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进院子稍微宽阔了些, 可也不算大, 正房是三间带两耳, 没有厢房。靠东墙立着秋千架, 架上挂着藤蔓,因藤蔓已经枯黄,分辨不出到底是何种植物。不过能在内院种的,大致应该是紫藤。
靠西墙则摆着一口极大的陶瓷水缸,水面竖着数茎枯荷。
内宅里,若不是离湖、或者活水近的地方,都会在院子放口大缸,以便走水时急用。
院子里伺候的丫鬟见有客至,已先一步进屋禀告,此时云楚青便喜笑颜开地迎了出来。
先是给大姨母行个礼,客气地招呼声“累陆太太拖步”,紧接着热络地挽了严清怡的手,“怎么现在才来,四姑姑跟五姑姑都等急了。”
严清怡笑着解释,“辰正就出了门,车夫头一次往这边走,路不太熟,就绕了个大圈。”
走到东直门大街时该往西边拐的,但车夫径直往北走了,险些走到国子监。
严清怡是认识路的,可不方便说,只能任他错,正好她也借机使劲往外瞧了瞧,只可惜没有看到骑马上衙的罗士奇。
听到此言,云楚青略带歉然地道:“我考虑不周,忘了你们初来乍到,该事先吩咐人带了你们来。”
大姨母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一回生两回熟,这次不知道下回不就认了路?”
云楚青笑盈盈地让了她们进去。
魏欣已经来了,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揉搓手里的帕子,听得脚步声,急忙抬头,却没像严清怡预想的那般急火火地跳起来,而是抻抻裙子,极其优雅地站起身,微微笑着福了福,“见过陆太太,严姑娘,蔡姑娘。”
她本是粗哑的声音,往常叫嚷习惯了不觉得难听,可今儿听到她挤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话,竟然说不出的难受。
严清怡诧异地看着她,回了礼。
魏欣给她使个眼色,意思是稍后到外边说。
严清怡点点头,又拜见过钱氏。
炕上还有个年过七旬满头银丝的老妪,穿一件丁香色五福捧寿团花褙子,戴着丁香色额帕,额帕上镶着枚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手指上戴着同样成色祖母绿戒指,面容冷峻气势威严,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钱氏笑着给她们介绍,“是永昌伯府的老夫人。”
大姨母与严清怡她们忙行礼问安。
彭老夫人颔首微笑,锐利的目光审视般在严清怡与蔡如娇身上来回打转。
自从云家送去请帖后,大姨母就打发人仔细打听过云家的情形。忠勇伯跟永昌伯祖上曾是同袍,并肩打过仗,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已经故去的忠勇伯夫人,云楚青的娘亲赵氏便是这位彭老夫人的嫡亲外甥女。
赵氏自幼丧母,彭老夫人怜惜她,将她接在身边抚养,并许配给忠勇伯云度。
而彭莹跟彭蕴则是彭老夫人的亲孙女。
彭老夫人可以说是跟云楚青关系最近的长辈,此次云楚青做生日,她肯定是要来主持大局的。
大姨母见彭老夫人态度冷淡,也没打算巴结她,在地上的椅子坐了,跟钱氏说起魏欣送的那四盆菊花,“……花开得大,花骨朵又密,到现在还不间断地开花,真是漂亮。可见府上风水好,姑娘们个个水灵灵的,养得花也旺盛。”
钱氏笑道:“让陆太太见笑了,不瞒陆太太,我们家就养的兰花还能见得了人,其余都寻常。那些菊花还是上个月刚从丰台拉回来充门面的,因为家里没人会养菊花,怕糟践东西,干脆挑着那能见人的都送给亲戚朋友。”
大姨母“哈哈”笑,“钱夫人是实诚人,这下让我们跟着沾光了。”
正说说笑笑,又有客人进门,却是以前见过的张芊妤母女。
彭老夫人神情仍是淡淡的,只微笑点下头就算打过招呼,直到云楚青陪着锦衣卫指挥佥事常家家眷进来,彭老夫人脸上才真正露出笑,招招手将云楚青揽在身边,“好孩子,你是小寿星还得难为你跑来跑去招呼客人,快坐下歇会儿,今儿不许再忙了,安安生生地自在一日。”
云楚青甜甜笑着,“我年纪小,老夫人和各位夫人太太都是长辈,能拔冗前来是给我面子,我哪里好坐着不动?”
“你这孩子,”彭老夫人搂着她肩头,眼眶蓦地红了,“可怜我那外甥女没福气,丢下这么个招人疼的好孩子。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别人这般年纪还围在爹娘跟前撒娇使性子,连自己屋里都管不好,咱们元娘已经当家理事了。”
云楚青在家中居长,乳名叫做元娘。
彭老夫人一边说,眼泪顺着面颊不住地往下滚。
云楚青目中也含了泪,却不忙自己拭泪,而是掏出帕子给彭老夫人擦,“都是我不好,惹得老夫人伤心落泪。”
钱氏本也随着落泪,闻言便笑道:“元娘说的是,今儿是她的大日子,咱们可得高高兴兴地给她过个生日。”说罢,当先取出一串晶莹透亮的手串给云楚青戴在手上,“元娘已经九岁,论虚岁就是十岁,以后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
云楚青笑着道谢,撸起一小截衣袖给彭老夫人看。
彭老夫人打量几眼,“这是西洋泊来的琉璃,刚从我还以为是翡翠?”
