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陈齐皆重农工,然因天下渐稳,亦不轻商,且近年有愈荣之势,两国交通往来,边关过往依行之税是笔很大的克扣,他们老早就觉得肉疼了,奈何碍着祖宗抑贸的法,谁都不好意思张嘴提,没成想来的这个少年倒不避讳,直接点出了关节。
若能减免商税,使相贸繁顺,南齐能得到的,长久下来何止百利,这可比来香车宝马之类的死物有用多了。
齐元帝藏在冕旒下的眉梢略微一扬,稍一颔首,压着唇角的蓄须往上翘了翘,话里也透出兴味的口吻来:“节下可愿移步,与朕单独谈谈?”
臣子们还支棱着耳朵等他加上那个码,不想却直接说出这么一句来,这是明摆着要把他们撵出去了。
得,有儿子的没儿子的都撤吧。
陛下扬了扬手,臣子们心照不宣,俯身再拜,继而乌泱泱退出了殿中。
南齐的皇帝,是个老不正经的笑面虎,还贼精。
太宦下阶走到成斐面前,抬手引指后殿的方向,躬身道:“节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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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官依苏嵃所言,集结军饷就近纳购米粮,但因民息未缓,所得之数亦是不多,又为省钱之需,未进细粮,这日晌午炊烟未散,苏阆排队领了饭,靠着草垛就着水慢慢吃,
糙米饭大锅蒸的不利索,又柴又硬,苏阆原想速战速决,扒了一大口,却没想几下还没咬透,愣是嚼了许久才咽下去,转头朝苏二调侃道:“这玩意儿还真练牙口。”
苏城眼角微扬:“嗯,好东西,且比白米打饿。”
两人惯会苦中作乐的插科打诨,苏家军的兵士们见怪不怪,笑一阵都拿着筷子放开了嘴吃,王军中有的人却按捺不住了,抬脸道:“副尉,军中不是还有细粮么,为何现在就要吃这些东西?”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同他一起围坐的兵士也发出了一阵附和之声。
这几日因着苏嵃省米停饷的事,军中传出了不少怨懑之语,且多是平日司徒尹带着的王军里冒出来的,苏阆平日里与他们同吃同住,明里暗里已经听了不少,只当他们是平日在京中养的好了,又许久未行军,一时不适应也没什么,却不曾想今天胆子却壮,直接问到了她头上来。
苏阆眼睛在他们中间扫一圈,笑了两声:“细粮是留着等交战时吃的,”她敲敲碗沿,“现在吃没了等打起来再吃这个就舒坦了?”
那兵士一时无言,筷子在碗里搅了搅,低头又闷闷道:“到底延了军饷,近日赏金也停了,为何一定要买糙米?这不这折磨人么?”
苏阆将剩下的几口扒拉完,冷笑道:“饱了一顿充,没了敲米桶,大抵就说的你。照你所说,到时后备穷了,一斤米换三斤糠,饿急了也得往肚子里塞,现在还有干饭吃,叭叭什么?”
第51章 柔伽
兵士被她说的脸色一阵青白, 埋头吃饭不说话了。
苏城也将手中饭碗拨拉空,拽着苏阆到一旁,边压低声音道:“近来王军军心不大安稳, 怕不是中间有人挑唆?”
苏阆拿碗沿敲着手心:“你可曾听过咱们这边有半个人说出这种话来?父亲平日里吃喝也没比旁的兵士多出一口, 可给他们惯的。”
苏城唔了一声表示赞同,两人走过大营旁的一处偏帐, 徐漮端着食盒从后绕出,看了兄妹俩的背影一眼, 折身撩帐进了。
司徒尹正坐在案后, 手支着额角打盹儿。
徐漮眼珠左右一横, 屏退了帐中左右,走到他近前,唤道:“将军。”
也不知是他歇够了还是被食盒中的香气熏的, 徐漮开口之前他就睁开了眼,瞧见食盒中摆着的粟米糕和蒸肘子,眉宇间神色一缓,掂起筷子来:“先生有心了。”
徐漮略微弓身:“将军日夜操劳, 应当的。”
司徒尹嗯了一声,拿筷子轻车熟路地将肘肉挑开,徐漮望了帐门一眼, 嘱咐道:“将军得快些,莫让苏将军回来发现了。”
司徒尹动作一顿,鼻子里轻哼一声:“本将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将领,公侯之后, 领兵作战,还必须得陪着他们一起吃糠咽菜?”
徐漮顿了片刻,道:“战中总是不免劳苦,若能赢得功勋战胜回朝,也算得过了,只是…”
司徒尹抬起眼:“只是什么?”
