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牛奶?
唐漾经常吃速食,但对喝的从来都是精益求精,能喝茶的地方, 她很少喝矿泉水,能喝奶茶的地方, 她很少喝茶, 她对牛奶没什么好感, 但此刻,她杯子里有, 蒋时延抬眼望向墙边的小储物柜,储物柜里还放着两大盒……
蒋时延微微出神,助理手挥到他眼前唤他:“蒋总,蒋总。”
蒋时延收回思绪。
助理稳着一叠资料道:“陈强过来了,给我打了电话,马上上楼。”
唐漾才失踪时,蒋时延就告知了双方亲友, 只有深山里的唐爸爸和唐妈妈没通知到,蒋妈妈着急愤怒安排找人,蒋时延道了声谢,没空安抚母亲的情绪。
他朝助理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助理瞧着蒋时延沉静的模样,犹疑片刻,从那叠文件里抽出了一张纸:“对了,蒋总,我还在唐处资料里看到了这张检查报告。”
“什么检查报告……”蒋时延蹙眉接过来,剩下的话扼在了喉咙里。
他将报告抬近,逐字逐句地看清上面的内容。
【腹超声检查,子宫前位,宫体增大,宫壁回声均质,宫腔内见一——】
两位数的长宽高显得太大,蒋时延越过数字,然后,看到了后面的“妊娠囊”……
一下子,蒋时延脑子宛如没有信号的老电视,雪花窸窣闪烁,看上去在动,但无法思考,蒋时延眼睫垂颤,接着,近乎机械地朝后浏览,有心跳,有回声,也有流产倾向和建议休息……
他微微张嘴,好像忘记了呼吸。
他一遍一遍缓慢地逡巡报告单上每个字,连医院统一印刷的备注都反复看。
鼻息先重,后停,再轻,到最后,归于平缓。
“我知道了,”蒋时延唇动了动,吩咐助理,“你回一趟一休。”
唐漾办公室灯光白亮,蒋时延唇色极淡。助理想说让他吃点东西,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开口。
助理点头出去,蒋时延撑椅子把手迟缓地坐上唐漾的转椅,然后,他把报告单搁在手旁,端过唐漾杯子,沿着杯口浅浅的唇印将她未喝完的牛奶抿进唇里。
陈强转轮椅进来,虚掩了门。
蒋时延听到响动抬头,和陈强对视。
陈强可以想象蒋时延的心情,没寒暄,直接道:“之前唐漾和我一起吃饭,跟我说了她想彻查九江的问题,想让我帮忙……”
陈强一字不差地阐述他和唐漾见面内容,并提出九江制造意外的可能性。
牛奶冰凉,滚过干涩的咽喉,宛如冷水流过生锈的铁片,有钝痛,也有舒缓。
陈强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办公室。
蒋时延看起来在认真听,耳边却时而“嗡嗡”,时而空白,满脑子都是漾漾昨天来找自己,漾漾那么反常的可爱,漾漾问了自己那么多遗传问题,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看出唐漾怀孕了呢?
蒋亚男平常很独立,怀孕的时候都格外黏冯蔚然,瓶盖要冯蔚然给她拧,袜子要冯蔚然给她穿,检查要冯蔚然陪着去。
对,检查,漾漾昨天中午是一个人去医院检查的。
她会不会害怕,她会不会难过,她会不会想自己在她身边,别人会不会对她指指点点……
一想到一束束异样的目光看唐漾,蒋时延觉得自己渣,渣得愚蠢又窒息。
他想嘲笑自己,唇角却扯得极其费力。
沉寂间隙,程斯然电话进来。
蒋时延接起。
秦月电话进来,蒋时延语速快且逻辑清楚。
然后是蒋妈妈那边,是一休那边。
电话接连而至,进进出出。
陈强靠近,亦看到了桌上的检查报告。
蒋时延坐在桌后,陈强在桌旁,陈强注视着看上去极为镇定的蒋时延,眼神闪烁,把那天没对唐漾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你知道我和宋璟很早之前就认识。”
“嗯。”蒋时延应下,起身把窗户开到最大。
陈强在旁边说,蒋时延倚在桌边,夜风扑乱他的发。
陈强说:“四年前,我跑货车拉煤走山路。有个晚上,遇上一个A级犯劫了大巴车。”
匪徒身形壮硕,面相凶恶,匕首架在一个中年男人脖子上,要求全车人交出身上的钱。大家赚钱都不容易,可更惜命,哆哆嗦嗦哭爹喊娘地把身上所有钱都交了出来。
