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监牢可不比其它地方,即便是有头有脸的官员说情,也得先过堂走个过场,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连过场都不讲,径自就带了人离开。
他磨了好半天,狱卒终于露出点口风,伸手比划个“七”字。
在回京都之前,赵霆从来没听到七爷这号人物,这两个月,他惦记着跟张培源是亲戚而且以后少不了跟户部打交道,便去拜访过几次,跟七爷碰过两次面。
头一次是在户部廊前,他丝毫未在意门口站着的华服少年,只顾得跟张培源寒暄,冷不防,瞧见少年清俊的脸上一丝浅浅笑意,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轻视,竟让他这个历经百战的壮年人生出一丝自惭形愧。
张培源送他出门时,告诉他,那人便是七爷。
第二次则是在户部厅堂,他认真地对张培源说起宁夏历年军饷的缺漏之处,七爷正翻看卷宗,看似完全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
可等他说完,七爷便淡淡地问:“宁夏卫现有总旗几人,小旗几人,军士几人?”
赵霆对这些数字熟悉,张口便答:“千户五人、百户五十人,总旗百人,小旗五百人,其余军士近五千人。”
七爷又问:“朝廷每年拨冬米三万石供五个月所用,每月六千石,军士每月一石,小旗一石二斗,总旗一石五斗,这只是朝廷给的,宁夏另有屯粮,屯粮每年是多少,稻米多少,大豆多少,高粱又是多少?”
赵霆张嘴结舌根本答不出来。
七爷浅淡一笑,再未追问。
虽只见过两次,赵霆却直觉得七爷此人不好糊弄,看着年岁小,可那一双黑眸,千年寒潭般,根本瞧不出深浅。
本来想对七爷敬而远之也就罢了,可这下竟然惹到他头上。
谁能想到济南府来的两个名不见经传的臭小子会跟七爷扯上关系。
赵惠清的事小,他任职的事大。
他还指望给儿子铺条光明大道呢。
赵霆在书房转了一圈又一圈,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打发小厮,“去,请姑爷过来。”他想好生问问林栝,到底薛青昊是怎样跟七爷掺和到一起的。
林栝听闻岳父召见,快马加鞭往这边赶,经过荣盛车行,下意识地勒住缰绳放缓了马速。
昨天就是在此处,他险些撞到一个女子。
那女子脊背挺直,从背影看上去,跟娘亲颇有几分相似。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停了半拍,莫名地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那女子走得急,他也着急回家,而且没有当街拦住女子的习惯,这才错过。
梦里,他竟然又看到了那道身影,穿着湖水绿的八幅罗裙,裙摆被风扬起,脚上墨绿色的鞋子时隐时现,像是花丛中翻飞的蝴蝶。
他跟着她走了好久,直到她回头,轻声地道:“小哥请留步,我有事相问。”
那情形如此真切。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能听到她清脆糯软的声音,可是她的面容却是一片空茫,像是蒙了层厚厚的白纱。
林栝猛地惊醒,犹自感慨不已。
真是奇怪,平白无故怎么会梦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
严清怡泡了许久,直到水快要变凉,才伸手勾到架子上的棉帕,站了起来。
丫鬟隔着屏风问道:“严姑娘,衣裳都准备好了,我给你送进去?”
“不用,”严清怡扬声回答,“你从屏风旁边递给我吧。”伸了手,接过那一摞衣裳。
最上头便是件素白色的肚兜,绣着数枝葱绿的竹叶,再下边中衣、亵裤、袄子、罗裙样样俱全。
严清怡一一穿戴好,用棉帕使劲绞了绞头发,松松地绾了个纂儿盘在脑后,这才慢慢走到厅堂。
秦四娘跟薛青昊他们也都洗浴过,正坐在太师桌前。
辛姑姑飞快地打量严清怡两眼,将炭盆挑得旺了些,笑道:“七爷吩咐人送了素斋,这便摆饭吗?”顿一顿又道:“隆福寺的素斋非常有名,几乎可以乱真。”
正说着,另一个身形瘦长的丫鬟提了食盒进来。
辛姑姑道:“这是新月。”
新月恭声地行个礼,“奴婢新月见过姑娘、娘子和两位爷。”
这空当,辛姑姑已经把食盒里的菜一道道摆了出来。
有栗子鸡、罗汉斋、烧肝尖、八宝菜等八道菜,外加一大盆米饭。
菜还热着,袅袅散着白汽,发出诱人的香味。
薛青昊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严清怡对辛姑姑笑笑,“姑姑自去忙,我们这里不用人伺候。”
辛姑姑屈膝福了福,再扫一眼相对而坐的四人,与新月一道退了下去。
薛青昊拿起筷子,眼巴巴地盯着严清怡,“姐,我能吃了吗?”
