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听明白了,悄声解释,“下雪天路上滑,我怕弄脏衣裳……七爷,你穿这长袍很合身,非常显气度。”
七爷瞧出她的小心思,唇角终于露了笑,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知客堂吃素斋,你喜欢吃哪几道?”
他掌心冰凉,似是没有温度般。
严清怡骤然心惊,忙松开他,在桌旁寻到手炉,见里面炭已经熄了,遂问:“炭放在哪里?”
七爷道:“小郑子收着,你不用管,待会儿他会来收拾。”说着便往楼下走。
严清怡忙放下手炉急急追过去。
七爷步子快,严清怡走到门口,见他正吩咐青松往知客堂去备菜,又打发小郑子上楼收拾东西。
严清怡快走两步,行至他面前,抬手替他拢紧大氅,将帽子严严实实地盖好,系紧带子。
七爷对准她的眼眸,温声道:“我习惯了,不觉得冷。”稍顿一顿,又道:“太医院里,周医正的脉息最好。”
这是在回答她先前的请求。
严清怡低低道:“多谢七爷……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事情说开了,不用再纠结着。”
七爷“嗯”一声,转身便走,走得两步,停下来等着严清怡,“林栝早就来了,可我比他还要早一刻钟。”
***
再过三五天,薛青昊终于把荷包巷那些东西都拿了来,顺便还带来两个婆子,其中一位正是淮海侯府钱氏身边的胡婆子。
严清怡喜出望外,忙吩咐月牙沏茶。
胡婆子笑道:“刚入冬,夫人跟五姑娘就打发我去看看姑娘,连着去了三趟都没碰见人,今儿倒是巧,正遇见小哥跟着一道来了。姑娘一向可好?”
“多谢钱夫人跟阿欣想着,劳烦嬷嬷来回跑腿。荷包巷那边实在太冷,所以就搬到这里了,只是没腾出空去拜见钱夫人,老夫人跟钱夫人身子可好,阿欣的嫁妆可备齐了?”
正说着,月牙奉了茶过来,严清怡亲自端给胡婆子,“嬷嬷请喝茶。”
“我自己来,自己来,”胡婆子忙弯腰接了,应道:“两位夫人都好着,不过今年着实冷,比去年还冷几分,老夫人前阵子染了风寒,直喝了大半个月的苦药才好利索。这阵子强健多了,前两天还到园子里赏梅,折了好几支梅花回去插瓶。倒是把五姑娘憋闷得够呛,总惦记姑娘。”
严清怡笑道:“看来嫁妆是备得差不多了,要不怎么嫌憋闷,正好先前她给我的纸笺都用完了,要是得闲就替我熏些梅花香味的纸。”
胡婆子一边应着好,一边打量着屋里,见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花梨木,而奉上的茶壶茶盅也是成色极好的青花瓷,其余器皿摆设均是上品。
心里暗自诧异,便不久待,略略坐过片刻就告辞离开。
严清怡送到门口,辛姑姑笑道:“外头冷,姑娘没穿大衣裳,别着了凉,我替姑娘送客。”说着,掏出两个封红塞给胡婆子两人,“大冷的天,两位嬷嬷专程跑一趟,留着打壶酒,也是我们姑娘的一点心意。”
胡婆子见辛姑姑说话办事气度不凡,笑着接了。
送走胡婆子,严清怡正打算给魏欣写封信,青柏带来两筐银霜炭和一篓蜜桔,“是浙江贡上的黄岩蜜桔,七爷吃不得这凉物,吩咐姑娘也别贪吃,每天吃一两只即可。还有就是周医正给林千户诊过脉了,林千户恢复得极好,并无后遗之症,七爷说告诉姑娘一声,请姑娘放心。”
严清怡点点头,没有多语。
青柏又道:“另外,先前罗家两位姑娘回来了,原本依着姑娘的意思送她们去真定,可罗二姑娘说,承蒙七爷搭救,要跟七爷当面致谢。七爷动了怒,要将两人仍旧送回大同,特来问问姑娘的意思。”
严清怡一愣,“这是为什么?”
青柏迟疑着道:“原先罗家不曾落败之前,皇后娘娘举办过几次宫宴,罗二姑娘对七爷颇为关注,可能仍是存着心思。”
严清怡恍然,笑道:“那就照实跟罗家姑娘说,要么去真定,要么仍旧回大同,两条路任她们选吧。”
青柏应道:“行,我回去禀过七爷就吩咐人去做。”
因提起七爷,严清怡便问:“七爷到底是什么病症,太医怎么说?”