中年男人的老婆和小孩还在人群里,大巴司机把口袋扔到匪徒面前,匪徒手上力道一辣,血光四溅,中年男人的脑袋骨碌两下,滚到了大巴司机脚边。
宋璟在山里做军演,作为支援赶到,亦和警察们撞见这一幕。
匪徒似乎习惯了警察围攻的场景,一声嗤笑拿钱想跑,他没注意到脸上画着迷彩的小队,被狙击手一枪爆了头。
画面凶险,陈强平静的声音继续响起:“匪徒流窜时,有个账户每周固定朝匪徒账号里打钱,账户是九江何征。”
蒋时延攥手机的指节用力、发白。
陈强:“那个中年男人是去下海创业的,离职前在汇商上班。”
蒋时延呼吸散乱。
陈强:“是甘一鸣之前的信审处长,邱凯,八月一号离职,三号遇害,那年九江也有个百亿专案,他批了专案,然后离的职,”陈强表达委婉,“所以我在想这里面的关联……”
A级犯,何征,信审处处长,遇害,还有那张怀孕报告单,宛如魔音般震在蒋时延脑海。
他闭眼想赶走魔音,魔音却愈发清晰,赤红从他脖颈漫透至脸,他好似被人扼住咽喉,喉咙连滚不知呼吸。
陈强看不下去,拧眉:“你冷静一点。”
蒋时延没回头,手抖着探到桌上的美工刀,抓住,抬起,指向心脏,他喉结滑动,尖刀一寸寸抵向心口,抵到白色衬衫,刀尖将白衬衫抵出一个窝,眼看着要划破时……徐徐停下。
“不冷静就进去了。”蒋时延无比冷静地自嘲,却不敢睁开眼睛。
黑云压顶,夜风呼天,他爱人失踪了,怀着他们不到三个月的孩子,他不敢想象,如果漾漾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如果魏长秋动了和上次一样的心思,匕首横在漾漾的脖子上,如果匪徒手腕力道一利……
————
助理很快抵达一休,蒋时延“发”“撤”“嗯”言简意赅。
一休员工大多对唐漾怀着好感,蒋时延安排下去,她们还夹带私货。
十分钟内,“汇商年轻貌美女处长无故失踪”“办公场所被人劫持”“汇商安防”在社交通讯软件铺天盖地,其中不乏员工们“一家随时可能在办公室遇害的银行”“要工作还是要命”的私心。由着蒋时延之前和首都总局领导们交好,甚至,官媒上都直接开绿灯插播了唐漾失踪的消息。半小时不到,伴着“人口失踪”“器官黑市”“单身女性安全”等社会关注成为全民话题。
汇商总部召开紧急会议,立刻派遣专案小组连夜赶往A市,总行行长给蒋时延打了慰问电话并承诺问责到底。
涂副行被接连不断的消息震得大惊失色,匆匆下到信审处质问蒋时延:“蒋总您电话里说的十分钟我们准时到了,您这样言而无信先斩后奏——”
美工刀倏地架在涂副行脖子上。
刀柄在蒋时延手里,蒋时延轻描淡写:“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涂副行两腿战战。
蒋时延:“那我说如果唐漾出了任何事,我立马弄死你你信吗?”
冷利的刀尖挨着皮肤,涂副行舌头捋不清:“蒋,蒋总……”
“别信。”蒋时延抬起刀片,微笑着用薄薄的刀片拍涂副行的脸,涂副行想退后不敢退。
蒋时延笑意愈深,“我是文明人,”他缓缓俯身,伏在涂副行耳边,“我只会让你尝试一些美好的滋味,比如真正的众口铄金,”蒋时延压低声线,一个字一个字道,“身败名裂。”
涂副行脚下趔趄,陈强飞速把一块指甲壳大小的薄片贴到涂臣手机上。
蒋时延用眼神询问陈强,陈强朝蒋时延轻点一下头,涂臣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涂臣瞥见号码,不动声色用掌心盖住屏幕道:“高层正在商榷,蒋总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希望热度……”
蒋时延眉目冷冽放肆,指间转刀。
涂臣识色离开,走远后,捂着胸口接起电话。
与此同时,陈强点开不知什么时候握在手上类似遥控器的东西。
魏长秋也看到了新闻和热搜,颇为头疼:“唐漾被我转移了地方,你顶住舆论到七月底,专案一过我这边会想办法和唐处沟通,说成她和我是朋友之间一同游玩。”
一瞬后。
陈强和蒋时延都很清楚地听到涂臣说:“好的,魏总。”
一秒,两秒,三秒。
蒋时延面无表情,“啪”一下把美工刀罢在脚下。
“哐当”脆响!
