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已将挡路的马车移到一边, 留出条可供车辆通过的窄道, 而远处, 隐隐传来车辆的粼粼声,显然有马车正往这边走。
很明显,就凭严清怡跟春兰冬梅三人是无论不可能自己驾车去济南府,也不太可能回到京都。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又能说什么?
严清怡戴好帷帽,与春兰等人一道跳下马车。
青柏伸手指了北面,“七爷在庙里。”说罢便沉默无声地走在前头带路。
那是座早已废弃的土地庙, 土砖垒成的墙壁断了半边, 斑驳的大门上贴着对联,对联看着还挺新,应该是过年时刚贴上的, 上联是:土能生万物,下联是:地可发千祥,横批的四个字已经缺了两个, 剩下半片纸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踏进门槛, 是四四方方的小院落,院子中间的石板上刻着各色花纹, 有台阶通往正殿, 台阶两旁的石栏杆上也刻着花纹。
可以想象, 这处土地庙曾经也是香火鼎盛。不知为什么后来竟然败落了?
严清怡无心探寻原因,拾级而上,进得殿内,便看到雕着繁复纹路的木窗前,有人负手而立。
他穿宝蓝色锦袍,腰间束着白玉带,头顶两尺处,一张蜘蛛网颤巍巍地抖动。
即便置身残砖断垣破窗烂门旁边,他却硬生生地站成了一副清雅的水墨画。
听到脚步声,七爷缓缓转身,春日暖阳自破烂的糊窗纸斜照过来,在他身上笼了层朦胧的金色。
严清怡屈膝福了下,淡淡问道:“七爷有事?”声音冷漠而疏离。
隔着面纱,七爷瞧不出她的面容,却清楚地察觉到她的戒备。上次在锦绣阁也是,开头她不知他身份,分明是言笑晏晏,可知道以后,立刻警惕起来。就像万皇后曾经养过的一只白猫,每当遇到生人靠近时,它就如临大敌地弓着腰,竖起身上毛发。
七爷心头浮上丝丝苦涩,轻轻叹一声,开口道:“没别的事儿,就是想问姑娘,一定要回济南府吗?”
严清怡答:“我生在济南府长在济南府,家也在那里,自然是要回去的。”
“我本想姑娘要是愿意留在京都,我愿尽些微薄之力。如果是因为郭家姑娘的造谣生事,姑娘尽可放心,她不会再胡言乱语。”
严清怡声音仍是淡淡的,毫无情绪,“我不想留在京都,也不是因为什么锅姑娘盆姑娘,我要回去伺候我娘。”
“也罢,”七爷再叹一声,“福茂车行这几人靠不住,一路的起居饮食都不曾打点,我另外请了荣盛车行的人送姑娘回去。姑娘尽管放心,他们口风都很紧,绝不会透漏半点风声,别人只会以为仍是福茂车行的人送的姑娘。”
适才他让人封了两边通行的路,就是怕被人看见。
一个姑娘家半路被人抢了,或者途中换了车驾,很容易传出不好的风声。
“多谢七爷费心,”严清怡冷笑声,忽然掀起面前薄纱,双眼一瞬不瞬地看向七爷,“还是跟上次在淮海侯府一样?魏家宴客,七爷带着随从躲在内院里,随从把我推下水,然后七爷仗义救人。对了,我还不曾谢过七爷救命之恩呢,我该谢谢七爷吗?”
她一双美目本如山间小溪清澈温婉,此时却仿似千年寒冰,从里到外都透着彻骨的冷意。
七爷怔住。
他早知严清怡对自己疏离而戒备,原想只是因为地位高下有别,没想到竟然还有上次的误会。
不过,罗雁回是他的随从,这笔账算到他头上也无可厚非。
七爷苦笑着解释,“不瞒姑娘,上次我事先并不知道魏家宴客,到了门口才知道。我平常极少出宫,难得出门一次不想白跑。如果知道罗二会做出那种鲁莽之事,我无论如何也会掉头离开……姑娘想必不知,前年在济南府,罗二吃了姑娘的杏子之后,腹泻了两日,他一直怀恨在心,可巧那天在花房见到姑娘,一念之差才推姑娘下水。”
严清怡恍然,心里愈加愤懑。
原来其中还有这一段缘由,可她往年不知卖出多少杏子去,从没听说有人吃了腹泻的,定然是罗雁回另外吃了不合宜的东西,倒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说起来,还是自己人微言轻。
若是换成魏欣或者何若薰,他敢这么大剌剌地对待她们?
