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公主为表孝心,头一个下场,弹了首喜庆的琴曲《庆丰年》。
本来诸位姑娘小姐还担心当众展现技艺折了身份,可看到柔嘉公主都下场了,自己又不比柔嘉尊贵,还端着干什么。
于是罗阁老的孙女弹了支《花好月圆》,张御史的姑娘画了幅《国色天香》,钱侍郎的么女即兴赋诗一首,其余女子要么弹琴要么写字,恨不得把平生所学都展示出来。
万皇后仔细瞧过,其中还真有不少好颜色的女子,有的清丽、有的灵秀、有的温婉、有的秾艳,环肥燕瘦各有千秋,遂暗中记下了几个名字。
等宴会结束猜灯谜的时候,万皇后便将那几人分到七爷一组里。
绕着玉液池挂了一整圈的花灯,有高大华贵的龙灯,有精致唯美的凤灯,有工艺精湛的走马灯,还有小巧可爱的兔儿灯、猴儿灯,照得御花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天上明月皎皎,地上华灯烁烁。
玉液池映着明月,映着华灯,湖面被风吹动,泛起细碎涟漪,涟漪一圈圈荡开,跳动的光点也随之荡开,美轮美奂。
七爷站在澄瑞亭里,穿一袭宝蓝色缀着玄色狐狸毛的斗篷,墨发用宝蓝色缎带束在头顶,似高山遗雪般清雅而尊贵。
他仰头瞧着红绸带上写的谜语,猜到了便温文一笑,笑容如春风拂面,又似细雨飘飞,让人感觉温润清凉,情不自禁地想要近些,再近些。
而他与生俱来的淡然气质又教人心生怯意,不敢轻易上前冒犯。
那个晚上的那道宝蓝色身影,牵引了无数世家女子的心。
回到和安轩,七爷褪下斗篷,一下子就倒在罗汉榻上,疲惫地说:“原来应付别人,是这么累的事情。”
万皇后却觉得七爷情思开始萌动,时不时地召了京中女眷进宫叙话。
不免会提起七爷,便有那心思活泛的旁敲侧击地打听七爷的喜好。
万皇后有种与荣有焉的得意,笑着问七爷,“这阵子惦记你的人可不少,不如等三月三再办一次桃花会?上元节是夜里,灯光底下看人瞧不真切,咱们白天仔仔细细地看。”
七爷断然拒绝,“不用再看了,那些姑娘都很漂亮,春兰秋菊各有风采,可是……我不急着成亲,还是等明年我养好身子再说。”
万皇后很是怅然,可想起通微法师的话,七爷要等二十岁才能诸事顺遂,只得答应。
左不过就一年的工夫,再等等也无妨。
这将近一年,七爷再没提到过严清怡,只偶尔会问起陆致的案子。
陆致在官场浸淫久了,也实在会审时度势,对于侵占土地强买店铺之事,只假作不知,将一切过犯都推在蔡家跟大姨母头上。
再有张阁老力保,经过好几个月的扯皮与试探,陆致贬为会同馆任大使,是个正九品的官职。而大姨母则判定仗十下,流放一千里。
陆致却不像二姨父那般傻,在二姨母还在监牢之时就送去了一纸休书。
陆致自始至终不曾流露过休妻的念头,反而三番五次往牢狱里探视,散去数百两银子上下打点,终于将流刑改为输役,再然后以银抵工,输役也免了大半。
凡知此事者,无不称赞陆致为人厚道,重情重义,又替他惋惜,因为姻亲之过累及自身。
陆致谦逊地说:“薛氏嫁给我二十余年,替我生儿育女操持家事,因家中贫困不得已才与姻亲合伙经商,一时不察也是有的,我岂能因此休妻?再者,薛氏父母均已亡故,又无兄长可以依靠,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弃之不管。”
一时,众人都觉得他高义,虽然贬成芝麻官,声名却比先前好了许多。
七爷虽然不问,小郑子与青柏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他仍是惦记着严姑娘。
果不其然,刚知道严姑娘进了京,立马就要过来看看,而且还怕扑空,特地起了个大早,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在马车里。
依着七爷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再或者,就是相中了严姑娘,请万皇后下道懿旨,岂不立刻得偿所愿,何至于这般费尽心思?
