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刑慕白在那个楼梯间找到了林疏清。
他推开楼梯间的门时她正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踩着阶梯往上走,因为出神,她根本就没有发现他站在了最高的台阶上。
直到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穿着黑色运动鞋的脚。
林疏清仰起头,霎时四目相对,她的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对他露出浅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林疏清继续往上走,在比他第一级的阶梯上站定,背靠住栏杆,懒懒散散的样子。
“直觉。”
林疏清挑眉,“难道不是你和我心有灵犀吗,队长?”
刑慕白微微抿了抿唇,而后叹息,回她:“是吧。”
林疏清颇为意外地侧头看向他,刑慕白本来硬朗凌厉的线条变的略微柔和了些,唤她:“林疏清。”
她眉尾稍扬,“嗯?”
“后悔吗?”
她撇开眼,垂眸盯着墙角,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气氛沉默了几秒,她才开口,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他:“队长呢?后悔吗?”
刑慕白从兜里掏出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缓慢地吐出烟雾,用手指弹了弹烟灰,他的另一只手随意地摁在扶手上,神情认真地回答她:“不后悔,”顿了下继续说:“哪怕被群众指责或者瞧不起的时候,也没有。”
林疏清莞尔一笑,说:“好巧,我也是。”
哪怕被病人或者家属不理解甚至找事闹事的时候,都没有后悔过。
刑慕白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林疏清歪头看他,笑:“抽烟都这么性感。”
他抬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没用力道,不疼。
林疏清顺势抓着他的手,两只手拉着他的大手玩,等刑慕白抽完烟,他把烟掐灭,扔到墙角那儿的垃圾篓里,深深地吐了口气。
林疏清仰着头看他,调笑:“干嘛啊?突然叹气。”
刑慕白从台阶上下来,站到她的面前,将她抱在怀里。
他的头稍微低了一些,蹭着她的头发,语气退去他平常的冷清,带了些许心疼,“不委屈了。”
林疏清被他紧紧地按在怀里,脑袋切切实实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耳边就是他强有力的心跳,本来烦躁不堪的心,突然就很奇妙地变的安稳起来,也不再燥乱。
林疏清抬手,环住他的腰,摇了摇头,唇边染上一丝笑意,“作为医生,我早就有这种准备了,毕竟什么患者都会遇上。”
刑慕白的手掌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抚着,须臾,他安慰着哄她:“乖。”
乖。
没有宠溺,只是心疼。
就这一个字,瞬间让林疏清的高筑起来的坚强瞬间瓦解。
本来也没觉得怎么样的,可他这样一说,她突然就委屈了。
小时候父母也总会对她说乖啊,清清最乖了,后来长大了,也没怎么听过他们再这样哄她,父母去世之后就更没听过。
他是第一个。
林疏清的眼眶酸酸热热的,胀的难受,有液体在里面涌动,可她一点都不想让它出来,不想自己用这种方式纾解,所以就拼命地压抑着,把眼泪吞回去。
她的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样的事情在医院并不稀奇,总有些爱闹事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挑医生的刺,想方设法的从医生和医院方面讨到赔偿金。
你救了人,人家还要反过来咬你一口,逼着你道歉,你还要赔给他钱。
是真的心寒。
不仅这种,有时因为抢救无效而死亡的,家属也会闹的厉害,他们都把医生当作神,可医生医术再高明,也是有限度的,他们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医生做错了什么,要被家属指责辱骂,他们没有从死神的手中抢回病人的性命,他们也心痛也难过,凭什么把责任都推给医生?
有人说,医院是个见证人间悲喜的地方,每天都会有无数新生儿降临在这里,每天都会有很多病患的生命在这里画上句号。
医护人员每天都在为病患而奔波忙碌,在岗位上尽职尽责,可有时,他们的满腔热血与真心,换来的并不是理解和支持。
林疏清是早就有在工作上会遇到今天这种情况的准备,可当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还是会心寒会难受。
但她不后悔自己的做的事情,她把人救回来了。
她扪心自问,无愧于任何人。
刑慕白的怀抱很温暖,林疏清被他抱着,渐渐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一点点地传过来,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了些。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良久,林疏清才在他的怀里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问:“队长,你是在心疼我吗?”