青柏迟疑着道:“其实没什么大病,就是先天有不足之症,一直用药养着。是药三分毒,七爷十几年一直拿药当饭吃,把胃养坏了,吃饭吃得少,所以身体虚弱,每逢冷热交替或者受冷受寒就会生病……这两年,七爷停了药,身体健壮了许多。太医也说七爷已然康复了,于那个……婚姻之事并无妨碍。”
严清怡面色一红,急忙转了话题,“还没祝贺你喜得麟儿,这会儿有几斤重,取了什么名字?”
青柏素来平静的脸庞上露出不加掩饰的笑,“刚生下来的时候六斤,这还没满月,已经十斤了,我家里婆娘抱着都嫌沉手。名字是请七爷取的,我本名姓沈,七爷取名叫泰,求个平安康泰的意思。”
严清怡赞道:“是个好名字,等天气暖了,请你家娘子带着孩子来玩吧。”
青柏忙道谢,告辞离开。
隔了六七日,又有信来,说罗家姐妹终于回到真定了,因罗雁菊已经十七岁,罗家长辈马上开始给她张罗亲事,罗雁梅年纪尚幼,暂且没有论及婚嫁。
而薛青昊也带来林栝的消息,说林栝不日就要赶往辽东。
严清怡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可思及已经到腊月了,而他宁可在路上奔波也不愿留在家中过年,不由唏嘘。
遂依着先前所言将郭鹏那把短匕找出来,交给薛青昊:“你替我跟林大哥道个别,我就不去了,边关寒苦,又是外敌在侧,请他千万保重身体。”
林栝不是不想留在家里过年,而是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
那天他跟严清怡谈完,很认真地思量过自己的生活。正如赵惠清所言,她喜欢他也照顾过他,两人既然成了亲,如果能好好过,未必非要走到合离那一步。
谁知刚回到家,赵惠清便哭闹着质问他不顾情分,去跟别的女人幽会,又口口声声骂严清怡是个狐狸精,勾引别人家相公。
若她只是骂林栝倒罢了,却不该骂严清怡。
林栝当即冷了脸,收拾出几件衣裳就往外走。
赵惠清拦不住,索性拿起剪刀抵住自己喉咙,破釜沉舟地道:“相公,你我相识三年,成亲半年,一直恩恩爱爱的,就为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就要抛下我。你若真敢走,我就死在你面前,让你后悔一辈子。”
林栝冷冷地看着她,连名带姓地唤道:“赵惠清,你知道,张百户不小心被毒箭伤了腿,他宁可一刀刀把腿砍断也得保下命来,郑百户肚子被剑划了条口子,肠子都快出来了,硬着撑到郎中来给他包扎……还有战场上,多少士兵缺胳膊断腿也得活着。别人不珍惜性命也倒罢了,你自小长在边关,见过多少生死,竟然也这么轻贱自己的命。好,我等着,你要真敢抹了脖子,我就回来替你收尸。”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140章
看着林栝决绝离开的身影, 赵惠清呆愣片刻, 手中剪刀怎么也扎不下去,最终“当啷”落在地上。
她不敢死, 也舍不得死, 她还想让林栝回心转意重新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
可现在林栝走了。
赵惠清盯着地上剪刀看了两眼,回屋换过衣裳,打发看门的吴大叔叫了辆马车又往娘家跑, 刚进门, 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娘,林栝他真的不要我了。他瞒着我偷偷去见了之前相好的那个女人, 我质问他几句, 立刻就翻了脸,要到外面去住。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赵太太被她三番五次地吵闹已经有些头大, 可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闺女,仍是耐着性子劝道:“我都跟你说过几次了,男人吃软不吃硬,有句话不是说, 美人窝英雄冢?你们刚成亲的时候多恩爱,要不是你疑神疑鬼,心思天天不用在正经地方, 早就把林栝拢住了。我看这事, 阿栝有三分错, 你倒是占了七分的错处。”
赵惠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是有错,可都是为了这个他好,寒冬腊月他能到哪里去住啊……他这是变心了,被外头那个狐狸精勾引得变心了。以前我稍有点磕着碰着,他都心疼得不行,可刚才,我拿剪刀抵着喉咙,他看都不看一眼。他的心怎么就这么硬啊?”
正哭喊着,赵霆阔步走入,铁青着脸问道:“你说刚才怎么回事?”
赵惠清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掏帕子拭了泪,抽泣着道:“相公他……他让我去死,说等我死后给我收尸。”
“没错,你怎么不去死?”赵霆怒火中烧,用力给了赵惠清一个嘴巴子,“我赵家没有这么轻贱性命的?你真有本事,就捅死林栝,没本事,就豁出去自己死,我肯定给你讨个公道回来。你这么乔张做致要死要活地做给谁看?”
