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自尊?
  这东西她也有的。
  但她实在聪明太多,也跌过太多跟头。这东西,该扔的时候就得扔……
  薛廷之,到底还是太嫩。
  她就这么看着他,仿佛能穿透他躯壳,看到里面藏着的那一颗还在颤抖的心。
  “呵……”
  就这么低低地笑了一声,竟探了身,伸出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掐了他下颌,让他把头抬了起来。
  有棱角的一张脸,俊得不像话,苍白的皮肤,又透着那病态的脆弱。尤其是那浓密垂下的眼睫,一双修狭的桃花眼。如何能不让人动恻隐之心呢?
  只不过……
  “你知不知道,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
  轻柔似水的声音。
  甚至,因着那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还给人一种微甜的错觉。
  可那接触着他下颌的手指,却是凉凉的……
  这一刻,薛廷之整个大脑,几乎都是空白的。
  他的头跟着她的手,一道抬了起来,于是就这么撞进了她那一双深深的眼瞳里。
  不悦,不认同。
  还有那种微微隐藏着的、带着一点俯视的嘲弄。
  仿佛就这么一眼,已经将他整个人都看破,甚至洞悉了这一刻他内心中那一点脆弱的自尊。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都无法忘怀这一刻。
  即便那个时候,他已经得偿所愿、贵为九五,能像今日的陆锦惜一般,俯视着她跪在自己脚下,可这一刻,依旧深刻在他记忆中——
  记得这一刻的她,记得她的姿态,也记得她的眼眸……
  可是这一刻,他还只是将军府那个胡姬所生的庶子,不仅有所谓的异族血脉,甚至还身有残疾,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连迈入科举门槛的资格都没有……
  而眼前嘴角含笑的这个女人,就是他所寄之篱,所仰之人。
  她的决定,将主宰他的命运。
  薛廷之就这么注视着她良久,近在咫尺的一张面容,这么看着越发完美,毫无瑕疵。
  可他的心,却从未如此冰冷过,连着身上流淌的血液都仿佛被封冻。
  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
  眼底神光,剧烈地闪烁,青白的嘴唇也颤抖了起来,他最终还是听懂了。
  挺得笔直的脊背,慢慢弯折下去,额头贴在那隐约着檀香香息的绒毯上,深深地叩首。
  “……还请嫡母,为廷之斡旋。”
 
 
第79章 宫宴前,议和后
  下跪与下跪,其实并不一样。
  指尖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也残留着那一点奇异脆弱的触感,陆锦惜垂眸看了一眼,又转去看伏在自己面前的薛廷之,似乎,添了几分卑微。
  于是,心里面那一点不不忍,竟又冒了出来。
  说实话,这个庶子很奇怪。
  也不知是不是薛况亲自教养过的孩子,当真与旁人不一样,除了较同龄人更稳重之外,薛廷之身上,更有一种淡漠疏离之感,且不像是因为脾性造成,而是自身那一股由内而外的气质。
  这会让人觉得,这样清朗又衿贵的少年,不该这般卑微。
  而她,却偏偏逼着他低头了。
  心里面一叹,陆锦惜眼帘垂了下来,开口道:“此事确算离经叛道,但一则你是大将军血脉,二则你母亲虽是异族,可当年为大夏通风报信,也算有功。我好歹是你嫡母,自当为你奔波争取一番。你起来吧。”
  “……廷之谢嫡母大恩。”
  薛廷之慢慢地闭了闭眼,只觉得周身连温度都感觉不到,几乎用尽了自制力,才勉强保证了这一句话的平顺,随后起身。
  但他没有再坐下了。
  陆锦惜当然也注意到了,也能猜到原因,但也不往心里去,只道:“恩。那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好好歇歇,修养着吧。鬼手张为你治病的事情,也万不可疏忽。我这边若有个什么进展,自当第一时间告诉你。”
  “是,廷之告退。”
  薛廷之又是躬身一礼,终于是垂着头退了出去。
  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头来看过陆锦惜一眼,也完全避开了与她的目光接触。
  屋子里静悄悄地,直到他离开半晌了,都没有半点声息。
  陆锦惜收回目光来,就这么打量着自己脚下,那一块薛廷之方才跪过的地毯,琢磨了一下。
  “怎么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很对……”
  到底是漏掉了哪里?
