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娘家的缘故,周氏从来都是懦弱的。甚至就是在继子继女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她很珍惜自己得来的一切。诚惶诚恐,却又无比贪恋这难得的温暖。
此刻她的惶恐几乎能感染每一个人。明明那个妇人脸上带着笑迎接自己的丈夫,却让人看出了一种让人眼眶发热的心酸。
“村长,你便让我家淮安出来吧。”说着周氏竟是大起胆子朝着屋内喊了起来。
“当家的,当家的!叶淮安,叶淮安!”妇人的声音有些轻颤。但面上却满是笑容,仿佛在迎接自己的相公回家一般,让人的心神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叶拾舟突然感觉心里很闷,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压在心口。她抬手捂着胸口,略带了些红润的脸上有些疑惑。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周氏一声声的喊着,那声音里竟是带上了几分凄厉和恐惧。
“他在这儿。”不知是谁,突然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
周氏一怔,面上顿时灿烂一笑便喊了一声:“当家....”声音戛然而止。浑身仿佛僵住了一般,愣在当场。
黑色陶瓷罐儿孤零零的摆放在桌上,上边还布满了细细的裂纹。也不知周转了多少地方,才回到故里。
一如那个扛着大刀要去战场杀敌的汉子一般孤独。
叶永安几人当场便红了眼眶,那不服爹娘管教的少年死死地瞪着黑陶罐儿,似乎能把陶罐戳穿。
周氏略带颤音的笑着道:“村长,我家淮安呢。地里的活都等着他做呢,娘整日都念叨。接了他咱就回去,看看地,看看娘,看看家。一切都好着呢...”
周氏脸上的笑容有些苍白。声音越来越颤,几乎每说一个字就声音就抖一抖。
那黑陶罐旁边的男人喟叹一声,上前行了个大礼。“嫂子,淮安大哥没了。”声音很是沉重。
说着,便从腰间拿出叶淮安的整日都在身边摩挲的钱袋子,那绣着腊梅花的钱袋儿都褪了色。
里边还有着家中孩儿的画像,只怕那都是几年前的了。
叶淮安夜里常常摸出来看两眼,那时兄弟们都打趣他,说他是个断不了奶的汉子。
周氏强撑的笑脸,在看得那钱袋子时瞬间便被戳破。脚步微软的上前夺过那钱袋,那细密熟悉的针脚,赫然是她当年成亲之日送他的。
“怎会呢,怎会呢。他说了要回来的。定是有什么意外对不对?我家淮安功夫那么好,怎会回不来。你说,你说!”周氏这个胆小的女人,居然冲着便上前揪紧了那男人的衣裳。
死死地拉着他脖颈间的衣裳,眼神满是惊骇和不可置信。
村长等人大呼不可,正待上前拉下她,那个男人却是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
他是叶淮安当年入营时认下的兄弟,当年甚至还救过他一命。只是后来叶淮安因着身手好便被调入了别的营地。
从那以后他便极少见他。但每次见面,他都是一脸疲惫却满是笑意的说着,要给家中妻儿挣下个诰命。
他想,叶哥家定是极其幸福安康的。
“叶哥是个好男儿,是个英雄。”他郑重说道。那时营长抱来这个瓦罐时,他也是不信的。
甚至,他都没见到他的尸身。但所有人都说他没了,营中没了他这个人,也没了他的一切。只剩,这个黑陶罐儿,和那个存了好几年的钱袋子。
周氏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失神的放下他。浑身似乎都在哆嗦了,就只强撑着一口气方站稳了身子。
她冲上去便抱着那个冰冷的黑陶罐儿,脸颊紧紧靠在黑陶罐上,眼中不见一滴泪。
“孩子她爹啊,你不是说好要回来的么。咋就不回来了呢。”周氏低低问道。
周氏虔诚的抱着黑陶罐子不肯撒手,站在那儿几乎不能动弹了。
叶婉言和叶世平如今不过虚岁六岁,两人都紧紧拉着叶拾舟的手不肯放开。
很奇怪,以前最是害怕的二姐,如今却能让他们安心。
“二姐,我要爹爹。”叶婉言软软的嗓音出声道,看着叶拾舟的眼神有些恐惧。
叶永安却是强忍了眼泪,脖子间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倔强的少年嘴里还呢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叶拾舟默默无言,她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干什么。但她不喜欢这种沉重的气氛,她独自一人多年,其实与叶家的相处她都带着几分试探。
