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放下碗筷,豆苗儿起身跟着走出去。
去年春后,李元留信不告而别,说要去参军。
事实上前年朝廷募兵时,他就嚷着要报名,一因她不同意,二因不足十四岁,正正规规的军队不肯收他,此事就此作罢。却未想到年后他就……
豆苗儿才出下西院,远远一片身影行来。
为首的是……
眯了眯眼睛,豆苗儿确定不识,李元呢?微微踮脚,她往后张望……
抱着福宝,李元混在人群中与常亭等熟人谈笑,他们说他黑了瘦了却结实了,他嘿嘿咧嘴:“终于不是你们嘴里的瘦猴子了吧?咱现在是瘦老虎。”
“嘚瑟。”攥着殷红色皮鞭,年约十三、四的小姑娘扭头瞪他一眼,“待会找块空地跟本小姐过过招?瞬间将你打回原形。”
“就是,嘚瑟!”
“沈二,让你别跟我学说话,你有本事再说一次。”
九岁男孩扭了扭屁股,朝她扮了个鬼脸:“沈一,你有本事再说一次!”
小姑娘怒目,手拧住他耳朵就往上提,嗷嗷惨叫声瞬间冒出:“哎哟哎哟长姐不慈,谋杀……”
为首一身青袍男子猛地侧眸,厉目逼视,端的是不怒自威气势滔天,刹那间,不光两姐弟老实,李元与迎他的那帮学生也都被瞪懵了,大气不敢出。
“噗嗤……”寂静中,被李元抱着的福宝忽然笑出声,他觉得这姐姐和哥哥特别有意思,很好玩。
只是大家都不吭声,福宝慢半拍对上男人深邃可怖的眼神,忙用小手捂住嘴,默默将头埋入李元肩窝。
“爹,看您把人小孩儿都给吓哭了,他才多大啊!”压低嗓音,沈慕春嘟嚷道。
“福宝不小了。”抬头否认,福宝举起右拳,五指张开,佯装一点都不害怕,“没几天福宝就要过五岁生辰,福宝其实不喜欢哭鼻子了。”
“原来你叫福宝啊,怪说长得像个福禄圆子似的……”
沈慕春跑去逗他,前方沈临邑拧眉,瞅了眼李元怀里那小孩微微打颤的腿,不作声了。
豆苗儿迎上去时,曹老夫妇也出了上西院。
简单介绍数句,豆苗儿与这位沈将军匆匆对视一眼,旋即各自挪开。
曹老将沈将军并一对子女迎入上西院,豆苗儿把李元带回下西院。
“诶,福禄圆子,姐姐待会找你玩啊!你可比沈二可爱讨喜多了!”即将钻入院门,沈慕春忽地往后仰了仰身子,攥着皮鞭朝旁侧福宝笑得灿烂。
福宝“哇”了声,为她的身手而赞叹。
得意地抛了个眼神,沈慕春进上西院,旋即姐弟二人开始争吵,再是男人低沉霸道的一声怒斥,世界瞬时寂静……
李元耸耸肩,似乎已司空见惯。
渐渐地,围绕在他身边迎他的学生都散了,福宝也被陈婶子抱去洗漱。
豆苗儿坐在堂屋上首把玩小竹雕不吭声,半晌,李元束手束脚的讪讪打破沉默,“书院新修缮过了吧?来时瞧北院橘子林旁边还有葡萄架呢!”瞅了眼她无动于衷的面色,李元又道,“方才是沈将军,沈慕春沈大小姐是他头任夫人留下的孩子,九岁的叫沈学成,是第二任夫人留下的公子。两夫人都去了,沈大将军也是可怜,其实他人挺好,就做将军的,难免显得凶神恶煞了些……”
声音越说越小,李元埋头朝她走近,哑声呢喃道:“姐,我这次回来,大概能待上三五天,然后就得启程前去边疆北营报到。因沈将军在上场战役中受了伤,需回京调休,他想把两孩子送书院收收脾性,我抓着机会,这才跟着回来一趟。”
听他这般说,豆苗儿眼眶泛红,不忍再置气,她终于放下竹雕仔细打量他。他脸颊变得黝黑清瘦,目光硬朗,当年的小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轻叹一声,她嗓音嘶哑:“身上受过伤吗?”
“我是小兵,没很多机会上阵杀敌。”李元咧咧嘴,听她哽咽,忽然难受,埋低了头,他轻声道,“小伤,都好了。”
“非要再去?”
“嗯,我现在不得不去,而且我也想去。我不是读书的料,书院里的事儿常亭他们都能做得很好。”李元认认真真给她说心里话,眼神充满坚定,“边关的日子再苦再痛,起码我过得踏实,不知为什么,那几年在这儿过太平日子,我内心深处总觉得不对劲……”
知他可能还忘不掉当年扬州遇袭的事儿,豆苗儿无法勉强,只忍着难受叮嘱他:“记得好好照顾好自己,关键时刻千万别逞能。”
“知道。”李元拍了拍胸膛,笑道,“虽然眼下是个小虾米,可我还指望拼个几年建功立业往上升呢,等福宝长大了,我一定能罩他!”
