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慧轻言细语地向长亭介绍了些京中名迹,又说了些时下京中盛行事物,长亭听得有趣,不知不觉中马车便停了下来,只听李承奉郎在外间道:“江姑娘,我们到了。”
又对他夫人道:“夫人可请江姑娘下车。”
云慧轻声答了声:“是,夫君。”便去扶长亭,长亭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怎肯让她来扶,倒是反手扶着她下了车,那云慧有些讶异又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叫了声:“夫君。”
李承奉郎“唔”了一声,又对长亭笑道:“劳烦江姑娘了。”长亭笑了笑,“哪里.”
长亭这才转头看到前方的牌匾,“晋王府”三个鎏金大字森严慑人,长亭心中更是惊疑不定,这竟是当今皇子府邸,不由得向李全望去,那李全似是猜到长亭会如此,向她笑道:“聂兄临走已有安排,姑娘若有疑问,恐怕在下也无法解答,姑娘见过王爷便知。”
长亭按下心中疑惑,随着迎出来的管事解剑进了府,刚进一厅中,李全便随着管事往另一边行去,只留的长亭和云慧在厅中。
片刻就有丫鬟婆子出来伺候,另有一年轻女子出来,长亭一看,此女长相明艳,嘴边的梨涡浅浅,令她未语先笑,甚是动人,那女子打扮也不似府中贵眷,长亭心想应该是这王爷的妾侍一类,否则以她和云慧的身份,怎劳动得了她?
那人迎过来与长亭和云慧见礼,云慧和长亭也忙还礼,倒是云慧,虽羞涩却柔声问道:“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那女子一笑,尚未回答,身边一妇人笑着对长亭和云慧道:“这是府中的文姬。”
众人又一番寒暄,片刻便有人请长亭过去,云慧未经召唤,并不敢跟从,只得在厅中与文姬闲谈。
长亭随着来人,倒把这府中欣赏了一番,王府果然名不虚传,每一处不见丝毫匠气奢华,仔细留神却也处处是文章,只怕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是极有名堂的。
来人将长亭引进屋中,小声道:“王爷在里边等候江姑娘。”说完便躬身退了下去,江亭打量了周围一番,见此屋甚大,却并未隔断,左边正中摆了一个极大的书桌,上面笔墨纸砚规整,书桌一侧却有一排高耸至顶的书架,上面倒是放满了书,其他山水字画,无不精细。
书桌边上站着一人,正在挥毫写着什么,李承奉郎恭立在一旁,长亭进来,也并未抬头。
长亭往前走了几步,那人似是写完,抬头望向长亭,长亭这才看清,脚步一顿,心中不由得一惊,暗道:竟然是他!
持笔男子身着深色常服,肩领处九色丝线绣出繁复花纹,胸前一条四爪飞龙呼之欲出,眉如墨画,目似横波,正是长亭那日在山中遇到的人!
长亭心中虽然纳罕,面上却也镇定,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耳边却传来李承奉郎的声音,“江姑娘,这是晋王殿下。”
长亭行礼,“草民拜见晋王殿下。”
这晋王就是当日长亭在青云峰下碰到的那人,名赵权,乃今上第三子,时人都云皇三子最肖皇恭,其母皇贵妃,宠冠后宫,舅家执宰首,素有贤名,赵权年纪虽轻,却是众皇子中最早开府封王之人,皇上对他也十分钟爱,可说倾力栽培。
又因他长得丰神俊朗,风仪绝佳,京城中提起当今晋王,谁人不竖起拇指盛赞一番。
只听赵权和颜悦色道,“江姑娘不必多礼,请起。”
长亭口中道谢,站起身来,又听他道:“江姑娘是今日才到,一路倒是辛苦了。”
长亭面色自然,“谢王爷关怀,也说不上多辛苦,只是不知我师兄现下如何?”
赵权笑着看向长亭,这女子身着素色衣衫,甚是朴素,头发只简单挽了个姑娘家的发髻,发髻上饰物却极少,不过好在一头乌发盈顺光泽,映得肌肤越显莹白,倒也可以入眼。
再细看去,一双眼睛盈盈似有秋水,本是有些妩媚风流,顾盼间更是神采飞扬。可一双长眉却细密乌黑,好似墨画一般,眉尾处略有锋利,微微上扬,配上这一双灿若星晨的眼睛,却将妩媚之气压下,尽显英气,赵权心中暗叹:倒是可惜了一双眼睛,配上这样浓墨似的双眉,半点意境也无。
又有些讽刺地想到,不过看起来倒也像个在江湖中打滚的人。
时人对女子的眉都有些江南烟雨般的情节,最好淡若袅烟,需用螺黛轻描,方显闺中情趣,像长亭这样一双浓黑的眉,自然是不招赵权待见的。
又见她眼下似是有些乌黑,面上也是风尘仆仆,想是赶路所致。
赵权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女子虽有一些姿色,却绝难称绝色,身为女子却在江湖上打滚,毫无半点女子的柔顺贞静,可怜可爱,真不知云程如何会被她迷了心窍。
当下微笑道:“江姑娘不必担心,云程得父皇看重,交付重托,本王与云程虽多年未见,可幼时曾一同读书,自小的情分也非旁人可比,本王自然也不会让云程有事,江姑娘大可安心。”
长亭听得心中一松,自月前接到师兄手信,让她速来京城,其他交代也语焉不详,长亭一路多有担心,听赵权这么一说,心中大石终是落了下来。
赵权暗暗地打量着长亭,见她神色稍安,心中一动,便笑道:“云程临走时特别嘱咐本王,让本王多照顾江姑娘,看来江姑娘与云程情分也非同一般。”
说完看向长亭,长亭面上微红,却并不扭捏,道:“师兄仁厚,自小对我就十分照拂。”
赵权了然一笑,话头一转,“那江姑娘可知云程真实身份?”
