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想,叶氏的态度竟出奇和善。
一身石青窄袖长袄,滚着白狐毛的镶边,一头乌发挽成随云髻,虽是身材合中,面容清秀,却有一股世家夫人的雍容气。
只是,这眼神有些复杂了。
说叹惋,叹惋有;说为难,为难有;说忐忑,忐忑也有。
陆锦惜一下想起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来,又想起两家都问不出什么眉目的打架原因,心底便渐渐有了猜测,只是也不说话,跟着叶氏入内。
屋里有清苦的药味儿。
暖炕上放着秋香色金线蟒引枕,对设了两个锦褥,中间则摆着一张红木小方几,上头与陆锦惜那暖阁里一样,都摆了不少瓶瓶罐罐,还有三张才写了不久的药方,散发着松烟墨的香气。
陆锦惜认出来,这鬼画符一样的字迹,正是鬼手张所留。
“请坐。”
叶氏摆手,让她到暖炕东侧坐。
陆锦惜稍有犹豫,还是坐了,知道这是主人待客的礼节。
她落座后,叶氏也坐在了对面,只将手一伸,向旁边一招:“定方,还不过来给你陆伯母问好?”
早在陆锦惜进来的时候,罗定方便极有规矩地从炕上下来站着了。
此刻叶氏一唤,他面色微白,颤了一下,才走到了陆锦惜面前,躬身见礼:“陆、陆伯母好。”
有些结巴,声音也低低的。
“胳膊都伤着,行什么礼?”
陆锦惜知道两家孩子玩得好,叫一声“伯母”也算是过得去,只是一打量对方,便不由得皱了眉。
国公府这位二公子,瞧着年纪比迟哥儿大,更高些,可未免太瘦弱。不过眉清目秀,很有一股书卷灵气。
只是眼下,他左胳膊被裹了起来,厚厚一层。
不消说,这便是迟哥儿的“杰作”了。
那小子闹哄哄叫自己不要道歉,可见了人家这模样,不道歉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心底无奈,陆锦惜斟酌道:“今日之事,实是我不曾料到。迟哥儿平日胡闹,这样大的祸却没闯过。当时我还在大昭寺,只能先遣人快马请张大夫来看。先才才回了府,好生准备了一些东西,过来探探二公子的情况,还望世子夫人见谅。”
白鹭听了这话,极有眼力见儿地引了那几个捧托盘的丫鬟,把那些个珍贵药材都奉了上来。
叶氏却先看了陆锦惜一眼。
这一位昔日谁都能嘲讽一两句的朝廷一品诰命夫人,此刻脸上容色淡淡,竟是半分虚实深浅也瞧不出,更难辨态度的真伪。
她只是隐隐觉着,对方不大像是来问责的。
“这些都是库里翻找出来的药材,我知道国公府其实什么也不缺,但这只算是我一点心意……”
陆锦惜说着,也观察着叶氏的神态。
这会儿听了她话,她便向白鹭那边看了一眼。
托盘里都是珍贵的药材,人参灵芝,一样不缺,必定都是真正的好东西,想来是有诚意来致歉的。
实则,端看将军府请了鬼手张,态度便可见一二了。
“难为夫人这样有心,关心我家定方了。只是……”叶氏话说一半,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只是这些东西,我却并不敢收。”
将军府几个跟来的丫鬟,立时吓得一颤。
就是白鹭,心里也是“咯噔”地一下,只道英国公府要为难到底,这事怕时要棘手了。
倒是陆锦惜,因坐得近,把叶氏的神情看了个真切。
进屋以来,叶氏的态度便与她初时想象不一样,又叫罗定方唤她“伯母”,她心底便有了一些猜测,所以此刻并未开口。
叶氏眼底闪过了几分难明的光影,看着陆锦惜:“两家开学堂以来,迟哥儿与定方玩到一起,我心里很欢喜。只是今日骤然打起来,出了事,我接他回来,细细问他,要他交代。谁知他竟硬气,一句话不肯对我说。”
这与先前周五家的来报的一样,陆锦惜是知道的。
叶氏又看向了罗定方。
在陆锦惜进屋之前,母子两人已说过话,所以罗定方似乎知道他母亲这会儿要说什么,只把头埋了下去,左手攥着右手,紧紧地。
这模样,叫叶氏心底隐隐有些心疼,更添复杂。
只是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她叹了口气:“他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是什么德性,我再清楚不过。他若没错,被人打成这样,早哭天抢地了,哪里会这样安静?”