刑慕白“嗯”了下,揉了揉她的头。
今天早上看到她被围在人群里有人故意找她麻烦,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堵闷和挫败感席卷而来。
可他清楚的,她和他是一样的。
职业注定了他们会忙碌,会劳累,会辛苦,可能还得不到一些群众的理解,遭受指责甚至辱骂。
可他们依旧会在自己的岗位上坚持下去,做好自己的工作,他们不要求也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支持。
他们要做的是拼尽自己的全力,做到不愧对于国家不愧对于人民,这样就足够了。
林疏清听到他坦然承认心疼自己,终于笑了出来。
真好,还有这样一个人如此待她。
“刑慕白,”她从他的怀里仰起头,对他浅然笑开,“我真开心。”
刑慕白的眼睫低垂,眸色很深,瞳孔里有浅浅淡淡的光亮,就像是深寂的冷夜里洒下来的皎然的月光,冷清中却又有他独特的温柔。
林疏清的手从他的腰上移开,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就在他的耳畔轻声道:“真开心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就陪在我的身边,安慰我,心疼我。”
而不是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
刑慕白的手覆在她的后脑上,轻缓地揉抓着,低叹:“傻。”
她拍了拍他的后颈,语气含着笑,对他说:“队长,你不用担心我,别忘了我可是能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怎么可能被这点事就压倒?”
“刑慕白的女人可是一点都不会输给他本人的。”
刑慕白:“……”嗯?哪方面???
***
医闹事件平息,林疏清照常在医院上班,依旧会经常不能按时下班,手术会错过饭点,甚至到深夜才能结束,很多次直接在医院的休息室过夜。
不过倒也没再有什么幺蛾子出现。
直到十月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天林疏清好不容易能够在正常的饭点去食堂吃个午饭,她和苏南正打算一起去医院的餐厅,护士站的张恙跑过来拉住她说:“林医生,有位姓刑的女士找你。”
林疏清的眉心微皱,“姓刑?”
张恙点点头,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刑队长的母亲吧?上次医闹那天我看到刑队长陪着她来医院了的。”
林疏清说:“知道了。”然后抬脚就要跟张恙往回走。
苏南扯住她,有点担心,“林疏清……”
林疏清对他笑了笑,调侃:“丑媳妇儿总是要见见婆婆的。”末了又加一句:“帅女婿也会有这一天的。”
苏南真是服了她,都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他颇为无语,哭笑不得,“林疏清,你这人怎么这么……”
“乐观向上对吧?”林疏清把手从白大褂的兜里伸出来摊开,“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有什么过不去的。”
她轻松地拍了拍苏南的肩膀,笑着说:“我先去探探路。”
“行吧。”苏南叹气,“用我帮你带份饭什么的吗?”
“不用,你自己去吃就行了。”林疏清说完就背对着苏南同张恙一起去了护士站。
在往护士站走的时候林疏清闲闲散散地揣着兜,神情平静无波。
从她知道他的母亲不希望他们在一起就清楚会有这么一天,躲不掉的。
那就坦然面对。
……
林疏清和刑晗珺去了医院旁边的一家咖啡厅。
刑晗珺表面看起来是那种柔柔弱弱的女人,但其实她是一个非常独立有主见而且还挺强势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
这场见面一上来刑晗珺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她的话语平平柔柔的没有什么攻击力,但就是让林疏清感受到了不容反驳的意味。
“林医生,我这次过来找你,其实是想和你谈谈你和慕白的事情。”
林疏清挺礼貌地点头,嘴角扬着淡笑说:“您说。”
“一开始建国给我说你的条件的时候我挺满意的,所以就让慕白和你相了亲,也很希望你们能成,有个好结果。”她顿了顿,又道:“但我没有想到你是九年前那场大火里的女孩子。”
林疏清不卑不亢:“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为什么我是那个女孩子就不能和他在一起?”
刑晗珺搅了搅咖啡,端起来抿了口,微微叹气,“孩子,不是阿姨不喜欢你,在知道你的这层身份之前我对你各方面条件都特别满意,可你跟慕白你们……”
“你们之间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爱情。”
“那您让我们相亲的时候就应该清楚相亲对象之间也是没有爱情这种东西的啊。”
“那不一样。两个人没有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成爱情,可若是从一开始就对对方心怀其他的感情……”刑晗珺停顿下来,叹了口气。
林疏清眨了眨眼,浅淡地笑了下,“阿姨,我懂您的意思了。”
刑晗珺的眼睛看向林疏清,只见她很大方得体地笑着把刑晗珺担忧地事情说了出来:“您是觉得我把他当成了恩人,打算以身相许用余生来报答他,而他因为我父母在那场火灾里去世其实心里一直都有愧,放不下,借此想要弥补我。您觉得我们俩的爱情是畸形的,对吗?”