钱氏笑道:“现下宫里也能造出琉璃来,不过不如西洋的纯正,图个新鲜好玩。”
其余众人也纷纷把自己的贺礼呈了上来。
云楚青不停地行礼道谢。
严清怡冷眼瞧着,除去自家跟魏家人送的是寻常玩物之外,其余几家都是真正动过心思的。尤其是最后来的常家母女,送了一对红珊瑚簪子,簪头雕成猴儿状,俏皮活泼,而簪身艳丽润泽,非常扎眼。
云楚青依旧捧给彭老夫人看。
彭老夫人面上就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轻慢,口里却道:“东西太贵重了,小孩子家哪里戴得了这个,别折了福寿才好。”
常家母女面红耳赤,连忙解释,“算不上贵重,因为见上面雕着猴儿,想起云姑娘肖猴,就是个普通的玩物,哪里贵重了。”
钱氏笑着应和,“红珊瑚虽难寻,咱们家里的姑娘们也不是戴不得,我瞧着珊瑚材质普通,这雕工着实精巧,那猴儿跟活了似的。元娘本就是个坐不住的猴子,这会儿两猴凑一块了,更得闹去吧。”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常家母女的尴尬,而且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严清怡暗叹,到底钱氏会说话,难怪大家都喜欢找她当全福夫人。
就在这个空当,院子外头传来云楚汉稚嫩的声音,“姐姐在不在屋里,我和爹爹来了,我给姐姐庆贺生辰。”
话音刚落,就见门帘掀动,穿着宝蓝色锦袍的云楚汉蹿了进来,对准云楚青长揖到底,“弟弟恭祝姐姐芳诞,祝姐姐……”似乎是忘了词,停了片刻,磕磕绊绊地道:“天天有肉吃,有新衣裳穿。”
钱氏喜得一把将云楚汉搂在怀里,笑道:“我的心肝儿,这话说的最实诚,天天有肉有新衣裳,什么事儿都不愁了。”
屋里人捧腹大笑。
彭老夫人扬了声道:“元娘她爹,你也进来吧,都是相熟的亲戚朋友,没有外人。”
就听外头传来个沉稳低沉的声音,“云某失礼了。”
紧接着,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那人面若春晓鬓如刀裁,穿件青莲色团花暗纹直缀,气质斯文儒雅,完全不像曾经上过战场杀过鞑子的武将,反而更像个读书人。
严清怡顿时了解魏欣先前说过的话,忠勇伯无论在相貌还是脾气上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就只年纪大了些。
可现在看来,他并不显得老,却又有种毛头小子无法相比的稳重可靠。
严清怡只大致扫了眼连忙低下头。
云度拱手挨个行了个罗圈揖,开口道:“多谢外祖母、表姑和诸位夫人姑娘来给小女捧场,小女年幼顽劣,还请诸位海涵。云某谢过诸位。”
彭老夫人慈爱地道:“元娘懂事的很,哪里顽皮了,阿汉也不是个捣蛋孩子。”
云度憨厚一笑,对云楚汉道:“走,咱们往外院去。”
云楚汉倚在钱氏怀里摇头,“我留在这里,跟姐姐玩儿。”
云度便不勉强,笑着叮嘱声,“你听话,别吵着客人,”又四下揖一揖, “诸位请勿拘束,府里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请多见谅。云某先往外头去,若有驱遣,找人去喊一声即可。”说罢大步离开。
严清怡不由抬头,正瞧见彭莹痴痴地望着晃动不停的门帘。
看来,她是对忠勇伯上了心,可云楚青却不是很喜欢她。
严清怡又朝云楚青看去,她紧抿着唇,面色冰冷如霜,眸中闪动着令人费解的光芒,像是不忿、像是仇恨,又像含着无尽的怨气。
全然不是方才乖巧可爱天真稚气的模样。
这样一个小姑娘,怎可能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心念电闪间,严清怡脑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第68章
云楚青会不会跟她一样, 也是重活一世的人呢?
严清怡被自己的想法骇住,越想越觉得可疑, 不由又看向云楚青,适才她脸上的仇恨早已不见,白净的小脸上仍是带着甜甜的笑,仰着头跟彭老夫人说话,“这边屋里仰仗老夫人多照看,我带姑姑和姐姐们到园子里逛逛。”
彭老夫人爱抚地摸一下她的脸颊, 又拍拍她的发髻,温声道:“去吧,今儿个好生玩玩,只当心别磕着碰着, 照顾好阿汉。”
云楚青脆生生地应道:“是, 老夫人尽管放心,我晓得轻重。”
严清怡这才发现她的发髻很别致, 虽然也是双螺髻,可她是先编成麻花辫然后再盘起来用发簪固定住, 看上去规规整整的非常紧实。
蔡如娇也注意到, 笑道:“我以为表妹手就够巧了, 不成想云姑娘更灵巧, 这头发怎么梳成的?”