饿了一晚上,这回已过了午时,肯定饿了。
严清怡微微笑道:“吃吧。”
薛青昊立刻夹起一块鸡肉,粗粗嚼两口就咽了下去,连声赞道:“这真是豆腐做的?我怎么吃着跟肉一样,比肉还好吃。”
严清怡笑笑,“那就多吃点儿。”
几人都饿坏了,几乎风卷残云般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饱肚子之后,李实脸上显出极少见的严肃,沉声问道:“三娘,这个七爷是什么人?”
严清怡轻声回答:“他姓楚,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因行七,都称他七爷。”
李实惊愕地张大了嘴。
“啊!”秦四娘惊呼,“圣上的弟弟,那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还能为什么?
严清怡没作声,只淡然一笑。
李实“腾地”站起来,“走,三娘,咱们离开这里。咱们欠下的情,以后想方设法还上就是,你不知道,我爹家里那些……我爹稀罕够了,转手就送人或者发卖。”
严清怡沉默数息,缓慢地摇摇头,低声道:“欠的情太多了,这辈子是不可能还上。”
话音刚落,辛姑姑轻手轻脚地进来,“姑娘,七爷来了,在外头等着,还有锦绣阁的两个绣娘,不知道姑娘方不方便?”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
严清怡答道:“方便,快请。”
没多大工夫,七爷踱着步子走进来。
他身上仍是先头湿了一半的锦袍,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时候竟然没有去换过。
跟在他身后的两人都认识,是芸娘和王嫂子。
芸娘似是愣了下,很快笑道:“七爷吩咐给姑娘做几身衣裳,我带了些布过来,姑娘挑一挑?”
说着,有小厮次第搬进来十几匹各式各样的锦缎和绸布。
严清怡吸口气,飞快地绽出个甜美的笑容,“七爷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做什么样的?”
做奴才就得有奴才的本分,时刻想着讨好主子。
有那个主子喜欢整天哭唧唧的奴才?
七爷听出她声音里明显假作出来的欢快,眼眸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脸上……
第129章
跟数年前在济南府净心楼一样, 他一眼就瞧出甜美笑容中的虚假与敷衍。
之前, 她是为了生计早点卖掉杏子。
而且, 彼时她年纪尚幼,虽然笑容略嫌刻意,但仍是有童稚的乖巧可爱, 加上她长得一双好眼,山涧清泉般明澈, 只会让人觉出她的机灵俏皮。
可现在, 她浑身上下写满了疲惫与抗拒, 却偏偏挂出这么夸张的笑。
明晃晃地刺他的眼。
是以为他跟罗雁回一般粗莽,看不出来?
七爷心中像是咽了口黄连, 从内到外, 尽都是苦涩。
须臾,垂眸, 沉声道:“都退下。”
辛姑姑跟丫鬟们不假思索地退下, 芸娘偷眼瞧了眼严清怡, 也跟着离开。
李实犹犹豫豫地不肯走。
七爷淡淡扫他一眼。
李实对上那漆黑如寒潭的目光,突然心生怯意, 磨磨蹭蹭地站起身,唤一声严清怡, “三娘, 我们就在门口。”
严清怡点点头, 又摇一下, “你去吧。”
顷刻之间, 屋里只留下严清怡与七爷两人。
七爷走近两步,距离她只有三尺远,冷着声道:“你亲口说的愿意。”
严清怡鼻头一酸,咬了唇,低低道:“是。” 忽而又抬头,扬声再说一遍,“我愿意。”
她已行过及笄礼,刘海尽都梳上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再往下,眼圈有些红,而大大的杏仁眼里隐约含着丝丝泪意。
七爷骤然心软,轻声道:“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般辛苦地掩饰,何必呢?”
话未说完,觉得嗓子眼里发痒,忙侧头咳两声,停了片刻,将咳意压下去,指着那些布匹,“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想用绣娘就用绣娘,想自己做就自己做。如果非得问我,那我说……我,我喜欢你……看你笑,可不是这种假笑。”
而是,像在集市上,她侧脸看着林栝,那种娇羞温柔的笑,再或者,像在长安街迎接大军班师,那种喜悦灿烂的笑。
严清怡愕然抬头。
七爷却再度侧转身,用手掩住双唇咳嗽起来,这下咳得久,持续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那些事,我会吩咐人去办,最迟后天给你回话。这里,你放心住,往后我不会过来,不会让你在魏五姑娘面前难堪……你若有事,就告诉辛姑姑,外院还有个护院,叫郑五,跑腿的差事就打发他。”
说罢,也不等严清怡作声,转身就往外走。
严清怡下意识地追随几步,走到门口,这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从厚厚的云层穿射而出,洒下金色的光辉。
院子里有棵梧桐树,被风雨吹打着,掉落满地枯黄的树叶,而廊下的数盆菊花,却因为雨水的冲刷,茎叶越发青翠碧绿。先前紧拢着的花瓣,在暖阳的抚慰下,重新舒展开,花芯里滚着几滴雨珠,晶莹璀璨。
纵然秋雨苦寒,仍会有勃勃生机。
薛青昊看到她,不顾地面上的坑坑洼洼,踩着水坑过来,“姐,你没事吧?”
