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漾满是错愕地逡巡那些金额,近乎说不出话来。
唐漾复制完想要的内容,周默还未挂电话。
“生态系统是个代号?”唐漾问。
因为真正的生态工程并不赚钱,前两年大学生掀起生态创业热,相关机构给的补贴到了90%,存活下来的生态园区仍是凤毛麟角。
将近300%的平均盈利,完全是天文数字。
周默:“U盘上。”
唐漾打开笔记本,插上U盘,里面将近10个G,唐漾边等待边玩笑:“不能在工作的地方看大电影。”
周默跟着笑,声音里却没有笑意:“很刺激。”
10个G加载完成,唐漾望着电脑上规整详细的PDF,倏地失了所有声音。
第一张图片已然触目惊心。
越朝下,每一个汉字,每一个数字,每一张图,唐漾看得嗓子干涩,无法发出一丝声响。
生态系统和王国不止涉及九江地产,还有其他分支,乃至整个九江财团。
标着“生态”这样绿色美好的字眼,里面的交易却分外血腥。
很多家庭忽然支离破碎、债台高筑,以及更残忍的画面。
唐漾想象过九江财团的非正常盈利和灰色交易,唐漾真的没想到能够可怖至这般,一休报道过很多人口失踪、私带武器,唐漾就当新闻刷过,从来都没想过那些看似没有逻辑关联的新闻可以来自一个地方。
最最阴暗晦涩,不能想象的……不见天日。
唐漾拉了一半,心跳紊乱着加快,她停手,呼吸出声,第一反应不是去解放这些人,一个人蚍蜉撼树般去揭露九江,不是当救世主。
她没敢下拉,就是害怕,满腔只剩下一种情绪,那就是害怕。
她今年29岁,家境优渥,事业小成,恋情稳定,即便她不在汇商,她也可以去其他金融机构找到一个不相上下并前途大好的工作。
她不是活雷锋,她肚子里还怀着她和蒋时延的小狗,她只是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她只是想知道九江钻慈善漏洞的因果缘由以喊停九江专案。她只想看到一点点地方,她并不想看到这么一个大而沉重的……“王国”。
唐漾对自己的认知很明确,她就是一个稍微努力点的普通人,她有所有普通人本能的胆怯和自私。
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干抹了一把脸,吁声:“周默……”
她带着犹疑、忽然看到这些东西的无措,以及一抹潜藏的拒绝意味。
周默当然听出来了。
“唐漾,”他很平静地说,“这份资料我没留底,就这一份,九江十年,在你手上。”
唐漾没出声。
周默淡淡地继续:“你可以选择马上删除,你也拿到了你想要的慈善数据,翻脸不认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当做没有这个U盘,我为了保命肯定不会主动说,只是里面有些资料可能再也找不到。”
唐漾右键,出现“删除”选项。
周默:“你也可以匿名交给相关机构,但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九江的人或者九江安插的眼线。”
唐漾鼠标点中“删除”按钮。
周默接着道:“或者拿出你理性经济人的思维,交东西交给周自省或者魏长秋,保你金山银山富贵满堂,九江不倒,汇商不倒,你一路长虹。”
唐漾蓦地将鼠标滑下一旁,大口大口呼吸。
电话里,周默说:“我希望的是交给蒋时延。”
蒋时延有天生的传媒敏锐,他是爆款制造机,他懂得在未来、一个有其他铺垫和水花的时刻推波助澜,将一切放下睽睽众目下,光天化日、风口浪尖上。
可消息有多惊人,风险亦多大。
周默在赌,赌他对唐漾的了解和唐漾的选择。
唐漾明白周默那个账号就是敲门砖,可她偏偏用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给蒋时延?”她问了废话。
周默:“因为他毫无保留信任的人只可能是你。”
唐漾反问:“所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给他出这样的难题?”
周默反问:“所以你凭什么觉得蒋时延自己不会想要U盘里的东西?”
蒋时延也不过29岁,朋友圈微博中二也好,嘴利也罢,他撑起这么庞扩的一休,怎么可能胸无沟壑。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笑了,可笑里带着难掩的凝重。
唐漾没立马说自己的答复。
周默也不急。
唐漾至少知道了周默的立场,周默也知道唐漾在考虑。
双方倒带了点盟友的坦诚。
片刻,唐漾叹道:“所以我想彻查九江的事,就那一页纸,范琳琅给了周自省还是魏长秋?”
