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垂眸一笑,道:“我没见过师叔,是师父交给我的,师父陪着师叔去慧山了,有师父在你不用担心师叔。”
云程面色微疑,道:“你何时见过师伯?”
长亭面色一顿,淡淡道:“约莫一个月以前,我在京城见过师父。”
云程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自然,心中之事却紧紧缠绕着他,只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低低唤道:“小亭……”
长亭心中亦有心事,不过“嗯”了一声,后又道:“师兄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云程侧头看向她,心中却尽是柔和之意,他自小病弱,在聂府里虽有嫡长之名,却因双亲俱亡,虽有祖父疼爱照拂,却难免会遭受些怠慢。
他自记事起便每日拿药当饭吃,可虽是如此,他的身体却仍旧一日不如一日,病魔日日折磨他,不过一个孩童,却无人喊痛,大约五六岁时,他已不能支持。
将死之际却被他师父接到了千汨山,他师父医术高超,竟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仍旧日日以药为食,他不长的人生里,尽是寂寞、病痛与死亡相伴,似乎从未感受过春意与暖意,直至长亭出现。
她便如那束乱糟糟的野花野草,茂密旺盛,看似杂乱无章,却犹显生机勃勃,她固执地闯进他晦暗无望的生活,带与他春意与欢笑。
她自小顽皮胡闹,与她师父一般粗糙不羁,穿着一身改得乱七八糟的男子衣裳,顶着头乱发,却毫不在意,日日精神饱满,练功后便总爱在山上寻些有意思的东西逗他开心,她武功练得好,而他却只能在床上躺着,连动也不能动,她为逗他开心,便将一套剑法从头舞到尾,若是他还不开心,便再舞一遍。
他每每看着她那双灵动讨喜的眸子,便觉人生大约还是有些期待,果然,他的病渐渐好了,也能看书练武,虽不如她,却能陪她过过招,她常常虽她师父下山游历,每次回山总会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再拉着他讲些江湖趣事,绘声绘色,唾沫横飞,便是连说书的也不如她。
他知道那是长亭怕他在山上寂寞,特特哄他开心的,她总那般无忧无虑,洒脱自在地陪着他,好似天经地义一般,就像如今,她终是寻他来了。
云程心中暗暗叹口气,低声道:“没什么,你不必在意。”
长亭侧头看向他,柔声道:“师兄,上元夜那人是你罢?”
云程心中一震,面上却有些释然,道:“是我,你认出我了?”
长亭回过头,支着手望着那堆篝火,轻柔问道:“你那时为何不问我?”
云程面色迟疑,只侧头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开口。
长亭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低声道:“师兄,我那时失忆了,并不是不想认你,你怪我么?”
云程释然一笑,道:“我怎会怪你?那时是我不好,我该认真问你的。”
长亭低眉顿了顿,还是问道:“师兄,你怎么会到了燕军里?”
云程面色一沉,低声道:“你可知我本是燕国人?”
第107章
长亭一惊之下霍然望向他, 面色亦变了变,沉吟一刻方平静了心思,疑道:“师兄怎会是燕国人?聂家不是关东累世大族么,怎会是燕国人?”
云程似乎料到她会有此反应,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却衬得他面色淡漠平静, 只听他道:“聂家自然是周国人,只是我生父并非聂家之子, 乃是真正的燕国人, 个中曲折, 一言难尽。”
长亭望向他,如何也想不到师兄竟是燕国人,无怪乎他会在燕军里,却想起花子岭一役,轻声问道:“师兄是何时得知自己身世的?”
云程一顿, 眉色似乎有些阴翳, 沉声道:“花子岭一役,我被围困数日,数次突围方冲出燕军包围, 我亦重伤垂危, 辗转流离到了燕国, 因缘际会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长亭听得他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重伤垂危”, 似是毫不在意, 却仍能想见他能从那一役之下活下来,定是经受了多番艰难困厄,又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如今栖身于燕军之中,自然也有他的缘由。
只是见他面容比起从前在山上时,多了几分冷洌锋利,隐隐还蕴含了丝阴厉在里头,想是这些日子以来,种种经历致他如此,心中经不住难过,柔声问道:“师兄,师叔和师父都很挂念你,望着你回山呢,师父让我告诉你,莫陷太深。”
云程浓眉微寒,似是默了一瞬,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晃似有一刻的怔忡迷茫,只听他低声道:“小亭,你可知……我生母仍在人世……”
长亭乍然一听,自然惊异不已,下一瞬却欢喜起来,雀跃道:“真的吗,师兄,我真替你高兴,那伯母现在在何处?可是在燕国?”燕云程自小上山,长亭只知他出身关中聂姓大族,父母早亡,因身体孱弱,被师叔收为徒弟,一直养在千汨山,至于她师兄双亲到底是何光景,她却也并不清楚。
云程面色却丝毫不见喜气,沉沉双目中却渐渐笼起一团寒气与狠厉,只听他“噌”地一声将剑插还入鞘,咬牙道:“她在周国皇宫!”
