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他心里懒得搭理的时候,谁在他面前都一样,只是话说出来,就是另一番诚挚恳切了。
  萧彻到底还是皇帝。
  顾觉非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不卑不亢,还是这样交心的感觉,叫他放心又舒坦。
  “罢了罢了。我早几日便派人探过了你消息,便猜以你心性,今日必定要从设禁少人的后山走,一早便绕了一圈,带着人来堵你,还赶走了几个也来堵你的。”
  萧彻忍不住摇起头来。
  “朝中如今是乌七八糟的事情一堆。你目今可赶着回去给老太师贺寿?”
  “……不急在一时。”
  顾觉非眸底淡淡的一片,波澜不惊,似乎半点不为所动,就连这一句话,都显得有些敷衍。
  萧彻心知他与顾太师是如何闹翻,也知道他这般的态度,实在情有可原,更知道,或恐他也就在自己这里,能露出几分真性情了。
  一时只叹气,萧彻摆摆手,吩咐旁边侍卫把马牵上来,便道:“既不急在一时,咱们便跑跑马,兜兜风吧。”
  一名魁梧的侍卫,把马牵了过来。
  顾觉非接了缰绳,认出他来,一时笑着道:“钟大人,久违了。今日这一匹马,可没什么问题吧?”
  钟肃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当年皇上与顾觉非骑马,偏生顾觉非那一匹马使了性子,半道上差点翻了。还是他出手,冒着差点被马踩死的危险,硬生生把顾觉非救了回来。
  如今六年没见,一见面,他便提起这茬儿来,可见心里半点没有忘记。
  凭心论,他是侍卫,做当年那件事,是他分内。可顾觉非没忘记,便是人家真真记着这情分。
  谁又能不喜欢旁人记得自己的恩情与能耐呢?
  当年那件事,可在整个侍卫营里出过名的。
  提一回,有他一回的面子。
  钟肃只觉得六年过去,与顾大公子说两句话,还是那样叫人如沐春风,好似浑身的毛孔都跟着张开了一样,舒坦极了。
  即便是他这样少话又忠厚的人,此刻也不由生了几分豪气,只拍着胸口道:“大公子放心,这畜生要也不长眼使性子,下官也定给您拉住了。”
  “哈哈,钟肃都打了包票了,你可也别磨蹭了,赶紧上马!”
  那头萧彻已翻身上马,接了马鞭子,听了顾觉非那看似客气,实则似乎有几分畏惧的话语,不由便大笑了起来。
  顾觉非笑笑,只跟钟肃道过了谢,也翻身上马去:“皇上欲往何处去?”
  “山上吧。”
  挥鞭一指前面另一座山上山的长道,萧彻便定了方向,叫了一声“走”,立时打马而去。
  顾觉非自是随后便跟上了。
  山间还有轻薄的雾气,迎面被风裹着刮来的时候,沾湿了他身上的衣袍,也沾湿了他刀裁墨画的眉峰。
  一路奔驰,谁也无话。
  只有马蹄哒哒,溅起微湿的尘土,一路向着跟高处而去。
  直到行至高高的半山腰上了,萧彻才微觉疲累,勒马驻足,就拿着马鞭子,向着山崖下面一指:“登高望远。六年了,你看这帝京如何?”
  这是大昭寺旁边的一座山,要更高更陡峭一些。
  在这个高度,已经能俯视整个大昭寺,更能远远俯视整个帝京。
  城墙高筑,房屋商铺,鳞次栉比。
  层次清晰的外城,内城,还有被环绕在中间的紫禁皇宫,一眼望去,烟火气息里,透着一种睥睨的巍峨。
  只这么一看,便能生出层云之上的豪气来。
  顾觉非勒马停在萧彻身后一些,只道:“繁华胜往昔,百姓皆安乐。皇上这六年来,想必是励精图治,卓有成效了。”
  “哈哈哈……”
  萧彻忍不住就大笑了起来,声音里却是几分叹息。
  “我当年这皇位如何坐上的,你是再清楚不过,又哪里敢有半分的懈怠?这个皇帝,我当得太累了。”
  当皇帝的累,当臣子的便不累了吗?
  在他面前掰扯,有什么用?
  真嫌累,干脆点直接滚吧。
  顾觉非微微笑着,目光里却一片睿智的理解与体恤:“累了皇上您一个,造福的却是天下苍生百姓。至于昔日的那些事情,早都过去了,又何必挂怀?”