刑晗珺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沉默地喝了几口咖啡。
其实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她作为一个母亲,就是不想自己的儿子把后半辈子都搭在那个他曾经心有愧疚的女孩身上。
片刻,她放下咖啡杯,才顺着林疏清的话往下说:“你们这样根本就从一开始发展感情时两个人就不是对等的关系,长久累积下去肯定是要出问题的,最严重的是会耽误你们两个人。可人这一辈子就活几十年,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耽误不起的,你应该知道走错这一步的后果,到时候搭进去的是你们两个后半辈子。”
“不是这样的阿姨,”林疏清言语很平和,“我们互相确定过,我和他全都是认真的喜欢,不参杂其他任何的复杂感情,只是简简单单最纯粹的那种爱慕。”
刑晗珺见林疏清这么笃定坚持,无可奈何,只得说:“我本来不想提当年的事,但现在看来,你应该了解一下。”
林疏清以为是和她父母有关的信息,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其实并不是。
那年刑慕白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刑晗珺说他要去特勤。
刑晗珺永远都忘不了当时刑慕白的表情和语气,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白怀信在向她的父亲做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她时的模样。
刑慕白是很像他父亲的,不管是相貌还是性格抑或脾气。
那次是刑慕白为数不多地和刑晗珺坦言想法,毫无保留的把自己所有的顾虑和打算全都说了出来。
刑晗珺知道了事件的始终,也清楚了刑慕白为什么会突然特别地反抗她托人给他的安排,非要去特勤。
当时刑晗珺正在生病,还躺在病床上,刑慕白第一次拉着她的手,攥在手心,恳求说:“妈,我要去特勤,我想继续提升自己的能力,能有更多的机会去救更多的人。你知道我亲眼看到小姑娘失去双亲,她冲我哭的时候真的……太难受了,这种感觉简直深入骨髓。”
刑慕白清楚只有自己变得更强才能去救更多的人,而特勤就是最好的选择。
林疏清听到刑晗珺告诉她当年刑慕白的事,微愕,显然是没有想到她家发生的意外对他也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
刑晗珺看到她惊讶的表情,缓了口气继续说:“这小子当时还跑前跑后拿到了他朋友在临阳房子的钥匙,说是要给你,让你住下。”
林疏清的瞳孔猛然缩了下。
“他在尽可能地帮你渡过难关,大概是觉得这样自己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吧。”刑晗珺叹气,“说了这么多,孩子,我只是想让你清楚,你们俩的感情根本就不是所谓的爱情,你们各怀心思,对对方好也是有自己的意图的,不足以长久。到那时候再想明白看清楚,就算你想后悔都迟了。”
林疏清慢慢地消化着刑晗珺的话,须臾,她坦坦荡荡地说:“不瞒您说,我之所以能成为急诊医生,是因为刑慕白,我想和他一样去救很多的人。您刚才也说,他是因为我家那件事才执意劝您让他去特勤,才成了现在能力超强的特勤中队的队长。”
“我不知道您所谓的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但我和他也算是为了彼此变成了更好的样子,时隔九年还能重逢,然后在一起,这不仅仅是有缘,而是命定。”
……
这场谈话无疾而终,刑晗珺没有松口说接受林疏清,林疏清当然也没有答应刑晗珺同刑慕白分开。
整整一下午,林疏清的脑子里都是刑晗珺无意间透露给她的事情,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起刑晗珺的话。
下班后林疏清拒绝了同事一起吃晚饭的邀请,直接开车回了家。
没多少胃口吃晚饭,林疏清也就没有做,径直拿了要换的睡裙进了浴室泡澡,躺在浴缸里闭着眼睛休憩,脑子里混乱不堪地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但具体在想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林疏清穿上长袖的到膝盖以下的灰色卫衣睡裙,简单地吹了吹头发就出了卧室,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理顺还潮湿的头发,刚刚洗完澡嘴里有点干涩,她打算去客厅喝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