徐漮细长的眼里瞳仁微微一动,道:“鄙人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司徒尹惑然的看了他一眼:“先生尽管直言便是。”
徐漮应了一声,道:“鄙人愚见,前两仗的军功记档,名册上多是苏家军士,只怕在苏将军眼里,苏家军才是亲的,王军主力倒成了充数之兵,且前几日议事时将军应当也看出来了,将军所言苏将一律未纳,容鄙人说句不敬的话,如此这般,待战成回朝,将军即便劳苦功高,圣上又如何知晓?”
他每说一句,司徒尹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尤其说到“将军所言苏将一律未纳”这几个字时,手中筷子都震了一下,须臾,重重将其搁在了案上,啪的一声脆响。
“同为王中将,他这般行事,将本将置于何地?”
在京城时就一直被他压一头,如今领军行至边关,他仍从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徐漮见他胸口都有些起伏了起来,眼中无声滑过一抹暗芒,又道:“鄙人以为,将军若要成事,必得循机摆脱苏家军,否则便有再大的功劳,末了怕是都免不过被他们占了去。”
司徒尹遽然抬眼,原本一团和气的眉宇间簇出了几道深深的纹路,手指亦缓缓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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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齐王宫的殿中无声寂寂,成斐落下一枚白子,啪嗒一声轻响,齐元帝轻叹,拈出六颗黑子放进棋盒:“好好,再来一局。”
成斐收回手,淡声道:“陛下,已经是第六盘了。”
齐元帝呵呵笑了两声,道:“朕与节下甚是投缘,且还有些事情未向节下说清,还是再杀一局,你与朕也好在攀谈攀谈。”
平两局胜两局负两局,这小子是一早就盘算好了我只有下六盘的精力罢。
偏不。
成斐将棋子分开,只好打定了再与他平一盘的主意,和声应道:“使臣从命便是。”
话音才落,坐在对面的皇帝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一旁太宦眼睛瞥向案角刻漏,悄无声息的执着拂尘步出了殿门。
外面的日头稍稍往西移了些许,殿柱在金砖上投下偏斜的影子,暖色融融间,宽阔的长阶上慢慢现出了一点清丽的人影。
太宦有些昏花的老眼一亮,迎了上去:“柔伽公主,您可算来了。”
人影越来越近,那个被唤作公主的女孩提着裙摆轻快步上长阶,面容娇俏清丽,似是刚从哪里游逛回来,脸上还带着点儿薄汗,由着追上来的侍女拿手帕给自己一点点揩干净,朝太宦笑道:“中官,父皇在里头呢?”
太宦弓腰:“在里头等着您呐。”
她哎了一声,折身就要进去,却被太宦一把拉住了:“公主等等。”
她停住,听太宦轻声道:“公主,这里头…”他伸手一指殿门的方向,眼角皱纹弯了弯,“陛下给您留了个人哩。”
柔伽歪了歪脑袋:“谁啊?”
老太宦笑道:“是个陈国来使,唤作成斐的,很合陛下心意呢。”
柔伽眼角一抽,狐疑道:“破天荒了,能合他心意的,是个什么样儿?”
太宦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没读过多少书,这会儿才感觉许多话压在肚子里不知道怎么说,老大一会儿才道:“自然是真真的相貌好才气高,老奴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见过的第一等好儿郎。”
柔伽原本没把她父皇的折腾当回事儿,听他这么一说,兴味倒被勾了上来,一挑眉毛道:“我去会会。”
身后的太宦见她风风火火,赶紧跟在屁股后头碎碎念的嘱咐:“好公主,陛下好容易碰见中意的,这趟可别再黄了,正好他们陈国有求于咱,左右是个臣子,召成了驸马就能直接跟您进宫了,您可别…”柔伽见他罗里吧嗦说个没完,一个眼刀横了过去,老太宦步子骤然卡住,躬腰噤了声。
柔伽一个笑憋在嘴角,进了殿门,边过去边道:“父皇。”行完礼站起身,往坐在齐元帝对面的人那里瞥了一眼,身形却顿住了。
成斐正垂眼去看棋局,才拈了颗棋子在指间,听见有人进殿,遂抬起头来,不察正好对上柔伽转向自己这边目光。
柔伽看着他,久久没能回神。
成斐听见了她唤元帝的那一声,收回了手,站起身道:“使臣见过公主殿下。”
柔伽恍然,冲他笑了笑,连礼都忘了回。
成斐倒不在意,转向一旁笑吟吟捋着胡须的元帝,拱了拱手:“陛下想是和公主有事要谈,容使臣告退。”
元帝唔了一声,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却道:“不忙,”他说着朝柔伽招了招手,“你来,替朕把这一盘同成节下弈完。”
柔伽立时笑着坐下了:“遵命。”
元帝看着成斐道:“正好朕也累了,不如你们年轻人有精力,节下请。”
成斐推脱不得,只得又坐下,柔伽嗒的敲定一子,瞧着他的眉眼往前稍微凑了凑:“节下从陈中来?敢问春秋几何?”
