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长女——茗荷儿
时间:2018-05-17 15:49:46

  午宴摆了八桌,每桌十人。
  等人坐齐,菜肴源源不断地呈了上来。
  先是六道凉菜,再是六道小菜,最后是六道主菜。主菜不但有蒜汁鲍鱼,还有鸡茸鱼翅。
  这两样都是难得的珍肴,只上一样就已经难得了。
  蔡如娇俯在严清怡耳边道:“这顿饭没有百十多两银子下不来。”
  严清怡扫一眼坐在主桌上的柔嘉公主,笑应,“咱们是跟着贵人沾了光。”话说完,才发现,先前跟蔡如娇一同摔倒的那个顾长成的侄女连同顾太太都不见了。
  想必是先回了家。
  此时口袋胡同。
  最里头有一座二进小院,小院不大,只三间正房外加东西厢房,布置得却极清雅。西窗下植十几竿修竹,东窗下养几株芭蕉。
  窗棂半开,竹叶被风吹动,窸索有声。
  范大档懒懒地斜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捧一只甜白瓷茶盅,轻轻用茶盅撇着上面的浮沫。
  撇过一阵儿,小小地啜两口,放在旁边矮几上,手指叩着美人榻的扶手,双目微阖,似睡非睡。
  有小火者轻手轻脚地掀开门帘进来,低声道:“公公,都查清楚了。绣葛巾紫的是顾家姑娘,绣绿绣球的是姜家姑娘,那个绣着状元红的是陆致外甥女,姓蔡。”
  范大档沉思片刻,笑一声,“张弦挺上道,挑的这几人还都不错,你觉得老爷子会喜欢哪一个?”
  小火者垮着脸道:“孩儿哪能猜得出老爷子的心思?”
  范大档喃喃道:“我打你这个年纪开始就跟在师傅身边伺候,宫里宫外不少往师傅屋里塞女人的,师傅一个没要。师傅心里有人,他说过,以前村里里正家的姑娘最爱在衣裳上绣牡丹,她人长得也美,堪比御花园的牡丹花。师傅这大把年纪了,该有个女人伺候着。我就想遂了他这愿望,也不枉他提拔我这一场。”
  小火者连声附和,“公公说得对,公公最是重情义。”
  范大档启唇笑笑,“那就要了姜家姑娘吧,我看她生得本分,象是个会伺候人的……回头告诉张弦,顺道让他把上次驳回的那个李什么的举荐书再写一份。”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张弦此事上道,他投桃报李,也该给张弦点甜头。
  张弦惦记着往吏部塞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允了他吧。
  小火者应声好,正要出去,范大档抬手止住他,“还有一事,刚才在张弦家里,站在院子里有个穿丁香色衣裳的女子,打听打听她的来历。”
  “公公是要……”小火者试探着问,“如果方便,把人抬到这里来?”
  “切,胡闹,抬这里干什么?”范大档抬手狠狠地给了小火者一个栗凿,“天天跟着我,也不学着听点音儿。我问你,上次皇后娘娘到御书房,为什么跟圣上急了眼?”
  小火者摸摸脑门儿,“几位爷的亲事不都交给柔嘉公主了?”
  “还有一位呢,那位年岁也不小了。”
  小火者犹豫道:“那位能行?太医不是说行不了那事儿,怕一下子撅过去就醒不来了。”
  “你这张臭嘴,这话也敢说?”范大档扬手又要敲下来,小火者闪身避开,他只得敲在扶手上,“行不行也得备着,咱们先寻摸着人选,说不定哪天圣上就想起这事了。跟在圣上身边,就得学会揣摩上意。”
  小火者点头哈腰地恭维,“公公教训得是,多谢公公提点。”
  “以后多学着点儿。”范大档淡淡一笑,眼前莫名就闪现出那张略带单纯的小脸,还有那把纤细柔弱的腰身。
  难怪那位爷记挂上了,模样儿长得确实好,娇娇柔柔的,一见就让人有种想要呵护她的冲动。
  范大档在司礼监待的时候久,记忆力一向不错。
  在严清怡抬头的瞬间,他一下子想起,在那位爷的书房里,他曾经见到一幅极为相似的肖像……
 
 
第56章 
  去年夏天, 翰林院章学士上折子,说夏麦收成不济, 奏请莱州府、青州府等地减免税收,又提出恢复古制间架税以弥补减少的税粮。
  间架税就是房产税,根据各家房屋的等级和间数多少收取。
  康顺帝苦夏,带着妃嫔们在西山避暑,懒得管这些杂事,便吩咐送给七爷过目。
  范大档去的时候, 那副画正摊在书案上,墨渍未干,便让他瞧了个清楚。
  那眉眼、神情与适才所见的小姑娘毫无二致,唯一不同便是画中人是个穿着裋褐的小僮。