  十三年前的那一场宫变,顾氏一门乃是重要力量。
  顾觉非身为顾家嫡长,十分清楚。
  当时顺宣皇帝病重,储位未定。
  皇后出身卫氏一族,乃是如今卫太傅的妹妹卫嫱,膝下七皇子年才五岁,但因为身体太弱,一直有夭折之险,只起了个乳名叫着。
  另有德皇贵妃陈氏所出的四皇子萧齐,向来为先皇所爱。
  萧彻身为先皇的三皇子,生母则是不大受宠的端妃纪氏,本身性格偏向温和,也不很出挑。
  若没那一场宫变,谁也不敢相信,最终登上皇位的竟然是他。
  外面传的是:
  顺宣皇帝病重,四皇子萧齐得知其立下了遗诏,要七皇子继位,怒而生夺位谋逆之心,竟然联合内外,发动宫变,残忍逼杀了皇后卫嫱,连年仅五岁的七皇子都没有放过。
  幸亏顾太师及时赶到,又有永宁长公主携兵而入,四皇子才最终没能得逞。
  只是那个时候,原定继承储位的七皇子已经无救,皇后更已自刎,四皇子又有谋逆之罪,断断不能继承大宝。
  是以,由顾太师牵头,扶立了当时并不出众的三皇子萧彻,才稳定下了朝局。
  至今,已是十三年过去。
  四皇子早就病死狱中,昔年参与宫变的那些人,也在种种的变故之中,化作了尘埃。
  耿耿于怀的,没有机会再开口;从中得利的,自然守口如瓶。
  至于原本就不知道的,以后也永远不会有知道的一天。
  世间事,真相本就没那么要紧。
  顾觉非静默了良久,并未再言语。
  萧彻也是久久伫立,目光缓缓从那繁华帝京重重高墙上收回,落到了大昭寺山前。
  那些人得了顾觉非已经离去的消息,大多已散了,只是仍有几个不甘心,心存怀疑,徘徊在山门。
  “方今京城,人人都盼着你回来。朝野上下,更因为立储之事,相互倾轧,乱成一团。就连原本薛况手底下那些个旧部,也因为朝廷与西域各族议和之事,借着与文官的矛盾,上下折腾……”
  桩桩件件,说来都是糟心的事情。
  萧彻终于还是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他们个个都要逼死朕!”
  这么久了,终于用了一个“朕”字。
  顾觉非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带着些微倒刺的马鞭子,无声无息,也半点引不起旁人注意,颇有些悠闲。
  他只道:“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老糊涂。六年前,皇上不已经很清楚了吗?”
  六年前。
  这明里暗里,又开始骂顾太师了。
  萧彻听得清楚明白。
  “你都决意要回去了,还记恨当年的事?”
  “天衣无缝的计划,险些便功败垂成,我更是事后才知道,世上竟还有老子,巴不得他儿子去死,能在背后狠狠给捅上一刀……”
  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顾家嫡长了!
  顾觉非甩了甩马鞭子,也不愿意再提当年的事。
  “时辰也不早了,皇上甩开朝中政事,怕回头又堆起来处理不完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你呢?”萧彻问他。
  顾觉非向山下看了看,已直接调转了马头,只道:“一条老寒腿,他找人明里暗里跟我说过了八百遍。今日他寿辰,便是为面子,也少不得跑一趟回生堂,看看那个姓张的有什么本事,傲气了这十几年。”
  说完,他也没再行礼,打马便往山下去了。
  萧彻知道,这是要去回生堂,会会那个臭脾气的鬼手张,给顾太师求药了。
  到底父子之情,岂是那样容易就没了?
  纵是顾太师背后再给他来上三两刀,也改不了他是顾太师亲手教出来的儿子的事实。
  这样有软肋的顾觉非,也是格外让人安心的。
  周围的侍卫们大多都是这几年新换的,一时都被顾觉非这等近乎蔑视的无礼给吓住,不敢说话。
  只有萧彻,望着那消失的一人一马,只觉那一股疏狂气,一如往昔!
  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他这真性情,也就对着朕,才显露几分了……”
  言语里,竟是半点追究的意思都没有。
  山下的道,还有很长很长。
  无数来候顾觉非的人,都扑了个空,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奔回京城去复命,倒让正在为顾太师贺寿的许多人听了,暗自无奈起来。
  前厅里的筵席,已渐渐开了起来,陆九龄与永宁长公主难得凑一起叙说了两句话;后园中也早就布置上了,分了内外两间,瓜果点心都摆了满桌,衣香鬓影,来往则莺声燕语。
  外间坐的都是普通的外命妇,并着些聚拢了说话的官家小姐。
  话题,竟是半句不离顾觉非。
  人如美玉,探花及第,翩翩君子,自己有本事不说,又是顾氏一门的嫡长,未来的掌家人。
  最要紧的是,还未婚娶。
  即便顾觉非已经有二十九岁,可在那诸多的光环之下,照旧许多人盼着嫁。
  六年里,京城的官家小姐,早已经换过了一茬儿。
  当年被顾大公子惊艳得五迷三道的,如今多半都已经嫁了人,为了人母。即便心里还有什么想法,也只好憋着。
  可新换上来的这一茬儿,不又陷进去了吗?