云楚青“嘻嘻”笑, “蔡姑姑真会说笑, 我就是因为手笨, 总梳不好头发才想起来编辫子, 这样就看不出碎发了。平常在家里,我都是编辫子,这样比梳发髻舒服。”
“你身边不是有丫鬟?”蔡如娇惊讶地问,“怎么不让她们梳?”
魏欣先一步开口,“元娘人小但是性子犟着呢,身边的事儿都不让丫鬟沾身,不管是洗漱还是梳妆都是自己干,就是针线活做不来,这点随我,我也不愿意拿针。”
严清怡撑不住笑,捏了她腮帮子道:“你也好意思张嘴,你跟云姑娘隔着八丈远的亲戚,哪里能随到你头上?”
几人嘻嘻哈哈地跟在云楚青身后往花园走。
花园里仅有的几棵树,叶子全掉光了,枯褐色的枝桠孤零零地伸展着,不免给人几分荒凉孤寂之感。
云楚青牵着云楚汉走在最前头,瘦瘦小小的,跟豆芽菜似的。身上一件海棠色绣玉兰花的褙子,颜色倒是鲜亮,可看上去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身形孱弱。
严清怡心头顿时涌起浓重的同情之意。
云楚青自幼丧母,又被乳娘苛待,对未来的继母有敌对之意再正常不过,她活过两世,不也不喜欢胡寡妇吗?
想到此,严清怡急走两步,赶到前头问云楚青,“你冷不冷,打发人拿件披风吧,略略能挡点风。”
云楚青笑道:“我不冷,你别看我瘦,我结实着呢。”
云楚汉紧跟着开口:“我也不冷,姐姐每天早起喊我绕着花园跑一刻钟,我更结实。”
严清怡伸手握一下他的小手,果然掌心暖暖的,甚至还略有汗意,遂放下心,叮嘱道:“要是累了就说一声,咱们慢些走。”
云楚汉摇头,“我不累。”
走不到多远,便见一大片竹林。
饶是深秋,竹叶仍是郁郁葱葱,为这寒凉的秋日增添了无限生机。
竹林旁是栋两层重檐悬山式小楼,门口庑廊下支着茶炉,炉上坐着大水壶,壶嘴处正呼呼地往外冒着水汽。
进得屋里,顿觉热气扑面,却是墙角生了火盆。
云楚青笑道:“我备了笔墨,有想作诗或者画画的,尽可以大展身手,虽然没有彩头,可点心瓜果都是齐备的。”
严清怡打眼一瞧,果然在正中的花梨木长案上一字摆开八只甜白瓷碟子,上面摆着各式点心。西间靠近窗边同样摆了只长案,上面是文房四宝。而东间,则摆着琴架琴凳。
蔡如娇走过去看了看,笑道:“这是九霄环佩,云姑娘平常也爱弹琴吗?”
云楚青道:“我没正经学过,就是胡乱弹弹。蔡姑娘想必是此中高手,不如给我们弹一曲?”
蔡如娇看到琴手就发痒,便犹犹豫豫的,魏欣见状笑道:“蔡姑娘手上是有真功夫的,我先前听她弹过《流水》。”
云楚青拊掌道:“这曲子很见功力,蔡姑娘就弹这首吧?”
蔡如娇半推半就地坐下,先轻拨一下试了音,紧接着叮叮淙淙的琴声便泉水般流淌而出,甚是悦耳。
一曲罢,众人齐声赞好。
云楚青又撺掇着张芊妤弹琴,张芊妤也是正儿八经学过琴的,见蔡如娇开了头,便不扭捏,弹了曲婉转缠绵的《小江南》。
趁着大家弹琴,魏欣朝严清怡使个眼色,两人沿着台阶上到二楼。
二楼比楼下略小,靠西的整整一面墙都做成雕花门窗,门外是三尺宽的阳台,往近看,是竹叶婆娑,往远看正瞧见什刹海水面上波光粼粼。
严清怡可以想象,如果到了夏天,这里该是何等的清凉幽静,不由赞道:“好地方啊,最适合看书写字,写得眼睛累了出来看两眼,再多的忧愁也就没了。”
魏欣笑道:“你进门时候没看匾额,这里就叫忘忧楼。”
严清怡赧然,“我只顾得打量屋里了,倒是没注意……对了,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谁找你惹你了?”
魏欣四下望一眼,气道:“若不是因为你会来,我是再不肯踏进这里半步的。”
严清怡讶然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魏欣续道:“彭老夫人舍不下这门富贵亲,一心想把孙女儿嫁过来,本是无可厚非,可也犯不着含酸掂醋地处处挤兑我。你是不知道,她先是说我请安的声音大,把她吓了一跳,又说我手头懒,针线活儿不精致……我本是绣了只香囊当做贺礼的,被她这么数落得就没拿出来。偏生她年岁大,辈份儿高,我娘不好顶撞,只能随和也说我的不是。我真不明白,她就算把我踩到烂泥里,就能显出她孙女的好来不成?若是惹急了我,我还真就嫁过来气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