  七爷声名不显, 看似诸事不管, 但随在圣上身边伺候的人心里都有数,七爷才是朝中地位最不可能动摇的那位。
  只是七爷身子不好, 平日总是闭门谢客,教那些想巴结的人也巴结不上。
  范大档窥见到那幅画, 当即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没想到今日往张府一行收获颇丰, 不但能孝敬师傅, 还有可能跟七爷搭上弦。
  范大档笑一笑, 轻叩着美人榻的扶手, 再度阖上眼, 细细思量起来。
  刚过未正, 慈正院的酒席就散了。
  因为赴宴的大都是各家的当家主母,家里尚有一大堆事儿等着,因此也不多耽搁,略微喝两盏茶就告辞。
  严清怡本想去跟苏氏道别,顺便提一下去罗家看花房的事儿,不成想苏氏走得急,只跟张老太君那桌打过招呼就匆匆离开,压根儿就没多看她一眼。
  严清怡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大姨母与蔡如娇一道离开。
  走出门口时,陆家三兄弟已经等着了,却不见陆致。
  陆安平对大姨母道:“张大人留父亲有事相商,稍后才能回去。”
  大姨母只淡淡“嗯”了声,再无别言。
  严清怡颇感诧异,大姨母来时还兴高采烈的,精神颇好,怎么突然又扳了脸?不对,好像是吃饭时候就没什么精神。
  大姨母跟那些官阶差不多的太太们坐一桌,那桌上了桂花酒,好几个人嚷嚷着灌酒,而大姨母竟是滴酒未沾。
  印象里,大姨母是能喝一点的。
  在济南府时,二姨母做东叫了席面,她们姐妹三人喝完了整整一坛子。
  那是为什么?
  是因为蔡如娇摔倒?
  难道这不是大姨母早就预料到?
  还特特地吩咐蔡如娇穿绣牡丹花的褙子……今儿摔到院子里的三人,衣裳上绣得都是牡丹花。
  严清怡百思不得其解,蔡如娇却完全没有在意,而是不迭声地赞叹,“竟然能见到皇家人,还有好几位老封君,不枉来一趟京都。等回东昌府,我就能显摆显摆了……柔嘉公主真是气派,你瞧见她步摇上的红宝石没有,个个都有指甲盖那么大,还有她腕间戴的南珠手串,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粉色的南珠,这下真长见识了。”
  严清怡心事重重,随口附和道:“我也是头次见。”
  “对了,张府竟然有把玉壶冰,本来我以为已经绝传了。”
  严清怡心不在焉地问:“什么玉壶冰?”
  “是琴啊,你竟不知道?”蔡如娇见严清怡不懂,心里隐隐有丝得意,“玉壶冰是桐木斫琴,比起别的琴声音更亮一些。”
  严清怡又问:“你什么时候看见的,我怎么没看见?”
  蔡如娇笑道:“你不是陪着罗家那个小姑娘做绢花嘛,我跟魏姑娘往枫林里转了转。林子里有间竹屋,几位姑娘在那里弹琴烹茶。有两人弹得还行,有些却是不到火候,还不如我的琴艺。”
  旁边一直微笑着的大姨母忽然开口:“以后阿清还是少跟罗家人来往,见到了打个招呼就成,不必深交。”
  严清怡笑着解释:“因为看到罗家三姑娘长得冰雪可爱,就陪她玩了会儿,并没有说什么,苏太太不爱言谈,罗二姑娘也不怎么说话。”
  大姨母点头道:“你姨父是张阁老的门生,张阁老跟罗阁老政见素有不和之处。”
  不等说完,严清怡已经明白,“我知道了,不会让姨父难作。”
  大姨母欣慰一笑,严清怡果真是聪明,话一点就透。
  如今内阁共五人,外面看起来是一团和气,可内心各有各的算盘。
  陆致板上钉钉是张弦的人,如果跟罗家来往多了,怕张弦心里有计较,况且罗家肯定也不会真的看重陆致。
  总之,能避讳就该避讳着,免得另生枝节。
  只是,想起今日之事,大姨母就感觉心里堵得慌,想压了块大石般,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下,就连蔡如娇也察觉到大姨母有心事,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几人沉默着回到东堂子胡同。
  严清怡换过衣裳,把头上首饰除了,便往正房去,彭姑姑拦住她笑道:“太太今儿有些乏了,想歪着打个盹儿,表姑娘就不用过来了,夜饭也各自在屋里用。”
  严清怡道声“好”,仍回西厢房。
  呆呆地坐了片刻,眼前又浮现起苏氏憔悴苍白的脸色,和面对她时不容错识的戒备与疏离。
  苏氏话都不肯对她多说一句,她又该怎么提前世的事情?