周默:“她给的涂臣,但涂臣是魏长秋的人,或者怎么说,”周默更精确地表达,“他不是魏长秋的人,但他在九江吃得最多。”
唐漾和秦月留那张纸是刻意,秦月不想让范琳琅轻松,塞进碎纸机是故意。
唐漾又问了一个之前思量过的问题,“所以魏长秋和范琳琅之间……”
唐漾也是临近甘一鸣出事,才发现甘一鸣和范琳琅的暧昧,可情敌不应该分外眼红吗?
周默没有女孩子说起感情八卦的眉飞色舞,他描述得干巴巴。
“范琳琅和甘一鸣是青梅竹马,同个初中、高中。甘一鸣大概受够了普通日子,遇见魏长秋后穷追不舍,甘一鸣听话、好养,魏长秋也就和他在一起了,”周默道,“魏长秋婚后私生活混乱,甘一鸣也悄悄乱来,范琳琅不但帮他开房,还会帮他给他和别的女人买套。”
唐漾目瞪口呆。
周默当时也觉得奇异,然后道:“甘一鸣知道魏长秋不少事情,进去前,给她提了个要求,就是保范琳琅。魏长秋当时‘哟呵’一声,‘真的真爱啊’,”周默客观道,“魏长秋挺厉害,我跟着她学了不少,她这边答应了甘一鸣保范琳琅,甘一鸣毫无怨言地进去,这边她给范琳琅说甘一鸣爱着她,委托自己照顾她,自己算是她们之前的绊脚石。”
魏长秋张嘴乱说,范琳琅升了副处,对魏长秋感恩戴德。
“我不知道能不能用‘贱’来形容,”周默迟疑,“好像很不尊重女性。”
唐漾不对范琳琅和甘一鸣的感情做任何评价。
可出于第六感,她甚至觉得甘一鸣不像是个有真情的人,与其猜范琳琅是他白月光,不如猜范琳琅知道他什么秘密。但唐漾也管不着。不过她现在倒彻底明白了当初在办公室,自己卖委屈,魏长秋直接抬手把烟头摁在甘一鸣身上那股子狠戾从何而来。
唐漾和周默又交流了一些细节。
唐漾忽然意识到:“你手机……不会有监听?”不像魏长秋的性子。
“女人对于爱情好像都有一种奇特的宽恕,”周默似是耸了一下肩,解释说,“我在魏长秋面前胡扯说喜欢你,但你和蒋时延感情明显很好,她大概觉得我和你之间会有难以沟通的尴尬,就解除了我手机拨你号码的电话监听。”
周默似是自嘲:“第一个是给她拨,不用监听,第二个就是你。”
唐漾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扯了扯唇:“那你还顺利吗?”
自徐姗姗走后,周默鲜少有这么漫长的聊天,也没觉得倦,带着一点平淡的舒心。
“还好,”周默喝了一口茶,“我查证的时候,遇上另一拨人也在留证,对方好像知道我在查,给我留了很多通道,我开始怀疑是九江那边试探我,后来发现不是九江的人……”
“我说的是感情,”唐漾知道自己可能会戳到周默痛处,还是问了出来,“你是因为徐姗姗去的九江吗,如果我看的记录不是同名同姓,徐姗姗的毕业实习就是在汇商,”唐漾顿了顿,“信审处……”
周默没回答,唐漾没有穷追不舍。
好一会儿,周默声音变了,故作玩笑中夹杂颤意:“你觉得我像是为了一个女人赔上自己一生的人吗?”
从唐漾认识的角度,不像。
但如果从徐姗姗的角度……
唐漾还没来得及回答,周默直接挂了电话。
外面在吹风。
曾经的周默理智、利己、年轻而富有野心,他想成为行业巨擘,想撬动整个银行业的结构层次,想成为立在醒目位置的黄铜塑像。
直到他遇到了他名叫“徐姗姗”的一生。
————
唐漾和周默通话完,唐漾攥着U盘去了洗手间。
她拿了两个兜发,先把U盘塞进扎好的发间,然后依次用兜发兜住头发,又别了好几根钢夹子,确认U盘稳稳放好不会除非自己取或者拔光头发否则绝对不会掉出来后,她到洗手台冲了会儿手,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地走出洗手间。
整整一个下午,唐漾在文件尾部签名时,脑海里时不时会闪过那些染血的图片和图片上麻木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原因,她变得特别敏感,每想一次,心就“噗通”“噗通”蹦得又急又快,肚子也传来隐隐的胀意,她悄悄拿出检查单看了看,温柔地摸着小腹自言自语:“蒋小狗你乖一点,下午你爸爸来接你我们就告诉他好不好,我们不等周末,我们不吓他了,好不好……”
五点半,唐漾工作没处理完,她给蒋时延打了个电话让他推迟半小时过来。
蒋时延嘴上应着,人却是马上下了楼,陪漾漾办公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信审处的同事们先后过来给唐漾打招呼,离开。
眼看着人越来越少。
周自省路过信审处也专门进来看看,见唐漾门大开着,他敲敲门,唐漾抬头。
秘书几人在旁边站着,周自省提醒:“周五就别加班了吧。”
唐漾笑笑:“还有一点点,马上完了。”
周自省:“监控维修通知你看到了吗,好像到你们这层了,注意一点。”
唐漾没觉得这话有什么提示:“看到了。”
周自省还没走:“不然你搭我的车,我送你回去吧?”