  可算得上是前赴后继了。
  陆锦惜刚与陆九龄分别,才被丫鬟引着,绕着外间走,这一声一声的议论,便从她耳边过去。
  内间还在前面一些。
  屋里早已经坐了朝中的一品诰命与几位国公夫人。
  陆锦惜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进门,便听里面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嗓音,长长叹了一声。
  “天可怜见,又是一拨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姑娘。”
  “顾大公子这块硬骨头,竟也有人想啃上两口,真不怕豁了牙!”
 
 
第30章 越发不堪了
  那一瞬间,屋里有些安静。
  上首位置高坐的,便是顾太师续弦夫人唐氏,听见这话,眼皮子都跳了一下,差点没端稳小盖钟。
  她循着声音望了过去,便瞧见了坐在左首第一把玫瑰椅上的老妇人。
  定国公夫人,大纪氏。
  今年已有五十多岁了,面容有些苍老,两鬓也发了白,脸上皱纹一条跟着一条。只是她头上依然戴了一套点翠的头面,身上穿的是精致的苏绣,手腕上还挂了一只血玉镯子。
  一眼看过去,就一个字:贵。
  她往左首第一把椅子上一坐,就连卫太傅夫人董氏,都不得不往下挪了,只占了左边第二个位次。
  没办法,谁叫定国公夫人乃是当今太后的姐姐呢?
  当初定国公夫人与太后娘娘一起选秀,太后娘娘因容貌昳丽被留了下来。定国公夫人则普通一些,落了选,回来嫁了如今的定国公周元祐。
  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想到,十三年前,一场宫变,三皇子登基当了皇帝,次年便改了年号。
  定国公一府,便因着太后这一点裙带关系,飞黄腾达。
  定国公夫人纪氏,如今自认是贵妇人当中少见的第一流,本身脾气就火爆,说话更不客气。
  听得外头小姑娘们讨论得热烈,她便忍不住地讽刺了一声。
  只是这一句,却叫众人都尴尬起来。
  她们也都知道顾觉非是块“硬骨头”,可在太师府里,当着大家的面儿说出来,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就连一向玲珑的唐氏,都被这句话给噎住了。
  她乃是顾承谦续弦的继室,并非顾觉非生母。
  顾觉非乃是顾氏一门的骄傲,她一个继母,从来也少评价这一位的为人。可此刻若是随定国公夫人开口编排,又失了体面,且容易让人误会……
  唐氏有些恼了定国公夫人,内心正纠结,还没想好词儿。
  外头,忽然便来了一声带着笑声的通禀:“夫人,大将军夫人来了!”
  是春柳。
  先前被她派去亲迎陆锦惜来此的大丫鬟。
  那一瞬间,唐氏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陆锦惜!
  来得可真是时候!
  她顺势便忽略了定国公夫人的话,忙把茶盏放下,打上首站了起来,笑着便道:“可算是来了,咱们可是盼久了!”
  先前众人坐着的时候,便聊过了不久前长顺街上发生的那一幕。
  对这一位大将军夫人,说不好奇是假的:认识的想知道,她这几年变成了什么模样;不认识的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内间的门开着,门内张开了八扇画屏作为隔断。
  众人全都望了过去,就连方才编排顾觉非的定国公夫人大纪氏也一样。
  可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是吓了一跳!
  来的哪里像个凡人?
  简直神仙妃子。
  冰肌玉骨,琼林玉树般的人儿。
  陆锦惜人打屏风后面绕过来,当然是掐着点来的。
  她觉出里面氛围不大对,才叫丫鬟先通传。
  此刻款款走来,裙裾翩跹,便是水月观音的云裳;腰肢纤细,好似一树扶风弱柳摇摆;粉颈纤细,自是一段月中堆的白雪。
  更不用说,那头上抹额一点,真是“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不对了。
  不认识陆锦惜的,只觉得这一位大将军夫人真是好看得没边儿了;认识陆锦惜的,却是惊叹于她如今从容的气度,还有那好似不老的容颜。
  这气色,这皮肤,竟浑似还在双十年华!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针掉下去的声音。
  这气氛,倒比先前定国公夫人开口说顾觉非的时候,还要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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