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止歌的手摆于其上,任她自己挑选。不出所料,她果然选了糯米鸡。
长欤见她吃得开心,心下也是一阵满足。他看了她片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把檀香木的小梳子,木柄上雕刻了一朵精美生动的海棠花,与她头上别的那朵十足的像。这是他在镇上的街市买吃食时,无意中发现的,觉得止歌定然喜欢,且,最重要的是,她已十几日不曾梳过头,头发乱糟糟的像一片凌乱无序的干枯草,他看着实在受不了。
止歌吃得正香,忽觉头发被人扯了扯,她呆愣了片刻,明白那人是在替自己梳头,遂安静了下来,乖巧地配合着他,脸上却浮现出异样的红。
待弄完后,长欤正准备生火,忽闻止歌一道极小的声音响起,她说:“我想沐浴。”
长欤愣了一愣,这下,不知止歌脸红,连他的脸也红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刻意地避开这个问题,一是礼数使然,二是止歌身上的伤还未愈合。
眼下,她身上的伤大多结了痂,也能勉强碰一碰水,而且,这么长时间以来不沐浴确实是受不了,连他一个大男人都无法忍受,遑论止歌这种年纪的小姑娘爱美的天性。
他想通后,便也不扭捏,将止歌背到了谷中的那处清泉边。
他先将止歌的脚放入水中,让她感受下泉水的凉意,而后在她的手心上写下:你自己脱衣裳,放在手能够得到的地方,我就背对着坐在你后面,穿好衣裳后叫我就行。
末了,还加上一句:别泡太久。
止歌红着脸微微颔首,长欤见状,自发退到一处山石后面打坐。
止歌自己脱完衣裳,顺势滑到泉水中去。右手掌心有伤,左手指骨有伤,她权衡一番,决定动用右手指尖。搓搓洗洗了好一阵,总算将身上那股味道给弄没了。
她用脚寻着水下的一块石头,略微一蹬稍一使力,想借势攀到岸上去,不料却一脚踩空,惊叫一声后又滑入水中。
长欤听闻止歌的尖叫,心下一颤,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非礼勿视了,直接便冲了上去。
止歌从水中再次探出头来,忙对着岸上道:“我没事我没事!只是不小心踩空了。”
长欤愣愣地看着她,长及腰的墨发披散,圆而润的双肩微露,面色红润,朱唇轻启,唯眼上裹了一圈白色纱布,凭添几分异样的风情。
他从来不知道,止歌也可以如此媚态横生,风情万种。他忘了,九尾狐族本就有如此的本领,能于一颦一笑间勾人心魄。
止歌眼周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过几日便可拆纱布,届时,她看见自己会是什么反应?长欤不敢想象,他突然头脑发热,萌生了想亲口告诉她的想法。
想着,他便做了。
他走过去,蹲在岸边,执起止歌的左手,在上面写着: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止歌原本对那人的“轻薄”之举有些微愣怔,察觉到他在掌心写下的字后,一时又很兴奋,只顾着连连点头。
长欤勾了勾嘴角,接着在她的手上写下一句:我是你未来的夫君。
第44章 今我去兮
长欤写完这句话, 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止歌, 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企图在她的脸上寻出几分端倪。
他见止歌的脸渐渐泛红,低垂着头一副娇羞的样子,不禁喜上心头, 原来她没有厌恶自己,原来她是希望自己救她的。
他一脸柔情地看着止歌,正欲开口, 忽闻她微弱而轻柔的声音响起:“ 你救了我, 我以身相许也是应该的,但是我现在还有婚约在身……”
止歌说到一半, 敏锐地察觉到那人周身的气息渐冷, 呼吸也变得急促, 她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人,他只是个风流浪荡只顾享乐的世家子弟而已, 他也不喜欢我的,你放心好了,待我伤好了, 便回去与父君说, 让他解除我与那人的婚约。届时,届时……”
说到最后, 止歌的声音愈来愈弱, 毕竟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 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却是难为她了。
她以为那人会理解她,不料说完之后,却只听见一阵远去的脚步声,慌乱而无章。
她顿时慌了,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慌慌张张地穿好衣裳,便摸索着前去追他。她目不视物,却又行得匆忙,一个不注意便摔倒在地。
长欤听见声响,顿住了脚步,却又不肯回头。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复又松开,如此几番下来,终是将心中那点愤懑压下去一些。
他闭了闭眼睛,转身去扶起止歌。又走到一旁的杂草堆中拾起一根稍长的树枝,打磨一番后塞进她手里。
止歌趁势握住他的手,问:“你生我的气了吗?”