拭了拭眼角,豆苗儿轻笑起身:“没吃晚饭吧?想吃什么?还想不想吃卤肘子和炒三丝?”
“想,当然想了,有时候梦里我都在啃肘子,结果……”
接下来的时间,豆苗儿重心都在李元身上,她现做是不够了,就带他去城内铺子做了几身新衣裳。
沈家的小姐和公子是初次来扬州,玩心又重,对这儿新奇的不得了,拉着福宝到处游玩。豆苗儿瞧沈将军是不管事儿的主,只好与李元陪同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闲逛。
路上但凡遇到斗殴或是欺压百姓的地痞流氓,沈大小姐的皮鞭就跟灵蛇似的,“咻”一下钻出去,打得他们遍地找牙。
短短两天,沈大小姐出尽风头,不少人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喊声“女侠”。
豆苗儿倒不觉这性子有什么不好,就是太招摇,可能会惹出事端。但她一个外人,实在没有资格说什么,论其身份,她与她弟弟都是将军府出来的金贵小姐公子,她更没开口的必要。
今日申时,沈大小姐英姿飒爽收拾一票强收“保护费”的地痞后,几人乘马车回书院。
豆苗儿抱着福宝,总觉不安。
惩恶扬善的事儿她不是反对,可……
马车内福宝开心的和沈慕春说话,他对她越发崇拜得不得了,两人叽叽喳喳煞是投契。偏沈学成阴阳怪气捣乱,几人顿时吵吵闹闹没个休止。
豆苗儿默默听着,暗想是不是该给沈将军露露风声,他都由着自己孩子这样行事吗?
“不好,似乎有人跟着我们。”马车蓦地一顿,前面驾车的李元压低嗓音朝内道,“坐稳,我加快速度。”
推开轩窗,趁暮色往外探望,身后的确一片黑影骑马追来,沈慕春怒气冲冲:“呸,一帮无赖,刚才就该卸了他们胳膊腿。”
马车颠沛,身后那群人追得也很快,一直盯着外面的沈慕春气得脸红:“不行,快要追上了,李元你先带他们回去,姑奶奶非得打得他们跪地求饶不可。”
“沈大小姐,您能不……”
李元话未说完,“唰”一下,身旁黑影闪过,沈慕春已跳下马车,正面迎敌。
车内沈学成脸色蓦地变了,到底是姐弟,平常吵得凶,关键时刻却也最是担心。
“娘。”福宝缩在豆苗儿怀里,战战兢兢的,“慕春姐姐不会有事儿吧?”
豆苗儿一时心悸,她自然以福宝为重,可沈慕春也不能不管。
“姐,追来了。”李元急道,“我挡着,你快带福宝先走。”
马车倏地停住,刀剑拳脚声铿铿锵锵,豆苗儿虽慌不乱,她早不是以前没见过世面的姑娘了,抱起福宝,对沈学成迅速道,“跟着我跑。”
三人下车,不敢明目张胆走大路,只能往人高的杂草丛里钻,以掩饰痕迹。
这帮地痞人多,可手脚功夫真不咋地。
沈慕春出自将军府,从小见的打架比珠花都多,玩起刀剑来比梳妆都溜,自不将他们放在眼底。李元这两年也受了些专业训练,勉强能应付过来。
人多,解决的慢,等趴了一地,沈慕春得意洋洋地用鞭子狠狠甩在地上,单手叉腰:“起来呀,有本事再战!”
李元挨了几拳,顾不得身份,忍无可忍地瞪她:“还不去找他们?”
“哦哦,对……”
两人钻进草丛,一路呼唤,无人应声,不知是跑得远了还是怎么。
“你刚瞅见有人追他们去了吗?”
沈慕春慌乱摇头:“你没盯着?”
气不打一处来,李元狠踢了一丛杂草,扬声高呼:“姐,福宝,福宝你们在哪……”
这才真着急,沈慕春跟着呼唤,红着眼眶猜测:“会不会回书院了?”
“你掉头去原地,弄匹马赶回去瞧瞧,人要是到家了就来找我。”
“好。”点头,沈慕春急急折返,骑马拼命顺着大道往德善书院行去……
天色彻底暗了,德善书院上西院檐角几盏灯笼随风缓缓摇曳。
曹老夫人补送几碟菜进堂屋,笑着招呼陆宴初与沈临邑道:“我老了,福宝她娘又没回,你们呀只能勉为其难吃我这老婆子的菜下酒喽,难吃了些,别嫌弃。”
两人立即起身,拱手言谢,又道很是丰盛美味之类。
“你们坐下,坐下,继续喝。”曹筵及示意老婆子出去,让他们继续吃菜喝酒,“今日巧得很,恰逢陆大人沈大人都出现在老夫这陋棚,蓬荜生辉啊!”
