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话里不无讽刺,且没有半点遮掩。
  人依旧是笔直地站在堂中,哪里有半点要跪下的意思?
  “好,好,好!你如今也是长本事了……”
  顾承谦见了,那一股强压下来的怒火,顿时不断在他胸膛起伏。他直接转过身去,一把将那架在案上的“家法”给取了下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我再问你一遍,你跪是不跪?!”
  “跪?”
  顾觉非闻得此言,终于冷笑了一声。
  “我无过无错,为何要跪?”
  “无过无错?!”
  顾承谦忍不住大声质问了起来,平生一朝宰辅的冷静与理智,几乎都在这一刻消耗殆尽。
  “你顾觉非也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你无过无错?!”
  “砰!”
  那暗红的木杖,高高举起,直接朝着顾觉非身上挥落!
  “薛况已为你算计,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他遗孀在世,何等孤苦?”
  “你算计完了他还不够,如今竟还要收他遗腹子做学生!”
  “六岁孩童,天真尚不知世事!顾觉非啊顾觉非,你怎么敢做出这等背弃天良、灭绝人伦之事!”
  “砰!”
  又是重重的一下!
  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身上传来。
  这是顾觉非六年前已经体验过的疼痛,那时不仅觉得疼,甚至有满心的不理解,那种蚀骨的寒意,更甚过身体的疼痛。
  可如今,还剩下什么呢?
  果然是知道了他要收薛迟当学生这件事。
  身为当年事情知情者的永宁长公主都不大看得惯他,更遑论是他这一位一直为薛迟这“忠臣良将”而痛惋的父亲?
  他早该想到的,一回来,就是一场狂风暴雨。
  一朝宰辅啊。
  当年赶他出家门的父亲。
  顾觉非本以为自己这时候应该有点更深的感触,可末了,竟是心如死灰,或许,还有那慢慢上涌的,挤压了太久太久的……
  不甘,与愤怒。
  “在你心里,我便是如此地罪大恶极,如此的不堪。连收个学生,都成了满腹的阴谋算计!”
  他注视着眼前顾承谦那因愤怒而颤抖的身体,那因为年迈而花白的头发,终是近乎怆然地笑了一声。
  “父亲,你为什么不觉得,是我见他天资聪颖,真心实意,欲倾囊授之?”
  父亲……
  简简单单的字眼,此刻,却沉极了。
  在听见的瞬间,顾承谦便难以控制地恍惚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无数的画面。
  是年幼的顾觉非第一次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是上学的顾觉非在第一次驳倒先生的时候,是决定远游的顾觉非在出门告别的时候,是金榜题名后的顾觉非在杏林宴上见着他的时候……
  一次一次,一声一声。
  可这些声音,在六年前的雨夜,终止了。
  它们都变成了一声生疏冷淡的“太师大人”……
  眼前站的,是他顾承谦的儿子啊!
  他教他以学识,知他以礼仪,晓他以大义,闻他以天下民生,希望他成为这世上最足智多谋、最好、最好的人。
  父子之情,溶于骨血。
  谁忍两不相干,谁能一刀斩断?
  脸上的皱纹,填满着岁月的痕迹,顾承谦忽然就红了眼眶。
  他多想就这样,由着他喊这样的一声,将过往的一切,一笔勾销?
  就当父子间天堑鸿沟似的六年,从不存在;也当他们只见决裂的恩怨与算计,从未发生……
  可是他不能。
  薛况在天英魂看着他!
  军中那些无辜枉死的将士们看着他!
  这一切,怎么可以就这样一笔勾销?
  望着眼前的顾觉非,这个别人眼底几乎挑不出差错的“完人”,顾承谦的脸上,忽然就染满了痛恨与厌恶!
  那残忍的三个字,终于出了口:“……你不配!”
  你不配。
  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忽然摔在了脸上!
  顾觉非忽然觉得,这个满天星月的夜晚,其实也在下雨。
  很大,也很冷。
  甚至比当年还要大,比当年还要冷。冻彻了他的身与肉,骨与血,也浇灭了那一团死灰里,最后一点火星的希冀,不再复燃。
  不配。
  十年寒窗,学富五车;四年游学,识遍天下。他曾做经世之策,曾发致用之论,也曾救黎民于饥寒……
  二十九年啊,到头来,换得一句“不配”!