“当”再轻响,很小很小的声音,可两人都听到了。
蒋时延狐疑地弯身,然后,不敢相信但又确实发生地从桌角缝隙捡起了唐漾的手机。
蒋时延熟练解锁,接着,点开了最近的录音程序,蒋时延听了录音,把音频文件转发到自己手机上。
蒋时延和陈强都没说话,蒋时延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点开短信图标,最顶上是自己,没有新增讯息,他点开通话,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最顶上的周默。
蒋时延动作很快,准备给周默回拨。
陈强拦住蒋时延:“周默是魏长秋特助,是周自省侄子,听说会所那晚周自省也在。”
他们不知道周默是敌是友,手机是唐漾留下来的,还是带走唐漾的人留下来的诱饵。
可如果是诱饵,又怎么会录音,如果是诱饵,怎么会调成震动而不是铃声。
蒋时延稍稍启唇,但他说不出自己和唐漾之间那种在时间里积淀过的心意相通。
蒋时延执意回拨,陈强拦不住。
几秒连接音后,两人都放轻了呼吸。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蒋时延拨第二遍。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
第三遍。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
第四遍第五遍……第十遍,嘟声一下,周默那头变成了关机。
一刹那,好似失去了最直接的讯息。
唐漾办公室角落放着一口造型简约的落地钟,“嘀嗒”敲出晚上十点的长音。
汇商附近的商场正在打烊,灯光熄如多米诺骨牌。
陈强始终无法相信周默,安静间,他道:“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刚刚嘟那一下他们可能已经锁定了IP……”
唐漾手机屏幕忽然闪烁。
来电,周默。
蒋时延压在心口的大石头忽然上抬些。
他接通。
对面沉默,他也沉默。
两人好像在试探对方的呼吸。
无声状态维持了足足半分钟。
“蒋时延,是我。”
声音细柔而熟悉,响起那一刻,蒋时延所有混沌不安甚至逼近失控的情绪……尽数缓释。
“漾漾,”蒋时延喉结起伏一下,出声沙沙的,“是我。”
对面传来很软的吞咽声。
半晌,唐漾整理好情绪,才语速平稳地接着道:“我被魏长秋带到了一个封闭的地方,周默看着我,他会保证我的安全,然后现在,你听我说……”
外面车灯幢幢,训练有方的队伍辗转于各大酒店全城排查监控,关于“唐漾、汇商、失踪”的话题热度上十亿,官媒滚动播放,一休、汇商员工行色匆忙,办公间电话声说话声“有消息”“没消息”此起彼伏。
然而,真正的局面却好似在唐漾阐述这一刻,安定下来。
是的,唐漾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被动的人。
她查慈善漏洞遭遇瓶颈,既然有人想要她查九江的把柄,那她便给那个人。然后,她从范琳琅知道一位彻底依属九江的高层,涂臣负责对公对外合作,也负责和维护监听监控公司联系。
如果说周默作为有共同敌人就是朋友的第一个意外,那么蒋小狗,是第二个。
四个男人抵达办公室门口时,唐漾有足够的时间拨通保卫处或者蒋时延,至少可以拉响警报,但对方既然把手伸向了她,唐漾等不了也不想等,她不想带着蒋小狗陷入彻夜提心吊胆的等待……她想看清伸手的那个人。
慈善漏洞和生态系统的面目已然足够惊人,而唐漾在对比九江公开账务和内网账务后,发现了一个更为惊心的事实——
九江公开账目显示,九江在汇商有过几次百亿贷款,用于购买或承包土地以及商圈建造,商圈投建后,九江按合同分期支付贷款或一次偿清,并投入巨额流动资金至上百家慈善单位。
九江内网账目显示,汇商贷款进入了生态系统,投入慈善的流动资金也去了生态系统,生态系统的盈利一部分用于集团运作,一部分用于生态王国的搭建、扩张。
而至始至终,唐漾复核多遍,都没有在九江内网账目上看到“偿还贷款”或者类似的字眼!!
所以,九江从未还过汇商的贷款?
所以,九江在汇商贷走的百亿是谁在替九江还?
为什么汇商显示借贷平衡,即九江百亿如期归还?
如果说九江的生态系统是永动印钞机,那么汇商百亿就像印钞机的母版,亦或最初的源头。
在整个资金体系中,汇商给九江百亿贷款,而九江无需偿还,这样的无中生有很细微,就像是连接九江、汇商乃至生态王国的关键翘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