长亭一愣,点头道:“师兄从未瞒过我,他的身世我还是略知一二的。”说完心中疑惑,问道:“可是他家中有什么变故?”
赵权听长亭“我”“他”的说话,心中嫌她不知礼数,面上却不显,“云程乃是关中大族聂氏嫡长,当初若不是云程重病难医,聂家绝无可能将他送走,云程此次回京,聂氏必会倾力栽培,将来自然是要接掌聂氏族务的。”
长亭听完此话却并无大反应,赵权观她神色,油然道:“聂氏有意与我皇族联姻,皇室中娉婷郡主娇研明媚,性情又极为磊落洒脱,云程为人端方有礼,实乃君子,京中之人莫不道云程与娉婷乃是天作之合,江姑娘与云程自小兄妹情深,若是见过娉婷这丫头,定会为云程高兴的。”
长亭倏然抬头望向赵权,却并无赵权意料中的惊忿不平,赵权见她眼光丝毫不让,心中更加嫌恶,也淡笑着望向长亭。
片刻,长亭目光一垂,平静道:“王爷尚未告知我师兄现下在何处。”
赵权负手而立,昂首道:“既然江姑娘对云程身世知之甚深,便该明白云程自有他的去处,云程临走托我照顾江姑娘,他有要事在身,不便与江姑娘联络,江姑娘就暂时在本王府中住下,等云程回京后再做打算,如何?”说完居高临下地看向长亭。
长亭方才听他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又见他不肯告知云程的下落,心中诸念四起,本想愤然离开,心中莫名一动,转念间,沉声道:“那长亭就叨扰了。”说完抱拳行了一礼。
赵权本以为经此一激,这女子会自行离开,却不料她如此反应,略顿了顿,微一颔首,方才的小厮已机灵的上前垂首侍立,赵权吩咐道:“就将江姑娘安置在挽月楼,吩咐文姬好好照顾,不得怠慢了江姑娘。”
那小厮回过话,便来请长亭,长亭方欲转身,忽又想到一事,道:“王爷,可否请家下人将草民的剑送还?”
赵权如何会放在心上,看了看那小厮,小厮立即称是,长亭见状,道了声谢便随那小厮去了。
第3章 初见(3)
赵权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长亭离去的身影,心中暗自思索,李全察言观色道:“王爷可是在为江姑娘烦忧?”
赵权转身看向他,面上却并无喜怒,“此事你做的很好,这女子暂且先让她在这里住下,至于如何处置……”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窗台,皱眉道:“云程似是极为看重她,云程性子并不比他人,这女子也不似其他闺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本王自会妥善处置,你先下去吧。”
李全行了一礼,躬身却步退了出去,赵权踱步走到外间的榻上坐下,随手拈了颗棋子放在棋盘上,竟是独自一人对弈了起来。
长亭被引至一个精巧的小院前,院门上的牌匾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墨字,笔走银蛇,宛若骄龙,上书:挽月楼。
长亭不由得点头,这字倒是有几分风骨,身边的小厮见长亭似是欣赏,也骄傲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字可是我们王爷亲自提的,我们王爷的字在外间可轻易得不了,当今圣上都夸过,说我们王爷字如其人,王爷可是天人之姿,多少姑娘家心中的檀郎……”
长亭听他越说越远,不由得一笑,信步往院中走去,这院子小巧玲珑,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院中还种了棵梨树,深秋时分,倒也另有一番景致。
看其摆设布局,应该是府中家眷所住,又听下人介绍说这府中尚未有女主人,晋王极受今上宠爱,虽建府却并未迎娶正妃,晋王一心要寻一知心人,不肯随意娶妃,今上斥责过几次,总拗不过他,索性也就由他去了。
长亭心中不由得想到那位自尽的烈性女子,心中暗叹,刚进屋不久,那文姬便领着人捧了许多东西进来,长亭少不得又与那文姬寒暄一番,片刻便有人送剑过来,长亭笑着接过剑,却见屋中文姬并一些丫鬟都有些惊惧地望着她。
长亭望着他们一笑,那文姬反应最快,掩着胸口笑道:“江姑娘果然是女侠,这长剑握在你手中,竟有些英武。”
长亭随手放下手中的剑,笑道:“文夫人过奖了,长亭怎担得起女侠二字,不过江湖中行走罢了。”
文姬面上带笑,心中却暗暗欣喜,这江姓女子虽有姿色,却一身江湖打扮,王爷虽命她不得怠慢,可方才一番观察,这江姓女子似乎与王爷并不熟悉,只怕其中另有文章,当下自是又热情了几分,与长亭客套起来。