这一下,倒让陆锦惜有些错愕。
她注视着叶氏,又看了看罗定方,只觉不是明白人,说不出这一番话。
看来,迟哥儿动手,还真有隐情?
叶氏这里,其实已有一瞬间的心软,可到底还是心一横,摸了摸罗定方的头,沉肃开口:“先前娘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现在你陆伯母就在这儿,有话便说了吧。”
“……”
罗定方站在地毯边上,有些发怯地抬起头来,看了陆锦惜一眼,一张清秀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因为紧张,他手指握得更紧,胸膛也不断起伏,连呼吸都乱了。
他很忐忑,也很恐惧。
学斋里下象棋时候发生的一切,又从他脑海里闪过,叫他羞愧不已,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可如今,却要当着他娘与迟哥儿娘的面说出来……
真的,可以说吗?
他想起了自己跟迟哥儿之间的约定,挣扎,也为难。
过了好久,他才重新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对着陆锦惜开了口:“陆、陆伯母,都是我不好,跟迟哥儿下棋的时候,我、我……”
眼见着他半天不开口,一开口还这样犹犹豫豫、磕磕绊绊。
叶氏的面色,终于慢慢沉了下来,涂了蔻丹的指甲,抠在红木方几的雕花缝隙里,忍不住就要开口训他:“赶紧——”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
“不要再说了。”
温软的嗓音,竟是旁边半天没说话的陆锦惜开了口。
叶氏顿时一惊,又是诧异又是不解,可内心同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夫人您……”
陆锦惜一双清澈的眼望着叶氏,自然是将她微妙的神情看入了眼底,心下如明镜一般。
即便是罗定方不开口,她也已知道谁是谁非。
可迟哥儿并不愿对她吐露一字,怕不想她知道,如今她便是从罗二公子这里听了去,回头让迟哥儿知道,还不知怎么折腾。
叶氏逼着孩子在她面前说清楚,无非是想要给她一个交代。
可是,需要交代的,哪里是她?
“对他们为什么打起来,我其实并不很关心。”
陆锦惜声音和缓,转头一看罗定方,只瞧他愣愣看着自己,似乎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于是,她微微一笑,娓娓续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插嘴;小孩子的事情,大人也不插手。今天的事,是二公子跟薛迟那混小子的事情,与我不相干,所以我不问,二公子也不必告诉我。”
叶氏愣住了,只觉得这一番话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哪里像是陆锦惜该说出来的?
罗定方则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一抬眸,就瞧见陆锦惜那潋滟的眸光,温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很明媚。
一下,又说不出话来。
独独陆锦惜神色如常。
她端端地坐着,温温然似玉,只悄悄朝罗定方慧黠地一眨眼:“如果二公子觉得自己的确应该说什么,伯母想,等回头养好伤,上学了,你自己告诉迟哥儿,怎么样?”
第10章 顾太师寿宴
“我……”
罗定方一下就愣住了。
其实他打小就内向。
父母教得很多,先生也说很多:说话要注意场合,见了长辈要尊重要行礼,更不能顶撞忤逆,要好好念书,将来考科举入仕,成为栋梁之才……
国公府的的叔叔和兄弟们,也无一不听着这些道理长大,嘴里莫不都是这些话。
所以罗定方很难与他们亲近。
反倒是光阴学斋开了之后,他认识了薛况。
这个来自将军府的小屁孩,跟旁人都不一样。
上学头一天,他便跟先生吵了起来。
因为先生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他觉得带兵打仗、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一样很“高”,比如他父亲,薛况。
薛迟可小他两岁啊,竟伶牙俐齿,当场把先生骂了个哑口无言。
那一天,国公府的孩子们看他,莫不以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
对他们所有人而言,这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尽管当日下午,将军府那边就知道了这件事,把薛迟接走,听说少不了一顿骂。
可这并不妨碍罗定方对这个“异类”的关注和好感。
薛迟的脾性,在近乎趋同的一群人之中,实在是太特殊了。