  说出来,恐怕脑子有病的就不只苏氏一人了。
  严清怡左思右想找不到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能结识苏氏也算是有了进展。
  正思量着,蔡如娇神情愉悦地进来,把手里拎着的小布包解开,“这是我得的东西,让我看看你的。”
  严清怡嗔道:“咱俩总是一起,我得到的东西你不都见过了吗?”话虽如此,仍是吩咐春兰把妆盒取来。
  东西摊了满桌子,有钗簪有玉佩,还有两条手串,堆在一处,珠光宝气的。
  蔡如娇细细比较番,得出个结论,“东西差不多,也真难为她们准备这么周到。”
  严清怡笑,“去贺寿的大多数是官宦人家,总不能给你只金镯子,给她只银戒子,肯定份量价值差不了多少……对了,这些东西还得呈给姨母看看,姨母心里有数,以后也好还礼。”说着让春兰把各样东西都登记造册。
  严清怡记得仔细,把物品的材质样式,收礼的日期地点以及何人所赠都写得一清二楚,蔡如娇咋舌,“你这么认真,都快赶上我家账房做的账本了。”
  严清怡奇道:“你看过账本?能看懂吗?”
  “那当然,我娘短不了在家里对账,我从小就在旁边跟着看,这么些年下来,就算摸不透里面的门道,也能说出个一二来。”
  严清怡道:“那你教教我怎么做账。”
  “这简单,”蔡如娇爽快地答应,另取一张纸,竖着折出三道银子,在最上面空白处写了日期、进项、支出、数额等字样,“我给你打个比方,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就好比今儿发月钱,进项这里写二两,然后你花十文钱买针线,就在支出这里写十文。每页底下留白,要记上汇总,进了多少花出去多少,盈余多少。等隔上三两个月,把账本上的数目字跟你手头的银子对一对,能合上就行。记账没别的,就是一个仔细,我干不了这事儿。”
  严清怡连连点头,又问:“你会打算盘吗?”
  蔡如娇顿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就会背几句简单口诀,正经打没练过,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不会是想学打算盘吧?”
  严清怡坦诚地回答,“我是想学,我家里情况你也知道,现在也没个进项。我寻思着在济南府开间小铺子,不指望赚钱,够日常嚼用就行。”
  她眼眸乌黑透亮,神情极为认真,看样子是仔细考虑过的,而不是一时兴起。
  她比自己小四个月,待人处事却老成周到,这会儿又想着帮忙家里。
  蔡如娇不觉有些惭愧,开口道:“彩霞是跟着我娘伺候的,我问问她会不会,不过你也得先有个算盘才成。”
  严清怡笑道:“想明天请大表哥帮我买一个。”
  蔡如娇眸子亮一亮,“我也买一个,正好跟你作个伴儿。”
  说笑间,天色渐渐沉下来。
  厨房里送了饭过来,蔡如娇索性留在西厢房跟严清怡一道吃,等吃完了,又说了会儿话,才回到她的屋子。
  陆致直到快宵禁的时候才回家,脸上神情晦涩不明,说不清到底是喜还是悲。
  大姨母一见他,就呜呜咽咽地抽泣,“我是没脸见人了,我说呢,几次问起是哪个贵人,都推三阻四地装不知道,原来是个阉人?我两个娇滴滴的外甥女,去伺候个阉人,我还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
  “蠢妇!”陆致重重拍一下炕桌。
  大姨母稍愣,又拿帕子捂着颜面哭起来,“伺候个阉人,是要守一辈子活寡呀。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
  陆致不耐烦地喝道:“有完没完?口口声声阉人阉人,你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人家根本就没瞧中你那外甥女。”
  “没瞧中?”
  大姨母愣一下,一时顾不上该欢喜还是该失望,怔怔地问道:“他怎么竟瞧不上?”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圣上面前的红人儿,就连恩师都得巴结他,你以为随便个人他都能看得上?”陆致轻蔑地看一眼大姨母,“实话告诉你,人也不是范公公要的,他是要了孝敬邵公公的。想必你不知道邵公公是谁吧,是打小伺候过圣上的,整整伺候了圣上四十年。当初圣上身边八个贴身太监,眼下只剩了邵公公一人。要说这世间谁最了解圣上的心思,除了邵公公还能有谁?”
  大姨母拧着帕子问道:“那邵公公到底多大年纪?挑中了哪家姑娘?”
  陆致道:“太常寺姜守仁的闺女,你看吧,姜守仁很快就要发达起来了,今儿恩师就说要把他往吏部活动,顺道还能再升一级。六部中礼部为尊,吏部为重,能进吏部,姜守仁几个儿子的前程不用愁了。邵公公那边要是喜欢了,少不得还得提拔。”
  大姨母狐疑着再问一遍:“那邵公公是不是年岁不小了?”
  陆致摇头叹道:“你尽问这些蠢话,都奉旨出宫荣养了,年纪能小得了,不是七十也差不多。”
  大姨母倒抽口凉气,“这年纪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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