青柏不忿归不忿,动作却很快,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就将一张纸呈在七爷案前,“我托人打听过,没听说严姑娘定亲之事,倒是查出来跟她走动颇近的三个人,都是在济南府有过来往的。”指了第一个,曹大勇,道:“曹壮跟严其华自幼认识,两家知根知底,曹家曾有意求娶严姑娘,后来没有了下文。曹大勇跟严姑娘的胞弟一同在济南府衙学武,关系颇好,不过这两年倒是疏远了。”
又指着第二个名字,“李实是在牢狱里对严姑娘多加照应之人,这人眼下跟秦四娘的合离妇人打得火热,必然不是他。”
最后指着第三个名字,“林栝是扬州人士,双亲早亡,是济南知府张培源内人的表外甥,曾在济南府衙训练衙役,前年武举得了第四名传胪,现在宁夏固原镇当百户,去年五月曾受命回京催粮草,连连受挫,在户部闹过一场不小的争执,还是罗阁老出面摆平了。”
七爷盯住那两个字看了会儿,开口问道:“东昌府朱家一家三口是哪天死的?”
青柏心头一跳,“五月二十八,林栝一行是五月三十进得京。”
如果脚程快的话,两人之内肯定能从东昌府赶到京都。
七爷淡淡道:“再去查查林栝,再有,朱家的案子找出真凶了没有?”
青柏摇头,“东昌府郑南初以前跟朱贵相互勾结被申饬,此次对办案便很不积极,再者民不告官不究,朱家人都忙着争家产,没人关注凶手之事。”
恐怕朱贵的三个闺女早就想让那个傻兄弟死掉了。
七爷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道:“去吧。”
严清怡浑然不知七爷对她仍未死心。
她正为了生计而整日忙碌,以前住在济南府自己家的房屋,自己家里能种菜,她都觉得生活拮据,现在吃菜吃面都得花钱,每月还得额外有三两半的租金。
果然是“长安居,大不易”,京都居,也不容易。
没办法,严清怡只能重操旧业,仍是做绢花出去卖,好在京都人手头松散,比济南府的人舍得花银钱,每支绢花最少也能卖到二十文。只要卖出一支,她们一天的花费也就够了。
这天,严清怡刚把蓝布包裹铺开,就见眼前多了双粉底皂靴,顺着鸦青色长衫看上去,正对上一双愤怒的眼。
是陆安康,旁边还跟着陆安平。
陆安康死死地盯住她,“这不是严表妹吗?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你。”
严清怡不紧不慢地将绢花一支支摆上去,又逐个把花瓣整理一下,这才站起身,“公子,买绢花吗?不卖的话,请让一让,你当着我的生意了。”
陆安康怒道:“严三娘,你把我娘害得那么惨,怎么有脸往京都来?”
严清怡笑一笑,“我又没逼着自己的妹妹嫁给傻子,也没有欺行霸市强占民田,有什么没脸的?二表哥是读书人,肯定知道卫国的石碏因何杀了自己的儿子。何况,我一介布衣,济南府又离京都这么远,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害姨母?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而已。”
“你!”陆安康伸手指着她,“亏我娘对你那么好,把你当亲闺女似的,你……你两面三刀恩将仇报!”
严清怡冷笑,侧头看向陆安平,“大表哥,你是明白人,你觉得姨母为什么把我带到京都来,是真的把我当亲闺女待?”
陆安平“呃”一声,不知如何开口。
严清怡续道:“刚来京都不久,应该是前年秋天,姨母带我跟阿娇给张阁老贺寿,还特地嘱咐穿绣牡丹的衣衫。当时还遇见宫里的范公公了。没过几天,原先太常寺主薄姜守仁就升任平阳府同知,说不定明年考绩还能再升一级。记得当时姜守仁的女儿也穿着绣牡丹的褙子……大姨父是不是很羡慕姜守仁的官运?”
陆安康诧异地盯着严清怡,又看两眼陆安平,脸色渐渐发白,“不可能!你就是信口胡说,我娘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她最是慈善,出门见到乞儿都会散钱出去。”
严清怡讥讽道:“她是你娘,自然你只看得见她的好。若真是慈善,怎么会为了八千两银子就把妹妹往火坑里推?二表哥回乡应试,一路带的银钱不少吧,没准儿就是从这八千两里面出的。”
“你胡说八道,我才不相信,”陆安康苍白着脸,快步离开。
陆安平深吸口气,低声道:“严表妹,我娘确实有些事情做得不对,可她是情非得已,而且也已经得到了惩罚。去年在牢狱里待了好几个月,又受了仗责十下,到现在还不能下炕……”
“我娘三月二十六日过世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严清怡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
陆安平忙道:“实在对不住,但此事并非我娘所愿。她也不想……”
严清怡再度打断他,“你耽搁我做生意了,我不比你们家脸皮厚,专门靠算计亲戚发家,我只能凭着手艺做点小本生意。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见面彼此当作不认识。”
陆安平尴尬地离开。
严清怡犹不解气,瞧见地上一粒石子,恨恨地踢了出去。
春兰低声劝道:“姑娘消消气,二少爷一门心思就想着读书作画,别的都不往脑子里去。”
严清怡并不记恨陆安康,只是觉得讽刺,陆安康根本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口口声声骂自己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忽然,就想起前世。
陆安平在罗家住了两个月,罗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可他翻脸不认人,转眼就洋洋洒洒写出四页状纸,把罗家告到御前。
罗雁回整天咋咋呼呼的,除了斗鸡就是遛狗,而自己,只是养在深闺的娇贵女子。
其中会不会也有什么隐情呢?