长亭话也不多,文姬见她面有倦色,便知趣地告辞离去,留下几个丫鬟服侍长亭。
王府森严,那几个丫鬟虽是话少,可长亭走到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长亭心中恼火却也不好向她们发脾气,每日里也只有练剑看书,消磨时间而已。
几日过去,这几个丫鬟与长亭日渐熟悉,长亭何时有过人伺候,自然是极不惯的,那几个丫鬟也很伶俐,见长亭性子有些虽和气却并无多话,也少有吩咐,相处得也算融洽,这一晚,几个丫鬟手脚麻利将屋子收拾了一番,随后便出去了,只留一人侍立在长亭身边。
长亭虽是不惯,但未得到师兄的下落,也只得忍耐住下,伺机打探消息,奈何那晋王自那一日见过之后,竟就再无机会见到。
长亭问起身边的侍女,却见那侍女掩口笑道:“姑娘这才到府中两日罢了,这里虽是后院,可王爷素来事忙,也甚少到后院中来的,文姬虽是受宠,一月半月方得见王爷一次也是极平常的,姑娘放宽心,这挽月楼寻常人怎住得了,王爷将你安排在此处,心中定是十分看重您的,姑娘莫急。”说完脸色一红,低头笑了。
长亭听得好笑又好气,这侍女竟是将自己当成了王爷的禁脔,正色道:“长亭不过山野草民,如何敢高攀当今皇子亲王,姑娘说笑了,我想见王爷另有要事,今后姑娘还需慎言,怎好无端带累了你家王爷的名声。”
那侍女平日里见长亭极和气,半分重话也未说过,上面只交代下来要好好伺候,又见王爷似是十分看重,将这挽月楼都给了这江姑娘住,自己就会错了意,以为这是王爷的新宠,见长亭如此神色,忙跪了下来,口中急道:“姑娘莫生气,婢子只是一时胡言,再不敢了,还请姑娘恕罪!”
长亭怎料到她竟跪地,忙把她拉了起来,安慰道:“我只不过说清楚罢了,你何须如此,我如何受得起呢,你今后知道就行了,也怪我没说清楚。”
那侍女观长亭脸色平和带笑,并非假意,也将心放了下来,暗道:“这女子若是王爷收了,倒也好伺候。”
长亭怎知她心中所想,暗想要从这几个侍女口中套出话来倒是难了,心中盘算,已有主意,待清洗一番歇下不提。
长亭睡得早,侍候她的丫鬟们知道她得性子,待长亭歇下后也各自散去歇息,外间留了一个小丫鬟值夜,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外间的呼吸声就渐渐均匀和顺,似乎已经睡熟。
长亭倏地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撩开窗帐,急掠数步至丫鬟床前,并指点了丫鬟天突和头维二穴,丫鬟的呼吸越显沉重,长亭转身拿起自己的衣物快速穿好,又随手摸了根簪子将自己的一头乌发挽起。
从床头拿了剑,推开靠湖边僻静处的窗户,轻身跃了出去,长亭这几日暗暗查探了王府的格局,对晋王府也算了解,今日初七,月色并不明朗,又正值深秋,湖边的风甚大,吹得长亭衣衫“飒飒”作响,长亭隐在树影里,辨明了方向,一路往晋王府的书房疾奔而去。
长亭轻功卓绝,身法轻灵,王府后院中侍卫又少,以长亭的身手自是不难避开,一路奔向前院。
王府前院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暗哨也不少,长亭心中平静,灵觉越发敏锐,几起几跃之间避开各处暗哨,飞身伏在了晋王府书房的房顶之上,亲王府邸建筑巍峨坚固,瓦梁也非一般官家民居可比,隔着瓦梁,一般人或者听不清屋中之人所言,长亭内功修为已臻一流高手,听觉眼力都十分敏锐,她侧耳伏听,书房中的谈话便清晰地传进了长亭的耳中。
耳边传来清雅舒和的声音,长亭脑中立刻浮现出晋王负手而立的身影,只听他道:“此事还需父皇点头方才可行……”
……
长亭俯身听了半柱香的时间,不过都是些朝廷大事,长亭无心于这些,听得心烦气躁,怎奈屋中之人丝毫不提她师兄的事,幸好夜尚不深,长亭时间倒是多,只是这样守株待兔,不知何时才能得知师兄的下落。
长亭心中虽是焦急,可当下也别无他法,只得按下心中急躁,耐心听去,“江北一带流民日多,今上让王爷处理此事,依在下之见,还需尽快从户部调粮调银,若拖延下去,迟恐生变哪!”
“户部尚书王进之素来正直不阿,倒也不怕他从中拖延作梗,只是国库内里空虚,目前又值朝廷对外用兵之时,国库钱粮供给前线尚且困难,要再抽调到江北,恐怕王进之也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