“没事,”严清怡大口呼吸了一下带着泥土味儿的空气,笑着摇摇头, “七爷说,把荷包巷那边的宅子和春和楼都退了,今儿晚了,你明天跟秦师傅学完武就去找房产经纪,原先交的租金能退就退,不能退就算了,记得把屋里的东西都带过来。”
李实凑上前,“明天我跟阿昊一起去。这里是哪儿我还稀里糊涂的,得先把路认熟了。”
严清怡想一想,从黄米胡同到荷包巷,走路至少要半个时辰,如果不认识路,连带打听,怕是时候更久,便道:“也好,只是这段路挺远,要不你们雇辆车?”
李实笑道:“不用你操心,我们两个大男人,这点事儿都办不成?”拍一下薛青昊肩头,“走,咱们先出去转悠转悠。”走两步,回身对秦四娘道,“你陪着三娘。”
秦四娘陪着严清怡走回厅堂,芸娘也跟着进去,叹一声道:“七爷找我来量尺寸做衣裳,真没想到是你。”
严清怡笑笑,“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回身给她介绍秦四娘,“这位是我在济南府结识的好友,顺便也替她做几件。”又指着芸娘道:“她是锦绣阁的掌柜,看衣裳的眼光精准。”
芸娘客气道:“那里,就是喜欢罢了。”吩咐王绣娘给严清怡量尺寸。
王绣娘先前给严清怡量过好几次,此时并无拘束,伸手先拢在她腰间,不由惊呼,“姑娘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严清怡不便解释,只笑道:“吃饭吃得少,这阵子都没有胃口。”
芸娘瞧着她明显消瘦的脸颊,暗暗叹气。
她在京都这些年,平常从勋贵家的女眷口中也了解到不少消息。恭王跟顺王在娶过正妃之后,先后都纳了侧妃,要不是清流名士家里的姑娘,要么就是得势新贵家中的女儿,还不曾有过平民百姓一跃枝头成凤凰的例。
而严清怡比起普通百姓还不同,身上沾过官司不说,还是个畸零人。
即便是寒门低户的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娶这样的媳妇,何况是七爷?
芸娘思量片刻,低声道:“严姑娘,七爷惦记你,不是一年两年了。头前我就看出来几分,所以没跟你多来往,就怕他……没想到,还是脱不开这条路。你听我几句劝,趁着年轻颜色好,拢了七爷的心,能生得一男半女最好,实在没办法,就多拢点钱财傍身。等过个三年五年,求个恩典放出来,置办处宅院,领养个孩子给你养老。别犯拧使性子,七爷性子是好,可总归是宗室,容得了一次两次,却容不下三次五次。”
严清怡点点头,“道理我明白,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唉,我只想借七爷的势让我弟弟成器,别的也没什么可以挂念的。”忽地又想起已经过继给严家族长的严青旻,这阵子她自顾不暇的,大半年没给袁秀才写信了,等安定下来问问他的情况。
芸娘见她听进去,又道:“先前七爷曾说过,锦绣阁这边给你一成利钱,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三年过去,一千两银子是有的,哪天你趁着七爷心情好,把这银子要出来,或者买处店铺或者买座宅子,赁出去手里能有点活钱,不至于一文钱都得伸手给人要。”
严清怡再度点头,郑重道:“多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衣裳你看着做吧,随便什么料子什么样式都可以。”
芸娘笑着应道:“那好,七爷催着急,我先紧着简单的给你做几身,其余的慢慢做。”
严清怡应声好,亲自送了芸娘出门。
夜里,吃过晚饭,严清怡就上了床。
本来她以为换了新地方会认床,没想到睡得极快,几乎躺下就睡了,这一觉睡得沉,直到天光大亮才醒。
辛姑姑带着四个丫鬟在外面等着,见严清怡出来,便介绍道:“内院共十五个下人,这四个是专门伺候姑娘的,另外伺候秦娘子的两个,厨房里三个,管浆洗的三个,还有两个守二门的,顺带着洒扫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