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科长你看看,她什么态度。一个小青工,教训都教训不得了,还会跑来兴师问罪,你说,都像她这样仗着有些后台就这么嚣张,我们车间还怎么管理了?”耿永兰善于先发制人。
何小曼一听就知道,耿永兰这是堵自己的后路呢,怕姚伯伯帮自己说话。
真当她是个黄毛丫头,玩这点儿心眼。何小曼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平静,转向老姚道:“姚伯伯,没想到给您添麻烦了。我自问进厂后,从来没把您这个邻居伯伯当后台,没想到耿主任却念念不忘。耿主任对车间工人这么了如指掌,我真是服气的。但一有矛盾,我还没想到您这个‘大后台’,耿主任倒火急火燎地先把您举出来,是觉得姚伯伯您会偏袒呢,还是担心冯科长不会公事公办呢?”
耿永兰顿时脸色刷白:“你别来挑拨离间。小黄毛丫头,心思倒挺狠,当大家都是傻瓜吗?”又转头对冯科长道,“你说说,就这张嘴,在车间里嚣张得不得了,谁不讨厌她!”
冯科长沉着脸:“耿主任说得对,你对干部还有点尊敬吗?这是什么态度?”
早料到冯科长会是这态度,何小曼微微一笑:“织布车间,彼此说个话都要用最大的嗓门喊,我嘴.巴再能说,一天能说几句?生产任务那么忙,大家看布都来不及,谁又有闲功夫整天来听我嚣张?现在冯科长觉得我嘴.巴能说,我无法反驳。但是冯科长,嘴.巴能说有错吗?要公断,是不是应该三对六面,彼此都有说话的权利,如果只让耿主任说,却不让我这个要被处罚的说,对我不公平。”
冯科长一挥手:“我没功夫听你长篇大论,让你说可以,给你两分钟。”
长篇大论本就是何小曼的策略,她就要说,说到耿永兰晕头转向,打打她的气焰,让她凉一凉。
“事情很简单。余主任刚刚突然说,让我明天接手17到20号织布机,这四台是调试机,于是我对余主任说,我没经验,哪知道话还没说完,余主任就怒气冲冲地打断了我的话,说我不服从车间工作安排,并且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其实我不是不服从,而是厂里有规定,本岗位工作不满一年,不可以上调试机。然后耿主任也进来了,说我顶撞余主任,要把我调岗。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都不用看耿永兰发白的脸色,只看老姚一脸幸灾乐祸,何小曼就知道,耿永兰刚刚在冯科长面前绝不是这么说的。
果然,冯科长吼道:“一派胡言,当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难道主任还要针对你?”
何小曼道:“冯科长,我也很纳闷。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临时工,断断不至于让两位大主任来针对我。但我没说谎,如果冯科长不相信,可以现在把余主任找来问问,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和耿主任说的是不是又一样。”
当然不可能一样。刚刚耿永兰可是跟何小曼前后脚离开的,没时间也没必要和余杏娣商量细节,而且她也的确不知道余杏娣竟然要何小曼去接手那四台调试机,心中已经有些后悔,自己今天是太莽撞了,倒让余杏娣利用了一把。
心一横,就撕泼了:“这什么意思?我是犯人吗,还要对质?太可笑了,你是谁,冯科长是谁?一个小小的临时工都处理不好,我这主任以后还怎么管理,冯科长以后还怎么管理?”
一听她竟然这么说,冯科长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只怕这回真的是耿永兰来告黑状。脸色不由更加难看。
何小曼笑道:“耿主任想怎么管理就怎么管理。何苦扯上冯科长。”
老姚总算舒一口气,开始当起大度的和事佬:“就是啊,冯科长还没处理呢,怎么耿主任就说得好像处理错了一样。余杏娣那个人,向来脾气不好,冲着工人发发火也是常事,耿主任亏你当了这么些年副手,还不了解她?事情都没搞清楚,就兴冲冲跑来给余杏娣出头,这下误会了吧。”
冯科长正要顺着老姚给的台阶,扶耿永兰下去,门口却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误会?凭什么就拿我的徒弟来误会?”
众人一转头,都惊呆了。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叶美贤,竟然拎着一张折叠椅,往劳资科门口一坐。
“小孩子可以任你们随便捏,我却受不得气。今天不说说清楚,我就在这儿坐着不走了。”她的语气里竟没有丝毫的怒意,好像就是跟众人关照“我要吃饭了,我要洗碗了”一般,坐得纹丝不动,修长的脖颈格外优雅。
这下子,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叶美贤不光是个“怪人”,还是个“病人”,平常她从不惹别人,但是今天这样,谁敢惹她?