她没有在意的人离开过,她一般都是让别人离开的那一类。
但这一刻,她似乎能感受到他们的悲伤。
村长家的大门被人重重推开,鬓间带了几缕银丝的小脚老太太猛地冲进来。
“我儿子呢我儿子呢?”刘老太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嘴里却急急问道。
瘸着腿一步步走出来的叶泽南额间满是细汗,却没抬手擦一下。只静静的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周氏抱着黑陶罐儿转身,脸上面无表情。
见着刘氏,才沙哑着嗓音平静道:“娘,淮安没了。”
话音一落,周氏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抱着黑陶罐儿几乎快要晕死过去,却紧紧抱着黑陶罐不敢松开半分。
浑身一软,便倒在地上,哭声撕心裂肺。
村长家,一片嚎啕大哭。叶拾舟站在堂屋里,莫名的有些悲伤。
似乎有什么东西渗进了心里,一点点生根发芽。
第65章 丧事
叶淮安是家中的顶梁柱,甚至当年叶二爷死后便是他一直在撑着这个家。
也许刘老太太和周氏心中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但私心里却宁愿一直没有消息,也不愿听到这个噩耗。
只要没有消息,那便还有机会。
如今家中的顶梁柱塌了,刘氏心中心疼儿子之余也不免生出一种惶恐。
叶家院子一时间很是悲戚,刘氏这几年身体本就不好,这一下便病倒了。周氏也是浑浑噩噩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某种魔障。
“安子,快去镇上请你大哥和姐夫回来料理后事吧。你姑姑那儿我方才也捎了信过去,只怕明日才到得了。”
赵氏听了张榆林的话,急匆匆出来在叶永安身边吩咐。
眼里也满是怜悯,这叶家也是多事之秋,就剩下几个残的残小的小了。
叶永安低头轻恩了一声,少年的眉宇间似乎多了抹愁绪。听着耳边周氏的哭声,他似乎也觉得眼眶发红。
周氏抱着黑陶罐不肯撒手,刘氏当朝便晕死过去。
村长院里乱糟糟一团,帮忙的妇人请大夫的请大夫,掐人中的掐人中。
那送信回来的黑大个汉子也红着一双眼,浑身似乎都绷紧了一般。站在那里见着两个妇人的崩溃,他仿佛觉得自己都成了罪人。
他的话让这个家庭瞬间坍塌。
叶拾舟低头看了眼抱着她大腿不停抽泣的叶婉言,心里叹息了一声,便单手抱起她,让她靠在肩头。
叶永安默默看了他一眼,也牵着已经吓坏了的叶世平。“跟着大哥走。”语气虽低,却没了往日的厌烦。
叶世平小家伙抽了抽鼻子,抽抽搭搭的抱着他的胳膊。“恩。”抹了把眼泪,不敢哭出声。他不愿让娘担心。
“他可曾说过什么?”叶拾舟面无表情的问道。语气有些凝重。
洪阳泰正低着头沉默,便见一个青衫长裙扎着双平髻的小姑娘淡淡的望着他。
小姑娘眉眼精致,但难掩其中的果断,这是心性的反射。她单手抱着个孩子,那孩子似乎很是依赖她。
“之前他调去了别的营地,我也有许久未曾见到他。只是以前常听他说放心不下家里,家中女儿顽劣,只盼她能嫁个好人家。儿子不盼他成才,只愿他安安稳稳长大。这些都是平日里他常挂在嘴边的。”洪阳泰声音低落。
“他女儿没来么?”他想看看他们。但屋里他看了一眼似乎没找到与他所说相似的小姑娘。
叶拾舟垂眸,抱着孩子转身:“我就是。”
倒是把那男人惊了一下。
在叶淮安的念叨里,他二女儿是极其顽劣不听家人劝阻,对家中两个弟妹更是自私,在他印象里,那个孩子是很偏激的。
如今见来,竟是没半点相似。
那汉子愣了愣。
叶永安见妇人们把周氏和刘老太太扶了起来,上前躬身道“永安谢各位叔叔伯伯的帮忙。待忙过这阵,永安定一一道谢。”
妇人们纷纷摆着手说不碍事,这才紧赶慢赶的请了人来料理后事。
周氏一路浑浑噩噩的抱着瓦罐会叶家时,嘴里呐呐念道:“回家了,咱们回家了啊。”
满叶家都沉浸在了悲伤里。
那叶老大家与叶老二本就是亲兄弟,只是叶老二死得早,两边关系才淡了。
按理说这等大事该乔氏出来帮忙置办,但那边上月丢了脸,叶小翠至今不敢出门一步。乔氏便卯足了一口气要让刘氏过来请,便按捺住没动。
周围帮忙的妇人心里暗暗责骂了一声,却也拿人家没办法。
不过一个时辰,村里的妇人们便帮着把灵堂布置了出来。叶永安那边请了不少年长的老人过来帮忙。倒也没出岔子。
叶拾舟问了几个村里的妇人,便回屋里拿了那二两银子出来,让那十几个担忧的少年去买了些吃食回来。
如今帮忙的这般多人,却也不能乱了礼数。
只是周氏一直眼神混沌跪在灵堂门口,仿佛失了心智,浑身都笼罩着一种绝望,让人担心的很。
