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诩谋算过人, 洞悉人心,可却连自己心爱之人的谎言都看不穿,这一年来, 他想她,念她,却又恨极了她,他曾想过她是否有难言之隐,却在见到她与祁风在一起的一刻,已被嫉妒和恨意烧毁了理智。
他恨她狠心绝情,没有心肝,他为她抛却生死,为她放下尊严,他的心,他的命都给了她,可她却不屑一顾,践踏他的骄傲尊严,他爱她多深,便也恨她多深,他沉浸在自己恨意里,却懵然不知,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为他放弃生命,甘愿赴死。
她怎么这么傻!
若真有一人要赴死,他怎肯让她去,她是他的心,他的命,她若死了,他留着这条命还有何用?!
心口一阵剧痛传来,赵权抑制不住半跪于地,却狠狠擭住祁风,眼睛赤红道:“快带本王去见她!”
祁风眉目间有些哀色,缓缓道:“你此刻体内相思蛊肆虐,应是感应长亭毒气发作所致……”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她此刻应该已经毒发,你所受的苦楚,恐怕不及她的十之一二……”
赵权心脉翻腾,他却猛然将心口几只金针拔了出来,心口痛楚加剧,他捂着心口踉跄上前几步,喘了口气,翻身上马,探手向祁风沉声道:“上马!她如此刻毒发,定然走不远!”
祁风见赵权果断,一把抓住他,翻身落在他身后,赵权一夹马腹,策马疾驰而去,他心中剧痛,却好似像是冥冥中指引着他一般,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他与长亭真被蛊毒牵引,便是蚀骨之痛他也愿承受,只求能再见到她……
体内血脉翻腾,心口剧痛越发厉害,赵权不惊反喜,他策马越奔越快,只是双目喷张,额上青筋暴起,手亦开始发颤。
赵权浓眉紧紧拧在一起,他牙关紧咬,已有不支之态,他又急又怒,恨不得将燕云程碎尸万段,他只是受蛊毒感应已痛成这般,他不敢想象,长亭会有多痛,她在哪里,她此刻在哪里?!
终于,他心有所感,飞身跃下马,却因脚下虚软,几乎摔倒在地,他的心如被万虫所噬,他却顾不得,只死命攥着心口,踉跄往前。
前方一棵大树下,隐约露出一片衣角,赵权挣扎着扑过去,入眼一刻,却好似要将他的心肝尽数揉碎,长亭沉沉地倒在那处,脸上早已看不出人色,眼鼻溢出鲜血,口中亦犹自喷涌着鲜血,她倒在那里,手指还抠着旁边的树根,指尖鲜血淋漓,此刻却僵硬着,仿佛凝固在剧痛的一刻,手背已尽是灰败之色。
赵权脑中轰鸣作响,却一点生不起旁的念头,他心口好似憋着一口气,脚下却犹如千斤重,他口中喃喃唤道:“长亭……”跌跌撞撞往长亭扑过去。
他跪倒在她面前,却不知该如何扶起她,一双手颤颤巍巍伸过去,双眼却已赤红,他眼中泛起水光,低低唤道:“长亭……长亭……我来了……本王来了……”
话音未落,却滴落了从未有过的男儿泪,他大喘着气,只觉自己的心肺瞬间就要爆炸,眼中却已发狠,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惊惶恐惧,只连声道:“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本王不会让你死!”
说着对奔过来的祁风狂喝道:“祁神医!你快救救她!”祁风奔过来,一眼看过长亭的脸色,急刺几根金针入长亭心脉,又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喂如长亭口中。
赵权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拽住祁风的手急道:“你们之前不是用蛊毒的办法把我身上的毒转移到她身上吗,本王也可以!只要能救她,本王什么都愿意!”
祁风顿了顿,叹气摇头道:“此法可一不可再,更何况,此地乃是蜀中,距离西山何止千里,又去哪里再找一对相思蛊……还是赶快带她回去,我再想办法给她医治!”
赵权顾不得再逼问他,小心将长亭纳入怀中,他骑不得马,长亭亦再经不起颠簸,赵权只抱着长亭,便如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珍宝,小心而沉稳,疾步往蜀郡城中奔去。
她的头柔柔地枕在他的肩上,如从前无数次一样,可这一次,她却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赵权抱着她,轻不得重不动,小心感受着她身上脉搏细微的跳动,那是她还在这个世间的唯一证明。
可这唯一一丝证明却在一点一点变得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停止……
赵权心底满是恐慌,脚下越发地快,手臂稳稳地托住长亭,不让她受一点颠簸,可这一路怎地这么长,赵权心底莫名涌起酸痛之意,只喃喃低语:“你不能有事,本王不会让你有事!你听到了吗,本王不会让你有事!”
晌午的日头已开始晒人,赵权抱着长亭一路奔回别苑,别苑中下人忙上前恭迎,赵权却视若无睹,下人见他浑身似是被汗水浇透,脸色却煞白带青,双目似是喷火,暗自吓得后退,无一人敢上前询问。
祁风自后面疾步到前,看了看长亭灰败的脸色,又替她把了把脉,脸色已阴沉下来,赵权盯着他,急怒道:“她怎么样了?!”