我敢生你的气吗?
长欤不想看她的脸,怕她又说出什么让人气得掀房顶的话,遂粗鲁地翻过她的手,重重地写着:没有!回去睡觉!
止歌“哦”了一声,就着他的搀扶,且一手杵着树枝,慢慢腾腾地回了山洞之中。
长欤见她好不容易才睡着了,这才出了山洞去透气。
这小丫头怎么对自己的印象就这么差?他有这么不堪吗?虽说自己平时是爱玩了点儿,也有过那么一两段情史……好吧,是三四段,其它的暂时想不起来了,可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他又不是玩弄女子心意的浪荡子,他很尊重女子的好吗?
愈想愈烦闷,他完全没留神到天边逼近的一朵云头。
云头缓缓落在长欤面前,化作一团雾散去。
下来一个玄衣男子,气度出众,丰神俊逸,眉目间与长欤有几分相似,却比长欤多了几分端肃冷然。
长欤的目光顺着来人的黑底纹龙皂靴一路移至他的面庞,凝滞了片刻,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后跑去。
那人反应更快,一伸手便轻轻松松地提住了他的后领。
长欤苦叫一声,回过头来丧气地唤道:“大哥。”
玄衣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为兄费尽心力才寻到你,你竟一声招呼都不打便要跑?”
长欤在族中一向横行霸道惯了,却唯独怕他这位大哥,既然碰到了,便是逃不掉了,他苦着脸道:“我还不知道你?来抓我回去的吧?”
玄衣男子放开他,顺便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若真不喜欢那门亲事,直接跟父君说便是,何必要逃出来?”
长欤小声嘀咕着:“父君那人独断专行,说一不二,能考虑我的感受?”
“当然,这不,父君前几日又替你定下了一门亲事,这次貌似是位魔族的公主。”
这下轮到长欤哑口无言了。
魔族的公主?骊夭?
果真还不如止歌呢!
长欤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面色多变得很。
玄衣男子看在眼里,微蹙眉,问:“也不喜欢?”
长欤没说话,他又道:“不喜欢就自己回去跟父君说。”
长欤望了望山洞的方向,此去汜水一来一回若是行得快的话,应该能赶在止歌醒之前回来,他可不想与那魔族的公主纠缠上。
遂,决然道:“走吧,大哥。”
长欤果然还是高估了他父君的脾气。
雷泽氏的族长本就对向纯狐氏退婚怀有愧疚,但一想到自家老二那番嫌弃得要死的模样,终归也是不忍心。
恰巧魔族来了使者,言二公子与他们公主在魔界一见如故,早已私定终身,还拿出了一封老二写给那公主的信,虽说内容简略粗糙了些,但确是老二的字迹无误。
他这才明悟,原来那小子早就有了心上人了,难怪如此嫌弃与纯狐氏的那门婚事。魔族使者谈及订婚一事,他虽不大想与魔族中人结亲,但想到那小子的心事,也就勉强应下了。
谁知那小子突然又跑回来说不退亲了,又想与纯狐氏的小姐订婚了,这不是纯属折腾人吗?难道要他又向魔族退亲,继而腆着脸再去纯狐氏求原谅?别说纯狐氏的族长怕是要将他乱棍打回来,就连他自个儿都想扇自个儿一巴掌,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平时不务正业成日闯祸也就罢了,于成亲大事上竟还如此随意荒唐。
一怒之下,便将老二关了禁闭,让他自个儿好好反省反省。
山洞之中,止歌等了两日,那人再没回来过。
他不管自己了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她坐立难安,辗转反侧,以为他是真的生自己的气了。一想到是如此,她的心便难受得紧,觉得自己一定要找到他,和他解释清楚。
她拿了床头的那根长树枝,一路摸索着踉踉跄跄地出了谷。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只知道往人声多的地方走;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至累得再也走不动了,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似乎已经过了很久。
眼上缚的纱布已经被取下了,她试着动了动眼皮,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她大喜过望,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屋内并不明亮,烛火微弱,倒也不刺眼。
屋中摆设陈旧,像是已经上了年头,物件很少,只有必要的那几样,看的出来,这是一个不怎么富裕的家庭。
她的目光移到榻尾,那里竟坐着一个青年般模样的男子,五官只能称得上清秀,算不上多么俊朗。
他的头靠在床栏上,一搭一搭的,像是睡着了。
止歌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青年却一下子醒了,愣愣地看着止歌,面颊绯红地问:“你,你醒啦?”