叶朝阳一路紧赶慢赶赶回来时,屋里已经开始敲敲打打。
这次没带宋欢歌,但宋呈文却跟了过来。瞧着一屋子有条不紊的走着流程,倒是惊了一下。
“朝阳你节哀,如今这家里就指着你了。”赵氏出嫁前与叶朝阳关系极好,这会儿忙劝了她。
叶朝阳哭着点头,神色很是憔悴。拉着赵氏的手都有些泛白。
“我先去看看屋里几个孩子,朝阳你去劝劝娘和奶奶。”宋呈文对着叶朝阳说道。
叶朝阳这才猛然回神,急急忙忙找刘氏和周氏去。
宋呈文见着帮忙的妇人们来来往往,心里轻叹一声。哎。
他进屋时还想,叶家几个孩子都是不听话的,如今只怕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他都做好了一系列思想准备,一进门,才愣了。
叶永安正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孝服忙碌,眉宇虽然憔悴却强打了精神。给每个来吊唁的人谢过行礼。
周氏跪坐在灵堂神色木纳,两个孩子跪在她一左一右,虽然还在抽泣,却并未大哭大闹惹得人心烦意乱。
便是周围几个帮忙的妇人都隐隐垂泪,让人有种淡淡的心酸。
叶永安瞧得他过来,过来见了礼,眼睛有些红:“今儿便谢过姐夫了,待忙过了永安定亲自登门道谢。”
宋呈文这才回礼,心里还喟叹一声。只怕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见得做得比这更好了。
他还瞧见院里许多少年都帮着打理,叶拾舟明明什么也没做,但她只是一个眼神去,那些少年便不会出一点岔子。
也让他惊叹的很了。
叶淮安战死沙场之事整个临安村都传遍了,甚至都传到了临水村。
“我就说她没那个好命,哈哈。为她好还不领情,现在知道老子是为她好了吧?”周长治笑着说道。
周家老太太斜着看了他一眼,脸上的油光有些膈应人。“咱们好歹是娘家,也去看看吧。免得让人说咱失了礼数。”
周长治上次被叶拾舟伤了在家躺了大半个月,听完眼中闪过一抹阴郁。
第66章 沉默的女汉子(十更求月票)
叶家这几日吊唁的人极多。
叶老二家虽然落魄了,但叶淮安却是个热心汉子,这村里他帮过的倒是不计其数。
否则便是刘氏那般作的一个人,只怕这村里早就容不下她了。
刘氏前些年也确实是个厉害的老太太。两个儿子能文能武,哪个见了不羡慕两句。
如今刘氏在病榻前起不来,也是村里妇人过来照料着。倒也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声。
临安村当真是民风淳朴,除了那般有深厚隔阂的,平日里却是都不曾计较什么。
“舟舟,你要不劝你娘回去休息休息,你娘这可都跪了一夜了。”村头的陈婶儿忧心说道。
周氏浑身就跟被抽了生机似的,整个人都浑身没有半分精气神。整日在灵堂跪着,这脸色也白的骇人。
叶拾舟正带着两个孩子过去睡觉,两个孩子不知为何却是怎么也不肯离人。便是困得眼睛都肿了,也要跟在人身后。
叶拾舟不懂她们心里的恐惧,只得让他们在身后做小尾巴。
叶拾舟轻轻嗯了一声。以前面色平静的她似乎看着也有了些人气儿。
叶拾舟走上前,蹲下:“你回去睡觉吧。”语气淡淡,并没有半分哀求。
周氏似乎一夜间就老了似的,身子一下子就佝偻了下来。
“大哥说的对,其实我的命真不好。你说,他咋就不信呢。”周氏慢悠悠的嗓音有些沙哑,明明毫无起伏的音调,愣是听出了几分绝望。
她嫁过两次,两任相公相继死亡。对于叶淮安,她更是小心翼翼的护着这个家。
叶拾舟没听过命硬不硬,但她却知道周氏命理不差,儿孙福极旺。那个便宜爹不知道,所以没吭声。
也许,是便宜爹命不好呢?这话可不好说。
“为什么不是我去死呢,淮安那么好的人。都是我的错啊,我的错的。是我克死了他,是我害死他的。”周氏低低哭出声,声音满是沙哑,喉咙几乎出血。
叶拾舟一身白衣,默默看着周氏。
“是我害了你们,我不该进叶家门的。”周氏嘴里不断的重复这一句,神色癫狂。
叶拾舟默了默,试探着伸出手,然后僵硬着身子把崩溃的周氏抱了抱。
周氏本来便神色恍惚,却被叶拾舟那猝不及防的拥抱怔住。还未反应过来,叶拾舟手掌一劈,周氏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恰好进来的宋呈文恰好见得这一幕,见她神色淡漠的劈晕周氏,宋呈文微微缩了缩脖子。
宋呈文还未说话,叶拾舟便轻巧的抱起周氏往屋里走去。倒把宋呈文吓了一跳。
堂屋里,丧事已经到了尾声。已经有 “舟舟,这是周姨拿着的钱袋儿,你收着吧。若是家中有什么用处,便先花着。这是大姐存的一些私房,你也收着。”叶朝阳披麻戴孝的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