年纪小小,功课不差,人很聪明,也很贪玩,脾气很坏,力气也很大。谁若惹了他不高兴,那可真是一场灾难。
就是打架,他这一身蛮力气,也不是人人都能打得过。
像罗定方这样瘦弱的,便从没起过要跟薛迟作对的念头。
他与薛迟成为朋友,都是学斋先生给的契机:因为薛迟实在太能折腾,先生们也惹他不起,干脆将他的位置往后挪,眼不见心不烦,这一来就跟罗定方一块了。
坐得近了,自然就有了说话的机会。
一个内向,一个外放;一个有心接触,一个无意拒绝。
很快,他们就成了朋友。
薛迟是罗定方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
他不想失去这样的朋友,更不想薛迟因为他受到连累和责罚。
如今听陆锦惜这样一番话下来,竟半点没有责备的意思。
言语间一片宽厚不说,还这样通情达理。
他也不知怎么,眼底一湿,一下就红了眼眶,眼泪珠子在里面打转,险些哭出来。
叶氏一见,险些被这小子气笑了。
没有哪个父母不心疼孩子。
叶氏的心叶氏肉长的,其实并不愿意强按着孩子的头,让他赔礼道歉。只是是非曲直,应该给人一个交代。
可她没有想到,一段时日不见,陆锦惜竟然变得这样剔透。
轻飘飘一句“孩子之间的事情大人不插手”,立时便将两家人从尴尬的局面里扯了出来。
孩子们的心思得到了体谅,大人们也全了各自的颜面。
便是称一句“七窍玲珑心”也不过分。
如今人陆锦惜都把台阶给修好了,他们娘俩顺着台阶下也就是了,结果这小子还在人面面哭起鼻子来了,也不嫌丢脸!
叶氏无奈地拽了他一把:“爱哭包,可收收你那眼泪珠子吧,别吓着你陆伯母。人家问你话呢,你怎么哑巴了?”
“没、没事……”
罗定方使劲举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在脸上留下几道红印子,一副死憋住绝不哭出来的模样。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陆锦惜,竟然向她拜了一拜。
“谢、谢陆伯母体谅。”
“不是定方不愿告知此事,是定方与迟哥儿有约定。先生教导,君、君子不能失信于人,信义重有千金。”
“定方心里虽知伯母为了我们好,可定方不能因为喜欢您,便失信于迟哥儿。”
“但是我会听陆伯母的话,等上学了去找迟哥儿道歉。”
“陆伯母,此事大过都在定方,还、还请您不要责罚他。”
声音磕磕绊绊,发着颤。
可口齿竟然算清楚,也很有条理,言辞之间,已然有一个男子汉的担当,翩翩君子风度亦能窥见一二。
罗定方一双润湿的黑眸,就这样注视着陆锦惜。
那怯生生的眼神里,含着几分感激,几分愧疚,还有几分坚定,和那忽然充溢而出的勇敢。
陆锦惜听着,坐在炕上,一时竟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她想起,国公府的罗二公子,乃是被英国公用四书五经养着的,将来想他走科举入仕当官。
如今看来,这孩子教养得真是不差。
只是……
都什么功夫了,还担心薛迟?
那小子才拿药罐子把危险砸了,生龙活虎地跟什么一样!
叹了口气,陆锦惜两手搁在膝盖上,失笑道:“二公子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迟哥儿小霸王一个,我哪里敢动他?保管那小子比你活蹦乱跳!”
“真、真的?”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
陆锦惜给了他一个十分确定的回答。
罗定方却还有些不敢相信。
坐陆锦惜对面的叶氏,一见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由训他:“你陆伯母还能骗你不成?可把一颗心放回肚子吧。”
说着,便招手叫他过来,坐在了炕沿上。
罗定方的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又加之过于瘦弱,看上去像是一只小花猫。
他悄悄看了陆锦惜一眼。
陆锦惜则向他眨眨眼。
于是他一下不大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把头埋了下去。
屋里的气氛,一时好到了极点。
伺候的大小丫鬟,都是暗自擦了一把冷汗,齐齐松了一口气,心道还好没闹起来。
在旁目睹了全过程的白鹭,更是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之前她还以为今天势必一场硬仗,若处理不好,还不知被三奶奶卫仙糟践成什么样。
可谁想到,这才多久功夫?
三言两语,乌云散了,太阳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时间,白鹭看着陆锦惜,只觉她人坐在南窗下面,浑身跟镀金了一样,闪闪地发着光。
陆锦惜还没察觉这一道灼热的视线,她抬眼看着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