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小的前爪,就压在她落在地面的裙角上。
“这是哪里来的?”
陆锦惜这么瞧见了,只觉得它颇有几分憨态可掬,便将那蜜饯碟儿给放下了,反而俯身将这小狗抱了起来。
“你养的吗?”
“呜呜……”
小狗的确还小,乍被陌生人抱了起来,还有些不安,扑腾着前爪想要挣扎,但那爪子下面却是软软的肉垫,压在陆锦惜手上也是不疼不痒。
她是不怎么养宠物的,但见着这么毛茸茸的一团也起了几分兴致,就将它放在自己腿上,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它小小的脑袋。
不一会儿,这小家伙那不满地呜呜声,就变得舒服起来。
顾觉非在旁边冷眼看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这一幕有些碍眼起来,只掐了桌上一枚蜜饯起来,放入口中。
“前阵子路上捡来的,瞧它可怜,便带了回来养上两日。”
难怪了。
这小狗除了毛色雪白,看着倒也不像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只不过,顾觉非这回答,却有些在陆锦惜意料之外了。
她揉着手底下这毛茸茸的狗头,懒懒地将身子窝进了椅子里,一双颇有点艳冶的眼却斜斜地飞了过去,目光落在旁边那人身上。
“我竟不知,顾大公子还是个这样心肠软的人。”
这话里,就有点怪异的刺探和讽刺之意了。
顾觉非听得出来,也知道似陆锦惜这般的同类应该能看明白自己,但这一句话,竟莫名让他想起了顾承谦,想起了顾承谦对他的评价。
心里,一下像是被什么刺给扎了一下。
他垂了眼帘,淡淡一笑:“你说得对,不过是条小狗,养着逗个趣儿罢了。”
“我这么说你,你不高兴了?”
陆锦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起伏和变化,只觉得今天的顾觉非与往日格外不同。
“千年的画皮妖,可不会因为这点子事儿就闹脾气。看来,大公子这是心里面有事啊。”
“有事你也不知道,别想费心思打听了。”
个中原因,顾觉非是不可能告诉她的。
陆锦惜也不恼,表面上看着脾气简直跟圣人一样:“那我也不问。不过你这小狗是真的可爱,起名儿了吗?”
“……”
顾觉非眼皮跳了一下,才伸向那蜜饯碟儿的手都跟着僵硬了一瞬。过了有那么好久,或者说一瞬,他才波澜不惊地回道:“还没起。”
“是吗?”
老觉得他那小片刻的沉默里,似乎藏着点什么。
陆锦惜心里这个想法一掠而过,但转瞬又被脑海中新冒出来的点子给冲散了:“我看你这小狗毛色可好,给它们起名也不用很费脑子,嫌麻烦叫小白大白,招财进宝,都成,也吉利。大公子若不嫌弃,我帮你起一个吧?”
帮他起一个……
顾觉非被她这话哽住了,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再想起自己给这小狗起的名,一时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只生硬地回了她三个字:“我嫌弃。”
陆锦惜愣住了。
顾觉非这回答,真是半点也不在她意料之中。一时觉得今天的他真是不对劲,一时又觉得这样不对劲的顾觉非,格外有一种吸引人探究的魅力。
她怎么觉得,这人身上像是有毒呢?
“不就是给小狗起个名字吗……”
怎么就忽然生气了?
陆锦惜搂着那小白狗,一面疑惑地抱怨着,一面还摸着那小狗的颈窝,舒服得它直哼哼。
顾觉非见了,即便是原本不生气,现在看了也是无名火起。
他强压着,半点也不客气,直接起身来,伸手便将小狗从陆锦惜怀里拎了起来,放回了地上去,只道:“虽是因薛迟之事来,可夫人是已嫁之身,到底不便在此久留。有关令公子的事情,觉非自当尽心竭力,若有什么变化,会修书以告。时辰不早,还请夫人早些回去吧。”
这就开始赶人了?
陆锦惜真是大跌了一回眼镜,不由纳闷:“你今天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那小狗离了陆锦惜怀抱,也老大一阵不满,才落地就又要往陆锦惜那边去。
顾觉非脚底下一伸,便给拦住了。
抬眼来,一双深邃的瞳孔,注视着陆锦惜,笑得完美无缺:“旁人面前我是极讲道理的,毕竟夫人也知道你我一路货色。但如今么,夫人见不惯我这模样,也不必勉强自己啊。”
“……”
这一瞬间,陆锦惜眼角一跳,忽然有种把桌上那蜜饯都给顾觉非摔身上的冲动。
这货,真的是有恃无恐啊!