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京都,就是为了提醒他交友谨慎,免得再遭前世之祸。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睚眦必报,蛮横霸道之人。
一时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下意识地把双手绞在了一起。
她的手生得好看,修长白皙,养过这半年,手上的细刺早已褪去,而是变得细嫩柔滑,加上手背四个浅浅的小肉涡,非常可爱。
七爷的视线从她绞在一处的双手移到她的裙子上。
因为要赶路,又怕着人眼目,严清怡没穿那些漂亮衣衫,而是穿了在济南府穿过的旧衣。裙子便是那条湖水绿的八幅罗裙,先前嫌长把底下卷了道宽边,这会儿把宽边放下来,恰恰合身。
可这样,那道宽边的颜色便比罗裙鲜艳了些。
看上去有些寒酸。
七爷心里微微刺痛,话语愈加柔了几分,“前次之事,我向姑娘赔礼,是我驭下不严。此次也是偶然听说福茂车行的车夫不妥当,为表歉意才出此下策,不成想又惊吓了姑娘。我对姑娘并无恶意,跟随的几人也都是特地挑选出来的,姑娘孤身行远路,还是求个妥当为好,请勿推辞。”
严清怡听得他言语恳切,思及先前那个车夫的确无礼嚣张,遂应道:“多谢七爷好意,”屈膝福了福,思量会儿,又道:“顺便请七爷转告先前的罗二爷,以后切莫再如此莽撞,行事前三思为好,得罪我一个民女事小,可要是得罪达官显贵就不会这样轻易了结了。”
话已至此,也算劝诫过罗雁回了,单看他能不能听得进去。
再行个礼便要告退。
“严姑娘留步,”七爷唤住她,犹豫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我,我与姑娘虽只数面之缘,可我对姑娘……对姑娘已生仰慕之情……”
严清怡大吃一惊,旁边的春兰跟冬梅更是愕然地张大了嘴。
这怎么可能?
加上济南府净心楼那次,到今天为止,他们才说过三次话,哪里来的仰慕?
何况,她已经有了林栝,根本不想也不敢招惹皇室。
惊慌之下,严清怡“扑通”跪下,头低低地垂着,“七爷恕罪,七爷乃天家贵胄,合该娶大家闺秀名门贵女才是正统,我一介平民不敢存攀附之心,且我已心有所属,已经定亲了,只待三年……两年半后就结为夫妻,携手度日。”
听闻此言,七爷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紧接着便好似从九霄云外传来细细的声音,“心有所属……结为夫妻……”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震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而一股腥甜从心底喷涌而出,堪堪挤在喉头中。
七爷死死地咬住牙关,双手扶住沾满尘土的窗台,平静片刻,才淡淡道:“你去吧。”
“谢七爷,”严清怡如蒙大赦,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七爷,拔腿就往外走,直到出得庙门,才长长舒口气,弯腰拍去了罗裙上的尘土,又将帷帽放下。
青柏在土地庙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恭声道:“姑娘请往前面马车就坐,后面的放着行李。赶车的车夫姓秦,姑娘有事尽管吩咐他。”
先前那个身穿土褐色裋褐的浓眉大眼的壮汉,咧嘴朝她笑笑,面相看着吓人,态度却很恭敬。
严清怡心头发虚。
七爷之所以费心安排,想必是存着示好之心,可现在她已明确拒绝了,不该再接受这份好意。
可要想再让先前三人随行,心里却是怵得慌。
猛侧头,瞧见旁边被五花大绑的车夫,顿时想起适才听到的话,上前问道:“是谁说我要去东昌府?”
车夫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旁边一人从他嘴里掏出布条,车夫开口,“周管家雇车的时候就说定了的,把姑娘送到东昌府。难道姑娘要去别的地儿?那可跟我没关系,我只按主家要求行事……要是姑娘让那些人放开我,姑娘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严清怡犹豫不决。
这时七爷也自庙里出来,脸上依然是清润儒雅的浅笑,“严姑娘快些赶路吧,时候已经不早,别错过打尖歇晌之处。”
壮汉应声道:“说得是,严姑娘请上车。”
严清怡点点头,往路边走两步,停住,回头再对七爷福了福,“多谢七爷。”
七爷没作声。
严清怡上了马车,马车疾驰而去。
七爷目送着滚滚尘土中,车辆的影子渐行渐远,默默地上了自己的马车。
青柏随后跟进来,取过暖窠倒出盅热茶,“七爷,喝茶。”
七爷捧起茶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艳红的鸡冠,忽而手一歪,茶水溢出来,溅到七爷锦袍上。
青柏忙掏出帕子擦拭,又对青松道:“驾车稳当些。”
七爷将茶盅放在案面上,淡淡地说:“不干青松的事儿,是我没拿稳……她说她定亲了……”
第95章
“定亲了?”青柏心头一跳, 低声道:“要不我去查一下?”