祁风沉目一想,急声问道:“这里可有冰窖?”
赵权急朝左右狂喝道:“速带本王去冰窖!”
下人被他狂喝骇得呆滞,还是薛采薇疾步在前道:“快随我来!”
赵权看着长亭脸色渐渐呈青灰,身上脉搏似是渐渐停滞,一时急痛交加,只抱着长亭往冰窖狂奔。
幸而谢禹素来注重享受,此别苑亦专门备了一个冰窖,下人颤颤巍巍开了锁,赵权等不及只一脚踹开了冰窖的门,寒气扑面而来,冰窖里全是大块大块的冰,祁风在后面急道:“快把她放在冰上!”
赵权喘着粗气,浑身肌肉发紧,双腿已是僵硬,却极小心地将长亭放在冰上,生怕触动她半分。
祁风掩上门,疾步向前,对旁边的薛采薇道:“劳烦姑娘替江姑娘将衣衫除掉。说着掏出一块布巾,将双眼覆住。
薛采薇楞了一下,赵权双目欲龇,急斥道:“还不速照祁神医的话做!”
薛采薇回过神,忙上前将长亭的衣衫除掉,只留了一件亵衣,可入目所见,却令人心惊,长亭身上青灰中又尽是暧昧的淤青与噬咬的痕迹,薛采薇暗自惊骇,退到一旁时,却见赵权并未有半分回避,只一瞬不变地盯着长亭,她顿时了然,不敢多问一句,好似料到了这般结局,心底却弥漫起一股酸痛之意。
祁风虽是覆着眼,却好似仍能视物一般,瞬间便以金针刺入长亭周身大穴,更令人惊骇的是,祁风以一根极细极长的银针,运起浑身真气刺入长亭头顶,他刺得很慢,虽不能见他的双眼,却可见他额上豆大的汗珠,以及越来越苍白的双唇,他刺入一针后,一直沉沉昏迷的长亭好似受到刺激,眉头微微皱了皱,赵权大喜过望,这至少让长亭有了一丝活气。
祁风微微喘了口气,不敢有丝毫大意,拈起另一根银针,依前法缓缓刺入长亭头顶,赵权虽不懂,却见祁风牙关紧咬,以极快速度拈起最后一根银针极小心极缓慢地刺入长亭头顶,长亭那一瞬,脸上的灰败之气褪了些下去,可面色再无任何变化,就如睡着一般。
祁风松开手,却猛地侧头喷出一口鲜血,踉跄两步才立稳了身,赵权忙扶住他,他推开赵权,几下将长亭身上的金针抽了出来,可头顶的银针却并未动。
他低声道:“劳烦姑娘替长亭把衣衫穿上……”
第134章
薛采薇将长亭小心衣物穿好, 长亭便沉沉躺在寒冰上, 寒冰幽幽散发着水雾, 衬得她面色青白, 好似睡着,却又仿佛再感应不到她的气息。
赵权眉头紧锁, 沉声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祁风扯下覆在眼上的布巾, 擦了擦嘴角的血,脸上的苍白可以看出他此刻真元损耗极大, 他低咳了一声,缓声道:“我方才以‘三针制神’之法,借助着冰窖的寒气,使她体内一切生息停滞, 此法可令她短期内气息内敛,血脉极缓流动,亦暂时可令毒气与蛊毒不再发作。”
赵权疑道:“那她身上的毒该如何解?”
祁风顿了顿,似是有些力竭道:“‘三生’毒性冠绝江湖,她能坚持这么久已是罕见,此次毒发异常凶猛,我实没有法子可以救她了,如今这个办法, 亦是暂缓之计, ‘三针制神’不能久用,否则她血脉久久不行,最后只会筋脉寸断而亡……”
赵权好似一时未明白他话中之意, 只逼问道:“你此话何意!”
祁风直视赵权,终究断然道:“她身上的毒已无药可解,如今这办法,亦只能将她的命再延续几日而已,几日之后,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救不了她……”
赵权脑中似是被人重重一击,顿时震荡不已,他站立不稳,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怎会如此!
“你是说,她就这般等死了?!”赵权寒声问道。
祁风未回答他,可面上沉痛的神色已不需再多言。
“你胡说!”赵权顿时暴怒起来,怒声斥道,心中却犹似刀绞,他双眼赤红,只咬牙恨声道:“你胡说!”说着却跌撞两步,薛采薇忙上前扶住他,却被他大力挥开,他狠狠指着祁风,喝骂道:“你乃医者!明知此毒无解,当初为何要给她种下蛊毒!为何要以她的命来换本王的命!”
他大步上前擭着祁风的前襟,双目尽是恨意与狠意,厉声斥问道:“你怎么敢这么对她!你怎么敢!”
赵权眉目欲裂,浑身带煞,“本王不信你没有办法救她,你能将本王身上的毒移到她身上,那一定能再移到本王身上,本王命令你,快替她医治,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救她,本王在所不惜!”