她盯了他好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想睡你吗?”
“夫人心里有数就好。”
不知怎地,先前还不很高兴,可听了陆锦惜这话,他一下又笑了起来。一张清隽的脸上,一下透了点暖意,像是三月里的桃花开了满山,竟十分晃眼。
陆锦惜有片刻的失神。
但顾觉非下一句话,便将她拉回了现实:“所以,今日还是请夫人先回吧。陈饭——送客!”
“你!”
陆锦惜被他气得噎住,又见他一脸笑眯眯的模样,真是心口都疼了。但转念一想,的确不适合待太久。
正如顾觉非所言,来日方长。
眼下怎么说还在太师府里,且她根基还不很深。即便是她不在乎,也得看看太师府这边的反应,更不用说,要顾忌着将军府那边。
无论什么事,如今都不可操之过急。
一切,还是那句话:要耐得住。
这么一琢磨,陆锦惜脸上那有些恼的表情,便收了回来,重新恢复到原本那颇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上来。
“成,顾大公子所言也有理,那便改日有机会再说了。”
说着,她倒也真的没半点留念,略略地欠身一礼,也就告别去了。那洒脱与端庄的模样,浑然像是先前做出种种出格行径、撩得人心神不宁的那个人,于她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顾觉非就站在窗边,瞧着她转身下了楼也没回望一眼,一时心里有些失落怅惘,又有一种奇异的荒谬。
怎么偏偏就是这么个人,这么个身份……
他又怎么偏偏看上了她,还不愿意撒手?
往后的日子,怕还有得熬煎。
顾觉非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低头见那小狗张嘴咬着他衣角,讨好一般巴巴地望着,回想起之前这小东西与陆锦惜亲密的场面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给这小狗起了自己的名儿?
说出去怕都要让人笑掉大牙。
谁能想到,顾觉非养的狗,也叫顾觉非呢?
他着实有些无奈,只是念及当初为这小狗取名的心境,又觉得一片的荒凉。
就这么垂眸瞧着它,顾觉非终没忍住叹了口气,笑骂:“真真是人不如狗。你这日子,过的却是比我舒坦的。”
那同叫“顾觉非”的小狗,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旧只是呜呜地叫唤上两声。
顾觉非这里,却忽没了再说什么的心思。
昨夜忽然与顾承谦撕破了脸皮,只怕后面的事情,不能如他所想的那般容易了……
顾氏一门虽大,可算到头来,他能靠的却只有自己。
将来。
一一切都是未知。
顾觉非心里沉沉的,静静地在楼上站了许久,就透过那一扇窗,看着陆锦惜下了楼走远,渐渐消失在太师府重重的回廊之间,隐没不见。
陆锦惜这边,心里也不特别平静。
她下了楼,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只下去与陶庵书生孟济寒暄上了两句,又叮嘱了薛迟,叫他在这里好好的,之后才带着人离开了太师府。
只是等上了马车,一路回将军府,她回想起今日,那些压下来的想法便又冒了出来。
顾觉非是个同类,这没有半点疑问。
绝好的样貌,令人惊艳的才华,还有那谁都羡慕不来的身世,更不用说他待人接物时候那种春风拂面似的感觉,可以说,从各方面都足以令人倾倒。
她也不例外。
只不过,她这个倾慕者,比起别人来说,特殊了许多。
一是因为身份,二是因为脾性。
即便顾觉非往日见过的女人再多,她这般的也必定找不出第二个来。
原本她以为,撩个顾觉非,应该还是很容易得手的。毕竟美人投怀送抱,是个正常男人都不会拒绝。
可谁想到,她低估了顾觉非的“操守”。
阅微馆是第一次,今日他阁楼中是第二次,两次竟然都表现出那种“比起睡,更想娶”的意思来,而且看着还不像作假。
这可就尴尬了……
而且,更让陆锦惜觉得不妙的,或许是今日她对顾觉非的感觉。
顾觉非是只画皮狐狸的时候,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她看得固然喜欢,也的确想试探他、揭穿他,可没想到今日——
心情不那么好的顾觉非,藏针带刺的顾觉非,噎得她无言以对的顾觉非,还要偶然一笑晃得人眼花的顾觉非……
她不仅没觉得不悦,甚至觉得格外有趣,想继续往下撩撩看,好奇他会是什么反应。
对于她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就像是先前在阁楼里,忽然咬他耳朵一样……
也许顾觉非觉得她那是故意的,可只有她心里面明白,那一刻是真的情不自禁、鬼使神差。
越想越觉得不很妙……
“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套路我吧?”