赵惠清一下子懵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呆呆地看着盛怒中的赵霆说不出话,片刻反应过来,“哇”地尖叫一声往外跑,不留神被门槛绊住,“扑通”摔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哎呀,”赵太太大惊失色,忙不迭跑出去。
就看见赵惠清月白色的罗裙上,慢慢渗出了一丝鲜红……
临近黄昏的时候,赵霆在五军营找到了林栝。
林栝被六个士兵围在中间,正练习对战。虽然他以一当六,却丝毫没慌乱之相,身形躲闪腾挪,然后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反击回去。
北风呼啸,残阳似血。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他束发的缎带被吹动,随风飘扬不止。
赵霆静静地看着,心底生出一种后生可畏的感慨。
前几天,林栝跟他提起往辽东去。
他是打算让林栝去宁夏替他守着地盘的,自然不会同意。
林栝说,他的另外两个女婿都在宁夏军中,说话也各有份量,与其三人在一起纷争,倒不如他另辟蹊径到辽东趟出一条路,或许能够遥相呼应彼此守望。
赵霆分辩不出林栝此话是真是假,可他这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却让他动容,以致于连他被派往云南都不觉得那么排斥了。
或许他在云南还能另外干出一番气象来。
赵霆一直等到林栝将六人一一击败,才走到近前,点头赞道:“不错。”
士兵认得是林栝的岳父,招呼一声便识趣地离开。
林栝捡起地上棉帕,胡乱地擦把脸上汗珠,问道:“岳父找我有事?”
赵霆沉着脸,拍一下林栝肩头,“阿清小产了。”
“小产?”林栝呆住,讶然地问:“她几时有的孕?”
“郎中说快两个月了,”赵霆叹口气,“你们也是,吵吵闹闹的也不记着日子。你一气之下跑出来,阿清不放心,贸贸然跟着往外追,不留神被门槛绊着摔了一跤。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两口子吵架哪有隔夜的仇……阿清刚失了孩子难过得不行,你回去看看吧。”
林栝沉默片刻,低声应道:“好。”
赵惠清留在赵家养病。
刚进门,林栝就闻到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儿,而赵惠清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脸上泪痕犹存脂粉未施,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林栝突然就想起自己生病卧床时,赵惠清陪在身边喂他吃药,陪他说话的情形,心底软了软,温声问道:“你还好吧,觉得怎么样?”
赵惠清又落了泪,委屈地说:“疼,肚子疼,膝盖疼,身上也疼。”
林栝叹一声,“以后当心点儿,别冒冒失失的。”
“这里的门槛比咱家门槛高,我气急了头没当心,”赵惠清撇撇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相公以后别去找那个狐狸精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再生个孩子好不好?”
林栝心里“咯噔”一声,细细思量过这番话,心头那丝怜悯顿时烟消云散。索性拉一把椅子,在她床头坐下,很郑重地说:“惠清,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跟旁人没有关系。那天我之所以去见她,是要给她个交待,毕竟是我亏欠了她……”
“你为什么要给她交待?”赵惠清张口打断他的话,“你们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所以才觉得亏欠她?”
林栝无语,再不打算解释,默默地站起身,“你好生养病,我后天启程去辽东,要准备一下。”
赵太太正端了药碗进来,恰听到两人对话,赔笑道:“阿栝陪阿清把药喝了,现在天色已晚,等明天再收拾也不迟。”
林栝垂眸,“我怕手脚不利索洒了药,让丫鬟伺候她。”说完大步离开。
“娘,你看看他,就这么狠心对我,我还活着干什么,倒不如死了好,让他后悔一辈子。”赵惠清气恼不已,也不顾得烫,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上。
熬了一个多时辰才熬好的药汁溅得满地都是。
“阿清……”赵太太有些不满地说:“你这是何苦来,早点吃药养好身子也可以跟着阿栝去,现在你这般病恹恹的,他就是有心带你也带不了。”
赵惠清呜呜咽咽地说:“他已经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又哪里还想得起我?”
赵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林栝只字未提。
倒是薛青昊前去送行时,只看到十几个兵士不曾看到赵家人,多嘴问了句。
“在家里已经道别了,没必要再出来跟着受冻,”林栝简单地解释一句,转换话题,“你先前说的还作不作数,等过两年,到辽东找我?”
“当然作数!”薛青昊重重点头,把短匕给他,又递过手里拎的包裹,“里面是个兔毛护耳,我姐说辽东比宁夏更冷,在外头站久了能把耳朵冻掉,就让人做了这个。还有件灰鼠皮的坎肩,是在成衣铺子买的,穿着能护住前心后背,而且不耽搁拉弓射箭,非常方便。”
林栝心里有少许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