周自省对唐漾一直带着莫名的长辈关心,唐漾态度也温和:“不用了,蒋时延等会儿过来接我。”
周自省盯着唐漾看了几秒。
唐漾把额前碎发拂到耳后。
“注意安全,大家都走了你就走吧。”周自省再交代了一句,跟着秘书几人出去上了电梯。
唐漾想,如果周自省不拉着她说话,她大概能多处理几件事情。
但周自省刚刚的神色,唐漾转念,周自省奇奇怪怪也不是一两次了。
转眼快六点,蒋时延堵在了晚高峰的路上,其他同事悉数离开,信审处只留下了唐漾一个人。
她事情处理完,又给蒋时延发了条微信,蒋时延说他已经堵出来了,唐漾随手把手机放在桌下装键盘的抽格上,开始整理东西。
“咚咚”两声敲门。
唐漾抬眼,是两个穿西装的陌生男人,身材魁梧。
唐漾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她一边把钥匙放进包包一边熟练道:“个人业务咨询请在一楼前台,对公业务在三楼,信审处暂时不受理对外业务……”
“唐处,您好,”其中一个男人客气颔首,“我们老大麻烦您和我们走一趟。”
唐漾定睛,认出这些人衣着和以前周默跟自己喝鸡汤时瞥见的男人一样。
她故作不知,垂在桌下的手悄然点开了录音:“你们老大是?”
男人不遮掩:“九江地产,魏长秋,她下周和您约了饭,想提前到今晚,说说事情,您看可以吗?”
唐漾:“现在是下班时间,不说事情……”
又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四人堵住唐漾办公室那扇门。
唐漾看窗外,23楼。
她吞了吞口水,一颗心慢慢地悬到嗓子眼。
最开始说话的男人道:“唐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希望您能自己出来……”
“我出,我出,”唐漾是个听话的人质,她先前是弯腰的姿势,现在一手扶在桌面上,另一手按停手机录音键。
她迅速拨出周默的电话,一秒挂断,转移话题:“那我需要拎包包吗?”
为首的男人道:“不用。”
唐漾把手机从静音调为震动,小心把手机放到地上,推进桌底缝隙:“那我就只用去一个人就可以吗?”
男人道:“是。”
唐漾蹲在桌下的时间太长,男人走过来。
唐漾生气地伸出自己的脚:“约饭什么都不带就算了,连鞋带都不让系?”她带点蒋时延式的撒泼耍浑伸出脚去,“来来来,你帮我系。”
高跟鞋的装饰鞋带一只松开,一只系着。
魏长秋交代不能伤人,但肢体钳制允许。
男人把唐漾生拽起来,唐漾极力挣脱束缚:“我自己可以走。”
另一个男人也上前,隔着衣服钳住唐漾另一只胳膊。
“你们这可就是人身威胁了,魏长秋这态度……”
两个男人擒住唐漾,两个跟在后面,唐漾骂骂咧咧摇来挣去,四个男人明显接受过专业训练,统统不理。唐漾出办公室时,扭头深深看了一眼桌角……
等电梯,电梯到,上电梯。
最早进电梯的男人拿了块黑布挡住摄像头,唐漾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只手握着毛巾直接捂住她口鼻,唐漾“唔”一声,软绵绵倒在地上,四个男人熟练地把唐漾装进电梯里早已搁好的一个有洞的特大号工具箱,拉好。接着,他们打开另一只箱子,麻利地换了四套维护工人的工作服。
“叮咚”,电梯到。
金属门徐徐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