长亭大惊之下,脱口道:“什么?!”
云程一把将剑鞘插在地上,抬眸望着长亭,寒声道:“她是被周国皇帝强抢入宫,到如今,还囚禁在皇宫之中……”
长亭乍听得这等宫闱秘闻,又牵涉她师兄身世,一时间惊诧不已,呆愣片刻后,方喃喃说道:“怎会如此……”
云程双眼发红,冷笑道:“我生父少年时与周国皇帝赵骜……对了,他那时还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们无意中相逢于道左,少年意气相投,曾携手闯荡江湖,亦共投军中血战沙场,谁不知他们情逾手足,乃生死兄弟!”
长亭听得心中一震,云程仿佛因心情激愤,音色愈加沉恨,只听他道:“赵骜引我父亲为第一生死之交,便是知晓我父亲乃燕国人亦暗地多番维护,后来他登基为帝,我父亲亦同我母亲成了亲,可赵骜狼心狗肺,竟对我母亲,他生死兄弟之妻生了色心!”
他越说越快,似是发泄着心中无力的痛苦与愤恨:“他命人暗地里给我父亲下毒,令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却又嫁祸于我父亲的仇人,为了不露马脚,他竟也给我母亲下了毒,我自小体弱,便是在母体中被毒素所侵,直至我出生,我父亲身死,母亲却因我吸取了她身上的毒素幸存一命,我自小饱受剧毒折磨,便是拜那狗皇帝所赐……”
长亭早已惊住了,何曾想过师兄的身世如此惨烈,犹记得师兄刚上山时,面庞瘦削干枯,眼下乌黑,嘴唇总泛着诡异的青灰,最可怖便是那青紫凸起的血脉,脸色亦是灰沉晦暗,仿佛随时会撒手人寰,他那时不过六七岁的稚童,却需自出生起便常年忍受病痛折磨,本以为他只是先天不足,却不知原是人为,何其残忍!
长亭十分清楚这些年师兄是怎么熬过来的,那可恨的毒素又是怎样侵害折磨他的身心,至或她师叔为了根治师兄身上的毒,远赴南岭捕那剧毒之物,才会受严坤暗算,几乎让她师父和师叔丧命,种种因果接连起来,罪魁祸首竟会是当今圣上,赵权的生父!
长亭自问无法感同身受师兄的痛苦,只禁不住替他难过起来,眼眶一酸,红着眼唤道:“师兄……”
云程似乎平静了些,面色冷清寒厉,侧头对长亭哑声道:“小亭,你说我能放下杀父之仇辱母之恨不报吗?”
长亭望着师兄清寒的眸子,心中既难过又心疼,师兄吃的苦头太多了,如今乍然得知自己身负大仇,如何还能轻巧脱身,随她回山?更何况他母亲还困在周朝皇宫,他如何能放任不管?
长亭垂眉,却拉着云程的袖子,柔声道:“师兄,我也不知该如何说,你想报杀父之仇自是应该,只是,你也要保重,莫要太过逼自己……”
云程看着长亭拽着自己袖子的手,心中升起一丝暖意,柔声道:“你放心,小亭,我不会有事的,待我报仇之后,我们就回千汨山成亲。”
长亭的手微微一顿,心中却有些慌,她本该欢喜的,可莫名地心里好似失落了什么东西,她转开眼,只盯着那火焰,汹涌喷薄的火光中,好似有双阴沉似海的眼睛在凝望着她,长亭心中一窒,一时竟开不了口。
云程见她望着篝火,眼中尽是怔忡迷惘之色,好似秋水般悠远,却不知到底望向何处,心中一沉,低低唤道:“小亭……你不愿意么?”
长亭心中如同擂鼓,云程追问她,她自是愿意的,她本就这样打算,寻到师兄,长久陪伴在师兄身边,看他平安喜乐,原是她自小的愿望,可这一刻,她的喉头却好似梗着一团棉花,怎么开不了口。
半晌,她转过眼神,面色平静无波,轻轻道:“师兄,近来发生了很多事,我想再好好想想再回答你。”
云程盯着她,却觉长亭似乎离他很远,她眼中清亮澄静,却隐隐有丝忧愁在里面,可他明明就在她面前,她又在为谁忧为谁愁?
云程目光越发清冷,终究还是淡淡一笑,却仿佛带了一丝极淡的哀伤在里面,缓缓解了自己的披风披在长亭肩上,只听他柔声道:“山中夜里风寒露重,小心着凉,夜了,快进去歇息罢!”
长亭抬眸望着他,师兄本不爱笑的,面色永远淡漠悠远,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生死,望到岁月的尽头,他这样常常让人觉得高傲忧郁,可一旦他笑了,却又那般真诚温柔,眼角眉梢皆是宠溺,让人忍不住想要他多笑一笑。
如今他依旧是笑着的,却莫名叫人心疼,长亭却不愿骗他,再未多说一句,点了点头,转身缓缓走回了营帐,及至营帐帘前,长亭掀起门帘,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她师兄只静静立在那处,卸下了平日里的冷淡与寒厉,只温柔而平静地望着她,好似石刻一般一动不动,不知在那处望了多久,仿佛只是等她回头一看。
长亭心中一痛,手指使劲握紧那帘布,口里轻轻说道:“师兄,你也早些歇息!”