耿永兰脸涨得通红:“叶美贤,你别发疯了,有什么事回车间说。”
这下可戳了叶美贤的伤处,她顿时转头,死死地盯住耿永兰:“你说谁发疯,再说一遍?”那眼神,冰冷得瘆人,直勾勾的盯着,看着耿永兰头皮发麻。
见叶师傅竟然替自己出头,何小曼又是感动又是担心。看着师傅的眼神,她直觉有些不对头,生怕耿永兰不知好歹的话刺伤了师傅,立刻走过去,握住叶美贤的手,然后转头大声道:“我要耿主任给叶师傅道歉!”
“神……”耿永兰的口头禅正要出口,一想不对头,赶紧又缩了回去,吓出一身冷汗。
“师徒联手了是伐!当织布车间是你们自己家啊,还搞小团体,拉帮结派!”耿永兰再不敢骂人,开始给她们扣高帽子。
何小曼不由笑了:“耿主任,麻烦你说话也过过脑子。刚刚还说车间里没人不讨厌我,现在又说我们拉帮结派。我真是天大的本事,能把讨厌我的人都拉过来,耿主任你也太高看我了吧!”
耿永兰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见冯科长阴晴不定,老姚幸灾乐祸,心知不能再多纠.缠:“懒得跟你们烦!”一挺胸,就要强行出门。
何小曼伸手一拦:“请给叶师傅道歉。”
她人高手长,门口又坐着叶美贤,一下子将耿永兰的去路拦得死死的。
“你别不识好歹!”耿永兰怒道。
“你在冯科长面前颠倒黑白,想借着冯科长的手来整治我,这也就算了,我是临时工,胳膊扭不过大.腿。但你辱骂叶师傅就是不行!叶师傅是我师傅,我不能让我师傅受委屈。你不道歉,别想走出这个门!”
邻近几个科室的人听到争执声,纷纷跑出来,一看竟然是叶美贤坐在门口,都大吃一惊。围观的人顿时就多了起来。
叶美贤不管不顾,幽幽的道:“我也不能让我徒弟受委屈。说车间里没人不讨厌我徒弟……耿永兰,你还能说点人话吗?何小曼满师以来,一直比其他学徒多看两台车,疵布率是五个学徒中最低的。而且你去问问车间里的机匠,何小曼看的车,出问题的机率甚至比一些师傅还要小,因为她好学、爱动脑子,自己会调整。谁吃饱了撑的,要讨厌这样的孩子?”
一时间,何小曼心中无比激动,原来自己的日常点滴,叶师傅都看在眼里,她很少表扬自己,可在这样的场合,居然能当着众人的面完全不避讳地肯定。
与叶师傅相握的那只手,不由地用了用力,只感觉到她也在回应着,似乎在给自己力量。
“我说话不会拐弯。耿永兰,徒弟没拿到表彰,就好好继续教,并不是把何小曼踢走,你徒弟的水平就会提高。身为车间领导,不想着大家一起水涨船高,只想着让自己人水落石出,这管理水平,的确不怎么样。”
“咳咳……”冯科长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怕把事闹大,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大家也别看了,没什么大事。都是为了工作嘛,各抒己见还扛上了。”
何小曼不给脸,直接给了个软钉子:“请耿主任道歉。”
耿永兰气极,大吼道:“这么多人看着,别胡闹,你还要不要点脸了!”
“不要脸。”何小曼冷冷的道,“连公道都没有,我还要脸干什么?耿主任不道歉,我就去厂长室,去书记室。我不要脸起来,连我自己都怕,耿主任要不要试试?”
第57章 灯火阑珊处
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 竟然这样说话,冯科长都有点佩服她的执着了, 加上听说何小曼业务出色,又加了几分好感。看来耿永兰不道歉,这事是没法善了,便道:“耿主任刚刚气话是说得过头了, 你大人有大量, 给叶师傅道个歉,化干戈为玉帛吧!”
耿永兰被何小曼拦得死死的, 又被这么多人围观,也着实尴尬得不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 见冯科长发话, 也是不再帮着自己的意思。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一咬牙, 耿永兰恨恨的道:“算,谁愿意跟你计较个没完。对不起, 刚刚失言了!”
何小曼又一次体会长得高的好处,居高临下望着耿永兰, 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耿永兰眉毛一竖, 气急败坏:“还不让开!”
“耿主任,希望你以后管住嘴, 不要出言不逊, 更不要颠倒黑白。尊重是相互的, 你尊重我们,我们也尊重你。你不要脸,我只会比你更不要脸。”
说罢,何小曼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耿永兰立刻从缺口夺出,头也不回地跑下楼。
叶美贤很优雅地从折叠椅上起身,非常有师傅风范地吩咐何小曼:“把椅子还给财务科。”
哪里需要还过去。何小曼刚把椅子折好,财务科的围观群众就屁颠屁颠跑过来收椅子了,还低声说:“何小曼,真是见识你了。”
何小曼脸一红,低声回答:“其实我还是要脸的。”
财务科的人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来:“你好有趣啊!下回再跟人打架,一定要叫我啊!”