第110章
假如今生是丝毫不变地重新来过,或许她还有可能去查明真相。可重活一世, 许多事情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道。
桃花会上, 陆安平没有认识罗雁回。
何若薰没有跟罗雁回定亲。
原本的罗雁梅早就夭折, 名字被另一个孩子替代,而庶出的罗雁菊竟是被记在苏氏名下,成了嫡女。
更令人惊讶得是,前世她在京都活了十五六年, 根本没听说过七爷的名号,今生却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
好在,她认识的人性子都没变。
魏欣还是那么外表高冷内心火热,何若薰还是那么仗义能干, 而郭蓉还是一如既往地心胸狭隘脾气暴躁。
她所能依仗得也就是这点记忆了。
严清怡正思量着,冷不防瞧见有妇人正朝自己走来, 忙吸口气, 平静下心情, 挂出个喜庆的笑容, “嫂子看看喜欢什么样子的, 嫂子肤色白, 戴粉色的显气色,戴大红的显派头。”
妇人拿起一朵石榴花戴在头上,春兰忙举着靶镜给她看。
“太艳了,”妇人皱着眉头取下来, 换了另外一朵粉色芍药花, 又对着镜子看了看, “花太大,把脸都显得没了。”再换朵粉色山茶花,左看看右看看,问道:“几文钱?”
严清怡笑道:“二十文。”
妇人嚷道:“二十文,抢钱啊,既不是银的也不是金的,就是点破布,最多十文钱。给你二十文,这三朵我都要了。”
严清怡赔笑道:“没有这个价钱,这是上好的绉纱,单是料钱也得七八文了,再说还有个工夫钱,我两天才能做一朵。嫂子实在想要,那就给四十文,再低可不能了。”
妇人寻思半天,将挑中的三支绢花扔下来,“不卖就算了,别人家的顶多十文钱,哪有二十文的。看着挺秀气一姑娘,都钻到钱眼去了。”嘟嘟囔囔地走了。
严清怡本就存着气,听到此话更是火冒三丈,忍了好几忍才没有追上去理论,可面上却是非常不悦,待到下一个妇人来打听价钱时,她也便没有好声气,“二十文一支,你看着价钱合适再挑吧。”
妇人刚蹲~下身子,听到这话,连看没看起身就走了。
紧接着,要么有人嫌贵,要么有人挑剔式样花哨,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人,竟是一支绢花都没有卖出去。
眼看着日头已高,估摸着快到午时了。
严清怡沮丧地叹口气,对春兰道:“今天没看黄历,想必不宜出门。我去那边买点菜,你在这里看着摊子。”边说边从荷包里掏出十几文钱,其余的交给春兰,“就卖二十文一支,我偏不降价,我的东西就值这个价。”顿一顿,补充道:“若是买两支,就三十五文。”
春兰见严清怡提着竹篮慢悠悠地走到卖菜蔬的摊位那边,无奈地摇摇头。
其实,有几个姑娘明显是想买的,要是再说几句好话也就成交了,可严清怡今儿心情不好,脸上带着郁气不说,言语也不怎么客气。
就只怪陆家两位少爷。
隔了半个京都,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正想着,忽见眼前多了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陆安康,春兰立刻站起来,支支吾吾地招呼,“二少爷。”
陆安康问道:“我三姨母是怎么过世的?”
其实二姨母上门抓人那天,春兰跟冬梅都不在,但她屡次听到李实跳着脚骂娘,大概也猜出个七七八八,便将事情经过简短地说了遍,最后又道:“不瞒二少爷,其实太太带着两位表少爷上京,确实是存了私心的。别的我没法多说,二少爷想知道,回去问过太太就是。”
陆安康木着脸,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片刻指着地上的绢花问道:“你们就靠这个谋生?”
“是,”春兰应道,“京都吃的用的都不便宜,我们又没别的本事,只能做点针线活儿,倒是能糊口。”
“脾气暴躁成那样,半上午都没卖出一支,糊什么口?”陆安康嘲弄一句,从荷包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春兰。
春兰推拒,“二少爷收起来吧,姑娘不可能要你的银子。”
“你不说,她怎么知道是我给的?”陆安康两眼一瞪,“迂腐!我每月月钱是十两银子,花不了那么多,等下月初十,我再给你送来。”把银锭子扔到了蓝布上。
春兰捡起来本打算要还给他,却见他一溜烟地跑了。春兰只好将银锭子收起来,却想着严清怡一向仔细,不敢往荷包里放,先收在了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