  就因为一个薛况!
  一位功劳宰臣,一介乱臣贼子!
  “不配……”
  顾觉非忽然就很想笑,可到头来又怕自己笑出满眼的泪来,只好将那满腔的讽刺与失望,都深深地埋到心底,心底。
  然后,浇灌出一点一点浸出的戾气。
  好看的眉峰,沾上几点霜雪似的寒意。
  他终于还是笑了,心底那些压抑了六年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释放出来,如同无尽的阴云,覆盖在了眼底,是满怀的恶意。
  “这就已经不配了,那如果我告诉太师大人你——我还想娶陆锦惜呢?”
  “……”
  这一瞬间,顾承谦愣住了。
  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让他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也让他胸中的怒火,在这一瞬间沸腾到了极点!
  “你、你!”
  “我年将而立,早已到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年纪。”
  顾承谦指着顾觉非的手指,随着他苍老的身体和花白的胡须一起颤抖,可顾觉非却没有半点的反应,只是声音平直地叙说着。
  “如今我心悦于她,太师大人早先对其也有颇多赞许,不好吗?”
  “孽障……”
  顾承谦听了,早已气得颤抖。
  眼前站着的顾觉非,似乎还是昔日那个翩翩公子,可在这一刻,落在他眼中,却是真正人面兽心,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们孤儿寡母,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孽障!”
  “孽障!”
  “我打死你!”
  他攥紧了那暗红色的木杖,就要朝着顾觉非的身上抡去。
  可也许是因为他今夜站了许久,也许是因为身体大不如前,也许是因为愤怒的气血上涌,这一刻,他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耳朵边上都是嗡鸣的一片。
  “当!”
  坚硬的铁檀木木杖,沉重地敲在了地面上。
  顾承谦扶着木杖的一端,喘息不停,只觉得站都站不稳了,险些就要倒在地上。
  老了。
  也病了。
  顾觉非就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明明被祠堂的烛火照着,却如同站在一片黑暗中。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走了上去。
  将沉重的铁檀木杖,从顾承谦紧握的手中取了下来,放回了案前的架上,淡淡道:“天寒露重,太师大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若没有什么事,觉非便先告退了。”
  说罢,他躬身一礼。
  顾觉非近乎颓然地站在原地,只用那一双几乎要冒火的眼睛看着他,但顾觉非没有看他哪怕一眼,更没有管他是什么反应,便直接抬了步,朝着祠堂外走去。
  “你休想!”
  “顾觉非,我不会同意的,你休想!!!”
  大概走出去有十几步了,身后的祠堂中,才传来那嘶哑且愤怒的声音。
  顾觉非的脚步一停,却没有回望,只是抬起头来,看着夜空……
  依旧是明月,依旧有星斗。
  没有半点改变。
  就像人一样。
  不答应……
  那又如何呢?
  顾觉非慢慢收回了目光,朝着自己位于府西的院落走去,穿过了那些他曾走过千百回的长廊与夹道,便看见了虚掩着的门扉。
  习惯了在雪翠顶的日子,他的院落,如今也只有自己一个人。
  所以此刻,院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亮,只有几年前信手所植的海棠与梨花,在月色下泛着几许白。
  他走了进去。
  只是还没等他推开房门,另一侧的屋子里,便忽然窜出了一团雪白的、小小的影子:“呜呜,汪,呜汪!”
