些就是不懂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什么。听得明白的,没一个会喜欢,你并没有错……”
  陆锦惜的声音,轻轻的像是飘在天上的云。
  薛迟就这么听着,还是那样细细软软,却好像有些不一样。
  以前他听娘亲说话,念诗也好,吩咐下人也好,总会想起灰蒙蒙的细雨天,再柔和,也有一层轻纱似的阴翳和忧郁。
  可现在听娘亲说话,说的不是什么喜事,他的心情也并不很好,却偏偏想起春日里,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薛迟也说不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模糊地觉得,并不讨厌。
  他又忍不住抬起头来,仔细去看她。
  半个多月没有见,听说娘亲生病了,差点就没有醒来。
  所以现在她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苍白一些,明明应该觉得她很憔悴,可眉眼里都透出一种凝聚的神采。
  薛迟竟觉得,他娘亲看着,倒比以前没病的时候还精神。
  “……所以呢,你应该也知道,娘现在是个明辨是非、会为你着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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