成斐淡淡扫过棋盘,正思虑着如何把这一局平的不动声色一些,听她如是问,随口答道:“虚度十九。”
柔伽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似在自语:“比我大一岁,倒是正好。”
成斐惑然抬眼,瞧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眉锋微微一沉,手在棋盘上停了停,随意找了个指尖正对着的空格,就要落下。
柔伽不悦地诶了一声,伸手拨开他的:“你先前布子都精妙的很,怎么本宫才坐下你就要落这么一处,存心要输给本宫不成?”
成斐动作顿住,淡声道:“公主误会了,在臣眼中,没有无用的棋格。”
坐在一旁的齐元帝看着两个人,笑而不语。
此情此景,养眼得很,养眼的很。
柔伽浑不在意,复摸出一颗棋子来,笑着冲他挑了挑眉梢。
成斐眼睛落在棋局上,目不转睛。
柔伽撇撇嘴,默然的落了子。
除去棋盘上不时发出的嗒嗒声响,殿中静的几乎能听见案角沙漏的轻微簌簌声。
最后一滴细沙漏尽时,棋盘落满,成斐看着平分秋色的黑白两军,无声垂了眼,柔伽揉揉眼窝,着人撤了棋盘,道:“这么一会子,本宫也累了,上壶茶吧。”
成斐适时出声:“天色不早,使臣实在不敢继续叨扰陛下和公主,容臣告退。”
元帝抬起头,瞧了他半晌,成斐一直保持着躬身拱手的姿势,眉宇间没有一丝神色起伏。
再留人反倒显的自己没有格调,他如是暗忖,淡淡颔首:“来人,好生送节下回去。”
成斐应声谢过,转身步出了殿门。
柔伽以手托腮,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圆圆的眸子弯了弯。
坐在旁边的皇帝笑道:“这次你和为父的眼光可算是撞到一处去了?”
柔伽眼睛远远落在殿门上:“父皇终于练出来了,之前送到我跟前的那些人啊,不是太刚性,就是太娘气,现下见着他,才知道什么叫浑然天成,能正好成这个模样。”
那厢冷哼一声,假意训道:“齐中女子及笄而嫁,你就是因为太挑,才会等到现在,不过上天既送上来这么个妙人,也算缘分,且你们二人若成,齐陈两国结为秦晋之好,倒也是好事。朕明日就派人,与他说说。”
柔伽俏声起身,绕到元帝身后,去捏他的肩膀,边娇声道:“好父皇,好好的事情变成命令就没趣儿了,让女儿先跟他熟悉熟悉,哪有女方主动上门的,再者,他方才都没怎么看我,”她眨眼,弯弯的眉梢一皱,不无逞强的道,“给女儿点儿时间,我总叫他自己提出来。”
元帝被她逗得笑了两声,刮了刮她的鼻尖,正色道:“哪有那个功夫,陈狄正在战中,陈军后备不足,他此次来求济粮,都要火烧眉毛了。”
柔伽面色微变,担忧的啊了一声:“没有备粮,岂不是要饿着肚子打仗?”她喃喃,“那怎么有力气啊?”
元帝道:“那可不?所以朕才想这个当口提出来,他势必答应的快些,好赶紧解决了你的终身大事。”
柔伽小脸一皱:“父皇这是啥意思?巴不得把我嫁出去呢?”
元帝捋着胡须笑道:“朕可舍不得,你嫁了人也得和驸马住在皇宫里,主要是你母后急。”
柔伽吐吐舌头:“左右都定了人了,拖些时间怕什么,父皇赶紧把粮食给人家运过去,剩下驸马的事交给女儿吧,您就别操这个闲心了,”她嘿然一笑,“正好也去瞧瞧陈国的风景嘛。”
元帝轻哼一声:“你催自个儿的爹,倒比要债的还急!好好,横竖他们以贾税易粮,怎么倒也抵的过了。”
第52章 踽踽
成斐回到驿馆时, 天边云中已然破出暮光。
方临迎到近前:“公子。”
成斐颔首,道:“江北近来有新消息么?”
“暂时没有。”
成斐唔了一声,屈起指节敲敲额角, 折身走进房门, 掌起了灯。
昏沉的四周恍然被摇曳火光照亮,苏阆举着火把从营间略过, 快步行至苏嵃跟前:“将军,苏家军除开留下的八百人, 其余兵士已经集结完毕。”
苏嵃按剑侧身, 朝站在旁侧的司马尹道:“开河战事既缓, 便依将军所言,暂且由王军镇守,一切就交予将军了。”
司马尹拱手应过, 声音略有傲然:“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负圣上所托。”
他故意加了“圣上”这两个字,将苏嵃略了过去。
苏嵃压根没留意他话里暗藏的意思,转向台下寒光熠熠的鳞比铁甲, 昂声道:“众将士听令,即刻出发,前往湳城。”