什么啊,又不是打架专业户,人家很有优雅的好伐!
优雅的徒弟,亲亲热热挽着优雅的师傅离开了行政大楼,把两个优雅的身影留给意犹未尽的群众们。刚刚的那一幕,似乎像是梦幻一般,成为众人记忆中的烟云。
织布车间门口,巨大的梧桐树下。叶美贤停住脚步,长叹一声:“真是人善被人欺。还是当恶人比较爽。”
见师傅说出这样的话,倒也是思路清晰,何小曼的担忧终于渐渐放下。柔声道:“也看对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多数时候,我和师傅都是好人。”
叶美贤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刚刚吓着你了吧。放心,也不是随随便便是人是鬼,都可以刺激到我的,还是看需要吧……”说到这儿,微微一笑,竟带着点儿狡黠。
“师傅,原来你也会当坏人啊!”何小曼恍然大悟,原来叶师傅刚刚是故意吓唬对方,害自己还担心耿永兰的胡言乱语真的刺激到叶师傅呢。
二人相视一笑,昂首回了织布车间。余杏娣直到下班都没出声,再也不提要把四台调试机交给何小曼的事儿,估计心里在暗自庆幸,亏得今天不是自己跑到劳资科去,躲过了一场劫难啊。
如果说何小曼第一次引起厂里职工的关注是因为长相美丽气质出众,第二次被争相传颂竟是因为“不要脸”。这实在让何小曼自己都觉得始料未及。
顾峰最起劲。
何小曼去仓库领东西的时候,顾峰激动得什么似的:“何小曼,听说你跟你们主任干了一架啊!”
“副主任。”
“听说你操起折叠椅就砸她头上啦!”
“道具没错,剧情实在有点离谱。”
“听说她妒忌你师傅长得比她好看,妒忌你比她徒弟能干。所以才在背后暗算你。”
“不是暗器,是亮剑。”
“听说……”
“喂,到底是谁这么八卦,跟你讲这么多?”
“我这里人来人往,每人来讲一句,我自然就听得多了。”
得,忘记这里是仓库,不仅是材料集散中心,还是传言集散中心。何小曼无奈道:“你真幸福啊,听段子都不要花钱。”
“你爱听伐,爱听我以后收集了专门讲给你听。”呜呼,第一次见到这么八婆的男人啊!
何小曼挑挑眉:“那好啊,听说了我这么多丰功伟绩,也说说别人是怎么评价的?”一摆手,又道,“不要只挑好听的说,好听的我可听多了。”
顾峰笑道:“不好听的啊,那也多了,你不会听哭吧。”
“哦?那我更要听听了,特别想哭。”何小曼内心如此强大,想让她哭,实在有点难。
“说没想到你看上去斯斯文文,胆大包天,跟小泼妇似的。说你和你师傅一个凶悍,一个有病,这一联手还得了,以后厂里谁敢碰你们……”
何小曼不由大笑起来,“哈哈好玩,没想到我也有当‘小泼妇’的一天。”又试着叉了叉小腰,“下回得摆这个造型,是不是更泼妇一点?”
顾峰目瞪口呆:“你……你还真的……挺不要脸啊。”
没两天,何小曼就转了晚班,听不到顾峰的第一时间汇报。不过她也挺忙的,晚班的时候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补觉,清晨到家洗漱完毕立刻睡觉,到吃午饭的时候差不多就起床,有时候接待一下前来订制服饰的顾客,有时候则去图书馆查阅一些国际时尚杂志。
何小曼想想自己的生活也是挺有意思,当“杨简”那会儿,常常因为来往于国内国外,需要倒时差。来到八零年代,当上了何小曼,没想到还是需要“倒时差”,要是没有“杨简”的底子,还真的很难适应这种不太规律的生活。
科技学校每周有两个晚上需要上课,何小曼如果上晚班的话,上课倒是一点不影响。没课的日子,她晚饭后在家睡一觉,充个“满格电”,然后神采奕奕去上班。但如果是上夜课,她就没的睡了,最多下课后在公交车上打个瞌。
今天就有课。看到她下课后收拾书本,班主任还感叹:“何小曼真是不容易,还要去上夜班?”
何小曼嫣然一笑:“我还好啦,有的同学又要上班,还要照顾家庭,也在坚持学习呢。”
背着书包走出教室,没有男同学跟上来。不是何小曼不受欢迎,最初也常有男生想下课后献个殷勤送她回家,不过,何小曼一概婉拒。她不缺朋友,更不想随便和异性来往。这个年头,毕竟还是保守的,尤其是对何小曼来说,很享受一个人走在夜色中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