止歌点点头,环视一圈,问他:“你是谁?这是哪里?”
青年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我,我是救,救你的人,这,这是我家。”
止歌的眸中陡然现起亮光,激动得差点翻身坐起,青年连忙制住她:“你,你慢,慢点儿。”
止歌愣了一瞬,眉头微蹙,小心翼翼地道:“你,是结巴?”
青年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低垂着头不语。
止歌心疼地看着他,原来他之前不肯说话竟是这个原因,她拉过他的手,安抚道:“没关系,我不会嫌弃你的。”
青年的眸子又亮了起来,露出一个腼腆浅淡的微笑,他笑起来唇边有梨涡,在止歌看来,就像一个深深的漩涡,将她吸入其中。
玄碧紫府。
卿姒半靠在榻上,一只脚置于边沿,随意垂下,无意识地晃动着。
边上是她收拾了一半的行李,不多,只有几套衣裙并几件首饰。可她提起来时,却觉得异常的沉重。
慕泽那番话分明是要赶她走的意思,如今这府上还多了位灵蔻公主,怕是他也无暇再来指导自己修行了,说实话,她在这玄碧紫府待了这么久,于飞升上仙一事上毫无进展,早就该走了。
而就在方才,灵蔻公主来过。
她姿态高傲,不复以往,或许现在的她才真的是一个天族公主应有的做派。
她言简意赅:“我此番来意,是希望上仙可以离上神远一些,最好,永不再踏入这玄碧紫府。”
卿姒虽去意已决,但从不喜被人把控,尤其还是这等毫无由头的把控。她看了灵蔻一眼,颇为好笑地问:“玄碧紫府是你修的?上神是你生的?”
灵蔻微张樱唇,哑口无言,憋了好一会儿,才怒道:“你强词夺理!”
卿姒问她:“你且说说,我如何强词夺理了?”
灵蔻缓行数步,来到她的身前,面容纯真娇美,无害极了:“我不信你看不出上神对我的情意,能得他那般相待的人,几十万年来也没有一个,独独除了我……上仙觉得,你滞留在玄碧紫府,还有什么意义吗?”
卿姒笑意更深:“灵蔻公主真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你难道没听闻过,这仙界的八卦吗?”
灵蔻娥眉微蹙:“什么八卦?”
卿姒将浣鹜笛在手上一搭一搭的,表情极为从容:“上神他……爱慕九天玄女娘娘多年。”
灵蔻后退一步,道:“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九天玄女娘娘封印刑天后,上神不是消失了五万年吗?你可知,这五万年里,上神在何处?”
灵蔻瞪着她,并不言语。
卿姒接着道:“传闻说,上神在幻生湖守了五万年。”
幻生湖,便是九天玄女封印刑天的地方。
灵蔻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却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如你所说,那后来的四万年,上神又为何不守了?”
卿姒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对啊!为何前面五万年守了,这后面的四万年却又不守了?难道慕泽移情别恋了?也不可能啊,否则他知道白矖偷盗女娲石时,反应怎会如此大?还有溢玢琴弦那次,亦是如此。
灵蔻见卿姒蹙眉深思,勾了勾嘴角,接着道:“况且,玄女娘娘早已不在了不是吗?所有人都知道,她封印刑天之时,神体便已湮灭,幻生湖底沉睡的,不过只是她的魂魄神识而已,仙生漫漫,无边无止,上神终有一日会忘记她,另觅良人。”
卿姒知道,灵蔻说得其实不无道理。
神仙的生命太漫长了,长到令人发指,长到你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的事。如此漫长的岁月里,真的能有人能抵挡无尽的寂寞与思念?
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至灵蔻离去,她也未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以说毫无关系。
她灵台瞬间通透,也不再纠结,提起行李便出了门。
走之前,她去庭中看了一眼大黑,不,应该是墨逸。好歹喂了他这么多天,感情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
在寂静无人的庭中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出了门。
夜晚的风来的很猛,大门外的两排婆娑树被吹的摇曳不止,树叶沙沙作响,竟像奏出一串串音符,生动美妙,悦耳动听。卿姒终于找到一点,这种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的树唯一值得称道之处。
看到此树,不禁忆起当日埋下的桂花酒。她觉得三千年后,自己应是不会再来了,可花瓣是她接的,也是她洗的,总不能白白便宜了慕泽一个人。
她想了想,掐了个诀将浣鹜笛变做一把玉撬,蹲下身去将酒挖了出来,抹了抹面上的泥土,一口气喝了半坛。
而后,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爬上了一朵云头,向玉京山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