  她拧着眉,凝神细想了一下,从头到尾,每个细节。于是,在想到之前某一件事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过来——
  是不对。
  薛廷之铁了心要走科举之路,该对自己的才华很有自信。可阅微馆之试,他却没能入选。
  她还记得,青雀悄悄跟她提过,薛廷之第一轮交上去的,也是白卷。
  明明如此渴望,有一颗想要出人头地的心,而且三贤祠阅微馆那一次,还是他自己提出请求,想要一同前去的。
  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却偏偏交了白卷。
  怎么想怎么蹊跷啊。
  陆锦惜越琢磨,越觉得这庶子虽然年纪小,心思也很容易被人看透,可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让她每每觉得看清楚了之余,又生出些狐疑来。
  “见了鬼了……”
  竟觉得窝边草都不那么好相与起来!
  相比起来,还是陆氏那三个亲生的好啊。
  她心里颇为真情实感地感叹了一番,又见白鹭迟迟没回,便打算找人问问。
  可没想到,还没等她开口,外面已有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夫人,夫人,外面来了宫里的公公,带了皇上的旨意,请您出去听旨呢!”
  “什么?听旨?”
  陆锦惜可半点准备都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她来将军府许久,可还没有跟宫里有过什么接触,更不曾接触过皇宫啊。
  “可通知府里其他人了?”
  “赖管事已经着人四处通传了。”显然是因为跑得急,小丫鬟还在不停地喘气。
  陆锦惜也顾不得许多,眉头一皱,便连忙往外面走。
  她是不怎么怕所谓的皇帝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回事。只是这时代,人毕竟手握着生杀大权,还是马虎不得。
  宫里来了旨意的消息,眨眼就已经传遍了。
  将军府不很大,却也绝算不上是小,算得上主子的,都急急忙忙赶出来接旨。
  除了陆锦惜之外,还有太太孙氏,大嫂贺氏,以及卫仙并几个小辈。
  乌泱泱的一片人,全都到了宽敞的前厅中。
  这时候,宫里来传旨的太监已经在候了一阵子,待陆锦惜来了,才往堂正中一站,扯着那公鸭嗓子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夏匈奴,战祸实久,天下苦其久矣。百姓艰苦,将士罹难。今者朕并文武,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察万民向荣之意,中顺两国兼爱之势,议与匈奴和,宴使臣于二月十五。”
  “因念孙氏清养已久,特旨请夫人陆氏入宫,赴宴观礼,钦此!”
  议和,还特意下旨让她参加宫宴观礼?
  陆锦惜跪在地上听完了旨意,暗自皱了皱眉头,有些狐疑。议和她早知道,宫宴的事情,刚才也想起来,顾觉非在阅微馆时候曾与她提过。
  可观礼……
  所谓的“观礼”,只怕是观议和之礼。
  这些不都应该是男人的事情吗?
  她不很理解,但也没有当场表达疑惑,先恭敬地谢过了恩典,将旨意接过,才起了身来。
  从宫里来的宣旨太监,体型微胖,皮肤白嫩,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看着却很和善。
  他笑眯眯地:“夫人,这可是旁人都没有的殊荣呢,整个朝野上下,独一份儿。皇上还说了,大夏与匈奴连年战祸,能有这议和之日,多亏了将军府一门忠烈,特有赏赐。来人,快拿进来!”
  于是,后面的小太监们,便抬来了两口箱子,各自装着五百两黄金;另有大小锦盒若干,都是些宫里才有的珍玩和药材,还有几朵镶玉嵌珠的时兴宫花。
  陆锦惜回头见了,只觉得这赏赐,颇有一点安抚的用意。
  她琢磨着,便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神态来:“皇上实在是太过体恤了……”
  “大将军功在设计,夫人您安心受用便是。”
  这太监在宫里的身份应该也不低,说起话来颇有几分从容的意思,当下只跟陆锦惜拱手行了个礼。
  “咱家还要往别的大人府上宣旨,这便不久留,先告辞了。”
  “来人,送送公公。”
  陆锦惜忙朝旁边赖昌使了个眼色。
  赖昌会意。
  怎么着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逢年过节将军府都会收到宫里来的赏赐,一些该有的“规矩”他心里很清楚。
  收了陆锦惜的眼色,他便殷勤地凑了上去,引了那太监出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的走。
  陆锦惜两手捧着那卷起来的圣旨,就这么目送着,没忍住挑了挑眉梢。
  孙氏在她旁边,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却忘了掐,也望着。过了许久爱,却是怅然的一声长叹:“真议和了啊……”
  整个正厅内外,忽然就没了一点声息。
  陆锦惜转过头来看去,只见丫鬟仆人们,几乎都低垂着脑袋。就是原本面露喜色的,在听了孙氏这一句话之后,都连忙埋下了头,立刻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至于前阵子被陆锦惜修理过的寡嫂贺氏,更是怔怔的,一下就淌了泪,竟然哭出声来。
  “哭什么!”