七爷沉默片刻, 摇头, “不用。君子有成人之美, 再者, 勉强得来……我还是先养好身体, 我觉得吐纳真的有用,咳嗽轻了不少。”
青柏笑笑,“这个得长久坚持,练习上三年五载, 七爷的身体定然会强健起来。”
“三年五载……”七爷低喃声,捧起茶盅浅浅啜一口,再不曾言语。
青柏偷眼扫过去, 瞧见他苍白脸上近似绝望的苍凉, 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明白爱恋一个人,却又看不到光明的感觉。
他在土地庙里遇到小寡妇,一时善心大发, 给她寻了处宅子落脚。
本来想随手做件善事,也好为自己积点德,兴许遇到凶险之事, 菩萨会念在他行过善的份上, 显灵救他一命。
过得大半年后,他偶然又去那镇子办差, 顺道往那宅子里瞧了眼。没想到小寡妇一眼就认出他来, 忙乎着给他煮了热乎乎的汤面, 又顶着冷风去打了二两酒。
正值冬日,外面北风肆虐,他坐在暖融融的炕头上,喝着温好的酒,吃着热气腾腾的面,而小寡妇毕恭毕敬地站在地当间,身上水红色的衣裳补丁摞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不等他吃完一碗,小寡妇立刻抢了碗去盛第二碗。
面很劲道,卤子也鲜美,他连吃三碗,下炕出门时,瞧见厨房灶头上一只粗瓷碗里,用面汤泡着一小块杂粮窝头。
那一刻,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活了二十好几,从不曾有人待他这么好过。
他原先也是有家的,有爹娘有兄姊,有年村里来了外乡人,挑选资质好的四五岁男童,正好就挑中了他。爹娘收了五两银子,把他卖给了外乡人。
后来,他被带到旷野深处一处大庄园里受训。他记得跟他一批进去有百余人,等十八岁那年出来时,活着的是八人,其中四人缺胳膊断腿只能留在庄园里打杂。
再然后,他被选中成为圣上的影卫,因为他面相和善擅长跟人打交道,头儿专门让他哨探情报。那些情报都是圣上不欲被锦衣卫及东厂知道的隐~秘事情。
他孑然一身,风里来雨里去,从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不曾与任何人深交过。
可就因为顺手的一次善举,却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的滋味。
鬼使神差般,那天夜里,他又到了小寡妇家。
小寡妇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赤着身子钻进他的被窝里,“恩人救了我的命,我无以为报,我这身子还是清清白白的,恩人要了我吧。”
她肌肤温润滑腻,带着女子独有的馨香,他一下懵了,扑过去亲吻她,揉搓她,可临到紧要关头却停了。
他说他当得是见不得光的差事,说不定哪天命就没了,不能害了她。
小寡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我本该是要死的人,能认得恩人是我的造化,我愿意伺候恩人。而且,说不定还能给恩人留个后。”
他怦然心动,能够有个孩子留条根多好啊。
可犹豫再三,仍是把小寡妇推开了。
那次离开后,他把身上的银子尽数留给了小寡妇。
再后来,他只要经过那附近,都会去看看小寡妇。小寡妇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儿,却是用尽了十二分的心力给他准备一顿可口的饭。
有次,他喝汤湿了衣裳,小寡妇从衣柜找出来一件给他换上。衣裳不大不小正合适。
趁着小寡妇盛饭的时候,他打开衣柜。
整整齐齐的一摞,都是给他做的,有中衣有外衫,有裋褐有直缀,式样普通,可针脚细密又整齐,花费的心思岂是一点半点?
小寡妇局促地说:“我平常除了接点浆洗的活计再没有别的事儿,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儿天又长,做点针线打发时间。”
他想娶她,可又不忍心。
她已经被人传说克夫克父,假如自己再早早死去,她还怎么活,岂不被传得更加不堪?
他硬着心肠说:“以后再别做了,我不过来了,要是有合适的人,你就嫁了。”
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道:“前头街上有个老光棍,他托人提过好几次亲,那我就应了。”
那阵子,他心神不宁神思不属,真想去看看她到底嫁了没有,可又怕看过之后自己更加伤心。
连着办砸了两件差事之后,头儿亲自拎着皮鞭一下一下抽在他脊背上,直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可背上的伤再痛也比不过心底的痛来得教人心碎。
伤好之后,七爷跟圣上要人,头儿对他说:“你即便留下,我也不敢再吩咐你了,七爷身边安生,你去吧。”
腊月初八那天,他辞了七爷就赶往那个小镇。
也许是近乡情怯,他没敢直接找她,在客栈里猫了一天,等到天色暗下来才偷偷溜进她的家。
她熬了腊八粥,盛出来两碗。
她烫了黄酒,倒出来两盅。
她说:“今儿腊八,相公,吃碗腊八粥,”又说,“相公喝口酒,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