云程含笑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长亭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心底却似是被什么撕扯着,不知要何去何从。
她合衣躺在地毡上,周围皆是漆黑,她望着外间,想从营帐围布上看出点外间的情形,她想冲出去,告诉师兄,她会等他同她一起回千汨山,过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她的心却默默推拒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又好似有什么东西烙在了上面,只在夜深人静时,沉默地提醒着她。
长亭闭上眼睛,用云程的披风将自己头脸皆裹了起来,一动不动,好似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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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随云程回了燕国边境的章城,燕军在两国边境驻扎重军,章城便是首要的补给之地,亦是边境一大要冲,云程并未说起他如何投与燕军,可见他在燕军中的地位,并非降将待遇,想来应是另有缘故,云程军务繁忙,只匆匆将长亭交于云徽郡主,叮嘱了几句,便自去忙去了,
云徽郡主乃是燕国唯一异姓王爷,襄王之女,襄王手握重兵,先帝在时便已战功赫赫,十分受燕国皇帝爱重,可惜只生得这一个独女,却并未娇养深闺,因燕国子民本是游牧居多,民风较周朝更为开放,女子骑射乃是寻常事,那云徽郡主犹喜排兵布阵,他父亲倒是很欢喜,自小便将她带在身边,全当男儿教养。
第108章
又因她聪慧果决处丝毫不让须眉, 在燕军中威望亦是甚高。她并未因长在军营便行动粗放,却是天生贵胄,举止仪态皆贵气平和,令人如沐春风。
云徽将长亭安在了离云程不远的一处房间, 这里本不是商贸大镇,城中多是驻防军人, 云程所住之地亦是简陋。长亭知道云程如今不比从前, 自不会去扰他,云程不知是否事忙, 多日皆在军营, 长亭住下以来, 竟未再见过他一面。
长亭不熟悉此处,又因她自忖乃是周国人,身份尴尬敏感,自然不会四处胡乱走动,不想因她给云程惹来麻烦, 只是日日这般闷坐屋中, 她除了收敛心性,照着师父与她的心法口诀,摸索内力, 偶尔也练练剑法, 不过解闷而已。
只是她在此处呆得莫名有些不安, 她终究不是燕国人, 又在燕国营防重地, 处处皆需多思多想,谨慎小心,幸好那云徽郡主极为周到,派了两个侍女过来服侍她,闲来无事便给她说些燕国风俗与此地禁忌,让长亭不致无聊,亦免她因不懂规矩而行差踏错。
那两个侍女言谈间对她客气有礼,又极有分寸,从无僭越之态,长亭心中不由得暗赞那云徽郡主定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连侍女亦调*教得这般妥帖周到。
这日傍晚时分,长亭用过晚膳,正百无聊赖地在院外看兵士刷马,门口却一阵嘈杂,长亭眼睛一亮,想是师兄回来,立时起了身往门口快步走去。
还未至门口,几个人簇拥着两人走了进来,长亭定睛一看,脚步微缓,中间一人正是她师兄云程,另一人却是云徽郡主,只是她仿佛受了伤,半靠在云程身上往里走。
许是夜幕将临,院中有些暗,云程并未注意到前方的长亭,长亭却见云程剑眉紧皱,急声吩咐左右道:“快去叫大夫来!”说着小心扶着行动不便的云徽往里走。
长亭脚下一顿,见众人皆是紧张模样,忙侧身让到了一旁,只关切地看了看那云徽郡主,见她秀眉紧蹙,额上尽是虚汗,连素日娇艳的面庞此刻亦是苍白,倒是少了素日英气,多了几分柔弱之态。
云程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往四周望了望,却正见长亭站在一旁,只面色带忧地看着他与云徽。
云程眉目微舒,望着她一笑,却并未说话,只扶着云徽往里走。
众人皆呼喝忙碌起来,不一刻,大夫便匆匆赶来,一时间,屋中众星拱月,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长亭自问帮不上什么忙,便也没上去添乱,只静待在屋外,待屋内稍微安静下来,才朝侍女打听道:“郡主没事吧?”
那侍女看了一眼她,约莫明白这女子的身份,只笑了笑,和声道:“郡主从马上摔下来,幸好聂将军搭救及时,只是扭伤了脚,方才大夫看过了,用过药应是没什么大碍,我替我家郡主多谢姑娘挂心。”
长亭听得云徽无事,心中自是安慰,那侍女又看了看长亭,笑道:“姑娘可要进去看看郡主?”
长亭见屋中捧水换药穿梭不绝,自己进去倒是添乱,不由笑道:“替我向你家郡主带话问好便是,今日想必郡主也乏了,我明日再来探望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