陆锦惜琢磨着,忍不住犯了嘀咕,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不像。
“我的道行,怎么着也跟他差不多。若是被他套路,没道理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夫人,夫人?”
旁边白鹭只听她靠在引枕上一个劲儿地嘀咕,却始终不怎么听得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忍不住喊了两声。
陆锦惜回过神来,只摆了摆手,道一声“没事”,心里却迅速将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清除了出去。
到底目前也只是对顾觉非感兴趣而已,她也不觉得以自己的道行会混到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那种境地。
毕竟,她对这些所谓的情和爱,看得其实挺透。
无非那么回事。
要她在这上面栽跟头,机会恐怕不大。
所以很快,陆锦惜便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思。
不一会儿,将军府便已经到了。
车夫将车赶进侧门,丫鬟婆子抬来了脚凳,陆锦惜搭着白鹭的手,便下了车,一路回了东院。
府里的事情上午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如今距离日落还有好一段时间,她便将自己手里的事情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
府里太太孙氏那边素来没什么事情,不用她管;守寡的大嫂贺氏上回吃了好些苦头,如今也不折腾了。
几个孩子这里,前阵子处理过,也省心了不少。
璃姐儿一向乖巧,琅姐儿经过上次也懂事了许多,更不用说薛迟,走了大运拜了顾觉非为师,满京城都羡慕他。
只是近来薛迟老缠着她讲大将军薛况那些事儿,却是有些让她无奈。好在已经从永宁长公主那边借来了薛况当年诸多战役的卷宗,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
今日回来,她想着薛迟晚点回来,肯定又要缠着她讲故事,便早早进了书房,把那些卷宗翻了出来,细细地查对,看有没有哪个故事能跟《三国》里的故事对上。
只不过,现在的陆锦惜,并不像往日一样,只把什么传奇故事都往薛况的身上套了。
诸葛亮七擒孟获,那耶扎从薛况手中六次逃生,虽是八竿子达不到一块的两件事,但她心中到底生出了疑虑。
而且,退一万步想:她虽还没准备改嫁,但也没打算就这么清心寡欲地一辈子过下去。
若是一味在薛迟心里堆砌其父薛况战神之名,把他对父亲的向往和孺慕之情养得太过,他日不好过的还是自己。
所以今日的陆锦惜,照旧是从这些卷宗之中寻找故事,但着重找的却是其余有功将领的名字。
比如……
方少行。
这白袍小将,年轻,狂妄,还带点邪气,且对着自己的时候也不很客气。陆锦惜私心里不很喜欢他,可仔细一看卷宗,却发现这人当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
他在薛况身边还不到两年,立下的功劳却能跟如今九门提督刘进相比了。
难怪年长那许多的刘进待他,能跟兄弟一般。
虽然对这人有偏见,对对着如此骄人的战功,陆锦惜还真不能视而不见。
毕竟,这人身上颇有点传奇故事。
于是,她比照着卷宗,搜寻者自己脑海中《三国》里的故事,便将一个一个回目列在了纸面上。
如此不知觉间,写下了三五个故事的纲要,外面日头竟已经渐渐斜了。
金红的光芒,透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颇为明媚。
陆锦惜抬起头来瞧见,便把笔搁下,伸了个懒腰,喊了一声:“白鹭。”
“夫人。”
白鹭照旧在一旁桌边绣花,等着听候差遣,听见这声音,便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起身来。
“要给您添盏茶吗?”
“不用,”陆锦惜摆了摆手,“我看着天色也不算早了,接哥儿的马车应该去了太师府吧?且打听打听,什么时候回。”
“是。”
薛迟毕竟是第一日上学,所以是青雀配着去的,等熟了一些就会单纯让书童跟着去。所以今日,还是白鹭伺候在府里。
她听了话,便忙忙的去了。
陆锦惜自己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料想薛迟在太师府稳当得很,只漫不经心地把桌上那两页落了不少墨的宣纸给卷了起来,出了书房,便回了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