薛采薇在旁已骇住了,却不敢上前劝解,祁风平静地看着赵权,任他拽着自己狂喝不止。
“我的确再没有办法救她了……”祁风终是开口道。
“你胡说!”赵权脸上青筋暴起,状似狂癫。
“本王不信!本王不信!”他厉声喝骂道。
他沉沉怒视着祁风,祁风却平静以对,这种平静仿佛宣告了长亭的结局,任你权势滔天亦不可扭转生死天意。
许久,赵权缓缓垂下手,一瞬仿佛抽光他所有的力气,他跌退两步,失魂落魄般走到长亭面前,盯着她灰败的面容,低喃道:“傻子,你若死了,本王要如何活下去……”
良久,赵权再不发一语,祁风侧眸看去,却见赵权半跪于冰床前,好似石雕一般伫立不动,祁风轻轻一叹,看了一眼薛采薇,两人均是明白,慢慢退了出去。
赵权轻轻执起长亭的一只手,捧在自己面庞,她手指纤长,却不似一般女子柔弱细致,她常年执剑,指掌交界处有细细的薄茧,可握上去,却有种血肉相连的紧密感,仿佛是自己一生的皈依。
赵权用面庞轻轻摩挲着长亭的手,他此刻锐气尽失,面色颓败黯淡,只知痴痴地望着冰上之人,再无从前的意气风发,凛然摄人。他眼中渐渐隐泛泪光,他轻轻吻了吻长亭的手心,心中却好似被堵得发痛,一股酸涩之意直冲眼底,滚烫的泪水砸在长亭的掌心,他却一动不动,只静静地轻吻着长亭的手心。
这双手为他在危险中执过剑,为他在贫寒中挡风遮雨,他亦牵起这双手,他有如珍宝一般对她,可时时都在焦虑会失去她,他将她困在身边,他宁死也不肯放开她的手。可终究,他还是要失去她么?
她哪里好?她哪里美?
她什么都好,她是他心之所系,心之所往,他羡慕她的逍遥自在,他爱极了她的桀骜不驯,她是遨游天上的鹰,是他握不住的清风,她从他身边轻轻走过,便已带走了他的心。
她是他赵权今生唯一挚爱的女子!
她于他是什么,如果此生没有遇见她,他或许便从始至终都是晋王殿下,无有半分差错,冷心冷清,却无半分弱点,更不会有死穴,可上天总算厚待于他,将她送到他的身边,他这才真真切切的明白什么是情爱,明白辗转反侧思之欲狂的滋味,明白缱绻缠绵至死不渝的炽烈,他对她,只是赵权对江长亭,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本能地热爱与渴望。
她于他,是这荒芜冷漠人生唯一的意外,这意外却让他从未有过鲜活,如果失去她,这人生于他竟只剩下萧索灰暗,他从未认真想过长亭在他生命中有多重要,这一刻,他却明白,他不能失去她!
热泪落在长亭掌心,却激不起她半点回应,她只是沉沉躺在那处,不似活人,许久,仿佛赵权也被这寒气冻住了,凄寒阴暗的冰窖里却只闻低低的呢喃声,好似是梦呓一般,“不要离开本王,本王不能没有你……”
不知过了多久,赵权须发上已皆是冰霜,他却依旧在那处一动不动,只痴痴地盯着长亭,仿佛一颗心也随她去了。
门轻轻地开了,薛采薇走进来,她轻声唤道:“殿下……冰窖过于寒凉,你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赵权手指轻轻颤了颤,他掌心的那只手已冰寒刺骨,赵权用自己的手轻轻摩挲着,仿佛那样就能使她暖起来,他害怕她这般没有活人气的模样。
“滴嗒”一声细微的轻响传入耳中。
赵权似是被惊醒,垂眸看向长亭身下的冰块,那冰块的一角隐隐泛着水光,赵权眸光一紧,立时斥声道:“速叫人运送坚冰过来!”
“殿下,您身有旧疾,不能在此处久呆……”薛采薇终是心酸开口。
“闭嘴!”赵权沉声道,却一瞬不转地盯着长亭,眉目间俱是温柔,他轻声而断然道:“出去,别在这里惊扰了她……”
薛采薇看着他凄寒的背影,忽然就漱漱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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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三夜。
赵权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他叫人运送坚冰至冰窖,以保寒气充盈,广发布告,重金悬赏有解毒奇效的宝物,又派人星夜遍及蜀中延请名医。
蜀中最好的大夫络绎而来,又逐一摇头叹气而去,赵权的心也一点一点沉落下去。酷暑夏日里,他却日日穿着大氅守在长亭冰床前,他神郁憔悴,颧骨深陷,面色焦黄带黑,他带着祁风鉴宝无数,却没有一物真的可解长亭身上的毒。
他一次次提起希望,又一次次沉下心去,他望着长亭越发灰败的脸色,一双眸子也越发冷厉摄人。
祁风再一次失望地摇了摇头。
“砰!”一声,赵权抑制不住心中的狂躁之气,猛地将一颗珠子摔碎地上,他目光冷冽,隐有狠厉,只狠狠地盯着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