  竟是一只雪白的小奶狗。
  它似乎是在顾觉非开门的时候,就听见了动静,或者是闻见了熟悉的味道,一下窜了出来,朝着顾觉非这里奔。
  只是它太高兴,跑得太欢了。
  眼见着要到顾觉非身边了,它没来得及停下来,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在了不高的门槛上,顿时“嗷嗷呜呜”可怜巴巴地叫唤了起来。
  顾觉非见了,怔了片刻。
  纵使肩背腰侧都疼得钻心,这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丧家犬遇丧家犬,断肠人逢断肠人。这就撞这一下,就委屈得不行了……”
  “呜呜。”
  小奶狗咬着他的袍角不放,还摇着尾巴,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
  于是顾觉非也不回去了,像是没了力气一样,慢慢地坐在了台阶上。寒夜里的风一吹,似乎冷到了骨头缝里。
  也许是因为被月光照着,他面上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
  空气里,却飘荡着隐约的血腥味儿,混着一点幽微的花香。
  小奶狗见他坐下,也颠颠儿地跑两步过来,趴在了他身边。
  一人一狗,就这么一齐在屋檐下看着月亮。
  “不配……”
  顾觉非只将手,轻轻搭在了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上,看着它,也或许是看着自己;问着它,也或许是问着自己。
  “顾觉非,我说我如今是真心的,你信吗……”
 
 
第74章 《反经》
  春日里,天亮得渐渐早起来。
  东方很快就是一片鱼肚白,没多一会儿,天光便已经照耀大地。
  昨日夜里,下过一场微雨,院墙外的海棠花,便在枝头渐次重叠起来,沾着几分清润雨水的花瓣,霎是好看。
  陆锦惜坐在妆镜前,看着窗外,任由白鹭挑了一支白玉海棠簪子给她插上,只笑着问道:“迟哥儿那边今天可没赖床吧?”
  “您昨儿吩咐过,今天天没亮就有嬷嬷唤他起来呢,怕是比您起得早,现在多半已经在光阴学斋,拜别几位先生了。”
  白鹭摆弄好了那一枚簪子,又觉得素了点,还在妆奁里找寻。
  “您吩咐给姐儿们买的几本书,奴婢也交代下去了,估摸着再过一会儿也要置办回来了。”
  陆锦惜听了,点了点头:“那就好。”
  可白鹭有些不明白起来:“不过您书房里不是有书吗?就是琅小姐的书也够看了,怎么还要买?”
  “书跟书不一样的。”陆锦惜自然有自己的计划,“眼下置办的书,也是琅姐儿没有的,更不用说璃姐儿了。昨晚你也瞧见了,那两个小妮子,可不也羡慕迟哥儿得紧吗?且置办上几本吧,我闲着的时候也可以教教她们。”
  “啊……”
  白鹭可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听了陆锦惜的话之后,便微微张大了嘴,有些惊讶。
  “奴婢都没想到这上面去……”
  这两天,夫人跟琅姐儿的关系,是谁都能看得见地好起来。
  屋里伺候的丫鬟们,哪个不跟着高兴?
  昨晚那打打闹闹的情况,大家看了只觉得放心,还真没注意到这种小细节。
  白鹭回想了一下,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是奴婢粗心,欠考虑了。”
  “这本也不该是你来考虑的,有什么欠不欠的?”
  陆锦惜笑了起来,只对着镜子看了看,又见白鹭没翻找出什么来,干脆就摆了摆手。
  “就这样吧,在家里也不出门,更没什么大事,用不着怎么打扮。”
  “哦……”
  白鹭顿时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脸的失望,心里只觉得可惜:像自家夫人这般的容貌,就应该好好打扮起来,艳压群芳才对呢。
  可她好像不很在乎的样子。
  不过也对。
  夫人这样的一张脸在,打扮什么的倒都是次要了。
  她心里忍不住嘀咕了两句,手上动作却不慢,很快就将状态上的东西归拢到了一起,又让丫鬟们将架上已经用过的水端出去。
  这时候,先前奉了陆锦惜的吩咐去处理账房那边事情的青雀,才掀了帘子走进来。
  陆锦惜已转而走到了一旁的暖炕上坐下,看着小方案上放着的那一卷《反经》,正准备捡起来看。
  一见青雀进来,她便先没翻书,转而问道:“怎么样了?”
  “各院的账目都跟账房那边核对好了,天气渐渐回暖后要添置的东西,也按您的吩咐跟那边说了,就等过两日采买。”
  青雀来到了陆锦惜面前,恭声答着。
  只不过,陆锦惜忽然发现她神态不很对劲,说完了这一番话之后,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的样子。
  她心念一动,主动问道:“怎么,出什么意外了?”
  “不,这倒是没有。”
  青雀只是觉得这件事不好开口,她思索片刻,又觉得这种事必得要陆锦惜知道,毕竟她掌家,所以还是凑到她跟前,附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
  “大公子屋里,香芝……”
  陆锦惜听了,顿时惊讶地一扬眉,看了青雀一眼,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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