  听见她那声音,往日甚少疾言厉色的孙氏,头一转,竟是半点没留情面,厉声呵责!
  陆锦惜都被她吓了一跳,更别说是府里其他人了。
  贺氏自守寡以后,几乎日日都去伺候孙氏,今日一听议和,便想起同样殒身沙场的亡夫薛冷来那战死沙场的亡夫薛冷来,触动了情肠。可哪里料到,孙氏竟然这般……
  她一下就愣住了,眼泪都还挂在脸上。
  孙氏那一张已经有了不少皱纹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的笑意,只冷冷地盯着她道:“朝野上下都定下来了的议和,是天下一件大喜事。独独你一个,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贺氏吓得抖了一下,却依旧不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训斥。
  唯有一旁的陆锦惜,目光从贺氏的身上,移回了孙氏身上,若有所思。
  孙氏却不管那么多了,只是闭了闭眼,似乎要将自己一些思绪归拢。而后,才过来向陆锦惜说话。
  “如今不必从前了,这恩旨既然下来,宫宴少不得要走上一遭。”
  “朝堂上,皇宫里,是什么情况,你要有个数。老二虽然去了,我知道,这议和的事情下来,你心里也定然不高兴。可还有偌大一个将军府在这里……”
  “凡是,好生掂量,勿要行差踏错。”
  说完,她也没管陆锦惜是什么反应,更不等她行礼,便直接带着身边伺候的冯妈妈,朝自己平日清居的南院去了。
  陆锦惜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这会儿只能恭送。
  她眼瞧着孙氏离开,这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一身素淡的深青色,花白的头上就插着把银簪,半点富贵相也看不出来。
  唯有行走之间,那用力挺着的脊背,还能看出点昔年的风骨。
  但毕竟是年纪大了,就是这脊背,也有点被岁月压出的弯折……
  不知怎么,陆锦惜觉得这一幕实在扎眼极了。
  手中拿着的那一卷圣旨,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言,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于是正正好,对上了一旁卫仙那一双打量的眼。
  也许是瞧见她抬起头来了,卫仙便冷冷地哼了一声,瞥了她拿着的圣旨一眼,语气里有奇异的不善与敌意:“就是宫里贤妃娘娘都没那资格去观礼呢,二嫂真是朝野上下独一份儿,够风光呢!”
  “……”
  陆锦惜只觉得她态度奇怪。
  这一位三弟妹,自来跟她不对付,她是心知肚明的。但前阵子还笑脸以对,甚至还结伴去了三贤祠,怎么今日说翻脸就翻脸?
  难不成,这旨意,不仅招惹了孙氏与贺氏,还招惹了她?
  可不对啊,她夫君薛凛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为宫里那一位传说中顾觉非的老相好、如今荣宠正盛的贤妃娘娘卫仪?
  也不对啊。
  她可是听说过,卫仪是卫太傅原配所出,卫仙是续弦所出,自来关系不很好。
  这么想着,陆锦惜看着她,没答话。
  她这一脸的波澜不惊,落在卫仙的眼底,就成了理所应当。简直好像这阖府上下的确就该她陆锦惜受此殊荣一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当下她脸色一黑,袖子一甩,竟是二话不说就走人!
  “这一位三弟妹的态度,也是有点看不懂啊……”
  陆锦惜越发玩味起来,手指将那一卷圣旨轻轻一转,心里面却也有了几分怪异的不安。
  只盼着这议和的事情,别到时候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不然到时候为当年边关交战牺牲最多的将军府,只怕要平白背上几口锅。
  毕竟对主战派来讲,埋骨他乡的薛况,是一块好砖。
  她回头去看那些宫里来的赏赐,沉吟片刻,只道:“赖管事,这些赏赐,都照旧例收入库中,登记造册吧。另派人去看看,迟哥儿迟迟没回,到底怎么回事。”
  “是。”
  赖管事连忙领了命,立刻去办事了。
  
  这时候,薛迟正在回将军府的路上。
  将军府这边自有马车来接他,他从太师府出来就上了马车。他是坐不住的好动性子,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是以一路上都趴在窗沿上,朝外面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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