沈临邑面色如常,倒是曹老与陆宴初面上染红,他是武官,除却最开始与他们能上聊几句,后面曹老询问陆宴初朝上故友情况,问着问着,两人就越喝越多,他杵在这走不得,倒是尴尬。
“对了,陆大人的私事处理好了?”用筷子捡了颗花生丢入嘴里,曹筵及想起来的问。
低眉不语,陆宴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
“瞧你这模样很是怅然,来,再喝一杯!”举杯,曹筵及眼神示意另边的沈临邑,仰头将自己杯里的酒干了。
礼节性沾了下唇,沈临邑便放下满满的酒杯,那两人喝得酣畅,其实也并不在意他是否跟上了节奏。
曹筵及砸吧了唇,叹着气安慰他:“没事儿,慢慢处理,不急。”
哑然失笑,陆宴初眸中浸着迷蒙酒色,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他扯唇,喃声似自言自语:“其实晚辈早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若不行,就罢了吧,或许我早就应该松手接受现实。”
“是啊,该放手则放手,有舍有得,有得有舍。”摇头晃脑,霍老想起陈年旧事,一时大为感慨,又拉着两个晚辈不停喝酒。
陆宴初不需劝,一杯接着一杯,打从心底不想停。
是了,他的名字虽不是世人皆知,可只要有心打听,怎么打听不到?
她就是、就是后悔,不要他了。
他早该接受现实,就趁这次彻底接受现实吧……
第33章
小屋酒香浓郁,沈临邑望向喝得烂醉如泥神志不清的两人,挑了挑眉梢。
曹老先生无非是忆及往昔,感慨太多唯有借酒消愁,至于陆大人,沈临邑与他连见面次数都寥寥可数,自不知这位准首辅在愁什么。起身离开,他去找曹老夫人处理眼下情况。沿长廊缓缓寻去,忽听院外马蹄声匆促,沈临邑思量一二,折身出上西院瞧瞧情况。
“爹。”沈慕春策马奔来,在上西院门口猛地扯住缰绳。
骏马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触及沈临邑鼻尖。匆匆下马,沈慕春紧盯旁边的下西院,急红了眼问:“他们回了吗?”
似领悟到什么,沈临邑脸色顿时阴沉:“你说呢?”
“沈二也没回来?”双眼沁出水润,沈慕春一路期盼落了空,心神不定的怔怔僵在原地,她猛地惊醒,迅速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
“爹,说不定李元已经找到他们了!”眸中又生出希冀,沈慕春自我安慰,“这里是扬州,赵夫人熟悉呀,就算有一两个地痞追过去应该也不会得逞吧?他们手脚功夫其实都不怎……”
“啪”,清脆巴掌声倏地打断所有言语。
沈临邑冷森森盯着她,胸膛起伏愠怒滔天:“跟你说过多少次?自己死在外面就算了,不要祸害别人!你仗着自己会些拳脚就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
“沈慕春,今天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翻身上马,沈临邑厉目冲她吼道:“傻杵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书院里的人帮忙去找?”语罢,双腿猛夹马腹,朝她所说的方向飞驰而去……
抹掉眼泪,沈慕春顾不得脸颊鲜红的巴掌印,匆匆进下西院,找人帮忙。
不多久,常亭组织了批年纪稍大又对此地熟悉的学生,他们提着灯笼分别朝不同方向搜索。
德善书院进城的路途遥远,附近多处荒芜,林木尤其茂盛。
黑咕隆咚的一片密林里,沈学成站在圆形大坑前,一脚将才冒出的颗脑袋踩了下去。
“叫你追踪我们?还敢不敢了?啊?”
坑里传来嚎骂声:“小兔崽子,你敢踩爷爷脑袋,等爷爷上去,非拧下你脑袋当球踢。”
“你来呀你有本事你就先上来呀!”沈学成欢快扭着屁股,朝深坑里的两个地痞扮鬼脸,再一脚把想冒出来的脑袋继续踩下去,气得两人嗷嗷直叫。
大半个多时辰前,豆苗儿带着福宝和沈家小少爷一路狂奔,气力很快耗光,只好躲在一方灌木丛后,孰料却被发现踪迹。
两地痞骂骂咧咧兴高采烈追来,吓得他们够呛,正欲再逃,怎知身后“噗通”一声,为首地痞突然重重摔入猎人陷阱,后头那个没反应过来,如下饺子似的跟着倒栽了进去。
于是……
就变成了现在这般。
看沈学成嚣张地逗弄坏人,福宝站在一侧捂嘴偷笑。
津津有味围观片刻,他又想起来地摇晃豆苗儿手,睁大眼睛期待不已道:“娘,舅舅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福宝明天还要过生辰呢!福宝想吃娘做的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